我快二十四岁了,爸妈急着给我找对象,我不太关心。我只是不喜欢妈妈在介绍人面前那种低声下气、仿佛自己亏欠别人很多的表情。我知道我的条件不好,但是我也不一定非要嫁给谁。可爸妈说,趁着年轻还容易找一点儿。可能像我这样的,就只有仰仗自己年轻的身体了。如今,我竟然不那么害怕见人了,虽然我还是想站在暗处,会不自觉地偏着脸,但我不那么害怕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总在幻想,幻想有一天我也会变成美丽的。
我嫁给了一个城郊的人,他比我大九岁,腿有一点儿毛病。介绍人说,他小时候发烧,医生给他打针,把哪根神经扎坏了,一条腿就不灵便了。他没有架拐杖,只是走路的时候右腿踮脚、使不上多少劲儿。介绍人还说,他的病算轻的,难得他看上我了。
我们结婚以后我问他,难道他不怕我的脸吗?他对我说,他一开始也怕看我的脸,但是他喜欢我的身体,他说他那时就注意到我身上露出来的皮肤很光滑、白皙。他是个善良的人,和妈妈说了一样的话,他说:“看习惯了就好了。”
我知道,他可以很快就习惯的,至少不再厌恶我的脸,但他永远不会喜欢。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不会看我的脸,他只会看下巴以下的地方:脖子、胸脯、后背、大腿、手臂、膝盖……他的目光在那些地方游走、停顿,却有意无意地避开我的脸。有时候,他可能宁愿我的脸被什么东西遮起来,例如被衣服、毯子、随手扯过来的一条围巾。是不是这样他就可以把我想象成一个有甜美面孔的女人,一个他理想中的女人?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怎么能指望别人喜欢这张连我自己都厌恶的脸呢?至少他还小心隐藏着他的情绪,而且真心喜欢我的身体。
我曾经假装不经意地提起激光治疗,说我在报纸上看到这个广告。第一次他看起来完全不在意,什么也没有问。第二次我又提起的时候,他说:“一定是骗人的,胎记是天生的,长在肉里面,还能打掉?”
“人家都是大医院,不会骗人的。我也听说有人治好了。”我说。
“反正你又不需要,看习惯了也没什么不好,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不知道打掉了会变什么样?说不定变成美女了。”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变成什么样儿?变得不像你了呗。咱们这儿的人又不是不知道你原来啥样,何必花冤枉钱呢。”他笑着说。
我也笑了。但我想:我就该是这个样子吗?
结婚的时候,我办了一个三千块钱的存折,算是我的嫁妆,后来他把他的钱也都放进来。每个月,我把我的一部分钱存进我们的共同账户,把另一部分偷偷存进我自己的那个。我把我那个存折东掖西藏,但最后还是被他发现了。他很生气,问我为什么要瞒着他。我说,我担心有一天我父母生病了,不方便用家里的钱,才偷偷存这么一笔钱的。他听了我的理由倒没有再问,只是诧异地看着我说:“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有打算的。”我们没有争吵,但气氛比争吵后还僵冷。那以后很多天,他用一种冷淡、疏远的态度对待我。他可能觉得我是一个狡诈的女人,换了谁都会这样想。
那年夏天,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当我第一眼看到她那张洁净的小脸儿时,我感到欣慰,我知道她会比她母亲幸福。美丽和丑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中间有太大的命运的鸿沟。当我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的时候,我有一种剧烈的冲动:想把这些年的经历告诉她,告诉她一个小孩儿怎样从小在卑微中长大,怎样逃避学校和人群,怎样遇见了某个告诉她她也会很漂亮的人,怎样怀着一个隐秘的、不敢说的希望……我知道我们没法用语言交流,我只能把她的耳朵贴在我的胸口,在心里反复想着这些事。但我相信她能听到,有时候她像是突然被刺痛了一样哭起来,或是倾听着睡着了。如今,我有了另一个理由。她会慢慢长大,大到足以从别人的嘲笑里感受屈辱,我不想让女儿为我忍受自卑和痛苦。我希望我至少不是这样怪异、丑陋。
我本来以为就这样平静地等下去,存折上的钱会稳定地增长,也许再过两年就能接近那个数目了,我就可以开始治疗……但女儿快两岁那年,我公公得了脑血栓。医院建议请区里的专家来做手术。我们需要一笔钱,但我们公用存折上的钱不够,丈夫想让我把我的“私房钱”拿出来。他说以后我父母有了什么事儿,家里的钱随便我用。我没有答应。他又说:“就算我借的,我先借你的,以后我会还你。”我仍然不答应。实际上,我完全没了主意,我只是觉得心里一片混乱、痛苦。
“你想怎么样?现在我爸爸躺在医院,你让我看着他死吗?”他发怒了。
我看着他,他被钱的事情为难坏了,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狂暴的老头儿。我可怜他,但我只能空洞地看着他,使劲儿地咬嘴唇。他突然扑过来,猛地拽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前甩去,我于是扑倒在地上。我听见他朝我大叫:“那是我爸爸呀,你叫我怎么样?”在我还没有爬起来之前,他又把我拉起来,推到沙发角上。
那天晚上,我带着女儿回爸妈家里去了,我担心如果我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还会忍不住对我动手。第二天中午,我仍然去医院看公公,给他带了我炖的汤。但他有点儿昏迷,什么也不能吃。婆婆和丈夫都在,丈夫一句话也没和我说。晚饭的时候,我也去了。公公醒了,躺在床上,右边的眼角、嘴角都往下耷拉着。婆婆喂他吃粥,粥总是从他的嘴角流出来。他的目光有点儿迟钝地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什么话也说不出,突然哆嗦着哭起来。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感到一种越来越沉重的东西死命地压我,止不住哭出声来。街上的人来来往往,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我那一会儿尖锐、一会儿嘶哑的怪声。哭完了,我就像被掏空了一样。
第二天中午,我回到家,妈妈说上午的时候我丈夫来了一趟。爸妈脸色凝重,说要和我谈谈。他们教诲我说,谁都有父母,要把他的父母当成自己的父母;他们还说,你怎么对待人家的父母,他将来也怎么对待你的父母;还有,不用我“死攥”着钱给他们防老,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现在的事儿要紧……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了那么多,我只是垂头坐在那儿,一个字也不说。
“你下午就去,给他把钱取出来,算我替你做个主。”爸爸说。
我不回答,眼睛死死盯着地面。
“你那一万多块钱就那么贵重?”妈有点儿生气了,“我和你爸刚才也商量了,要把我们的钱也取出来,可我们那点儿钱也不够。我可不明白了,谁给你商量都不行,钱对你就那么重,比命还重?”
我这时抬头看着他们,我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但我还是说了:“我这钱是留着要整容的。”
他们顿时愣了,用一种异样的、充满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我说:“我去省城问过了,我这边脸上的胎记可以打掉,要花两万多块钱。我已经攒这么多年了,现在你们叫我一下子取出来……”
我说不下去了,用指甲使劲儿抠着椅子的扶手,哭起来。
他们带着一种难堪而又木然的表情坐在那儿。我发现真正说出来了,也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过一会儿,我用纸把脸擦干净,对他们说:“我会把钱取出来给他的,你们别操心了。”
爸爸这时才叹了口气,低声说:“现在连孩子都有了,就别想太多了。”
妈妈抹着泪,什么也没说。
下午,我把钱取出来送到医院,交给我婆婆。我没有感到多大的痛苦,一滴泪也没有掉。似乎我早知道结果就会是这样,虽然我还是挣扎了一下。就会是这样,不是打击,也不是阻碍,而是什么都被一笔勾销了,抹得一点儿痕迹也没有。
公公出了院,后遗症是比较轻微的偏瘫。我真的替他高兴,那些钱总算没有白花。公公恢复后不久,我抽空偷偷去了一趟省城,就是想去看看那家医院还在不在。我在那家医院外头站了一会儿,我发觉我比好多年前离它更远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我都在坐车。我感到我就像一直在赶路,虽然缓慢也赶了很多年。可一切又从头开始,却和当初完全不一样了。就像一条路太漫长,走得终于没有力气也没有什么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