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一岁了,还没有过一个男人追求我。有时候,我故意侧身坐在柜台后面,有些男人会对着我的右脸多看几眼。但当他们走近,或者装作要买东西的样子,当我慢慢偏转过我的左脸,只是偏转一点点角度,他们就会尴尬地闪开目光、逃走了。我怀着一点儿恶意给人们开这样的玩笑,因为这总会让我清醒地认识到我的状况 - 我不能奢求平常女孩儿经历的仰慕、追求,我是个能把人吓走的女孩儿。
那天,有个外地的推销员来了,他看到我时明显地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的表情,还和我聊了一会儿。这个人三十来岁的样子,我想他大概走南闯北见得人多,就不以为怪了。后来,他又来了两趟,和店里的负责人谈代销产品的事儿。我并没有和他说什么话,但他走的时候总会特地和我打招呼。还没有人这样把我当成一回事儿。
那天下午,我正在柜台后看书,看见他走进来,提着一个深褐色的皮包。我对他说,负责人不在。他说,他也没有事儿,就是要走了,来给我道个别。我一下子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个人,而且是个男的,来和我道别。他把我的书要过去翻看了一下,我没有拒绝。我怎么知道该不该拒绝、怎么拒绝?我只是觉得惊讶,有点儿糊涂,心起初还急促地跳了一阵。我看见外头天色暗了,大街上的人开始奔跑,一切乱糟糟的。我没有打开店里的灯,昏暗和燥热登时充满了这个似乎变得更狭小了的空间。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一直期待的那种昏暗、拥挤、狭小,就是我一直想把自己藏在其中、捂盖起来的安适感觉。然后,狂躁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下来,湿润、温热的尘土味儿和树叶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他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塑料椅子上,说看来他暂时走不了,想买一瓶汽水。我说“八毛钱”,并且走到靠近门的另一头的冰柜里拿出一瓶冰镇的汽水递给他。然后我赶快走回柜台里头,因为门口的光线对我来说仍然太亮。当他仰头喝着饮料的时候,他的喉结就分外突出,就像里面有个活的虫子在蠕动。他随便地和我说着话,因为雨声嘈杂,我们的声音听上去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墙,还带着一些含混的回音,又像是我的听觉犯了重听。
后来,他把椅子朝柜台拉近了一点儿,说:“你其实长得很漂亮。”我没有接话,因为他听上去也是无意中提起的。我猜想,接下来他可能会说“只是”,或者“如果不是”。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说:“我说这你可能不信。不过,要是能把你脸上的色块去掉,你就知道了。”
“怎么可能去得掉呢?”我故意说。
“怎么不能去掉?”他说,“我听说过有种激光治疗,能用机器去掉这个。不过这个机器很贵,一般地方都没有。我知道省城有家医院有,我的一个亲戚手上就有个胎记,和你脸上的颜色一模一样,她就用激光打掉了。”
我听得愣住了。有一会儿,我甚至忘记了还有个人坐在那儿,只顾掉入自己激动而混乱的想象中去,我似乎要努力理清这些话,抓住这些字词背后的、确确实实的东西。以往,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希望,模糊得好像一旦细看就会化为虚无,只能维持着一个顽固的习惯。但现在,有人告诉我,有这样的医院,这样的机器,这样一种光,它可以“打掉”我脸上这块东西。而且,有一个人和我一样长着这样的一块胎记,同样的颜色,同样一片阴影,占据了原来应该白皙光亮的皮肤,只是,她的是在手上!在手上?如果我的也长在手上、或者胳膊上、腿上、背上,甚至脖子上,那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它能稍稍从我脸上移开,让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唇露出来,我一定会高兴得哭出来。可她仍然坚持把它抹掉,她要一双白净的手,就有这种挑剔的人。
我仿佛被这些念头、形象绞缠住了,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当我奋力摆脱掉它们的时候,我发现那个人正看着我,以前没有人像这样看我。我不觉偏过脸,像某些时候那样侧身坐着,尽量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角度,直到我相信他看到的是我没有被任何印记污染的侧面,是我最好的角度。但我这样不是为了要和他开玩笑,而是因为羞耻。我听见雨声弱下去,我们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说了。恼人的光线又照进来。后来,他把汽水瓶放在柜台上就走了。走之前,他给我写了一张纸条,上面留下了那家医院的名字。
他走了以后,我看着那张纸条上的字,发呆了很长时间。我觉得刚才的事情、他说的话都不像真的,就像梦见的东西一样漂浮、虚幻。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大哭一场。我想,他一定是可怜我。但我知道还有不少人可怜我,但他似乎和他们不一样。我把那张纸条装进了我裙子的口袋,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把手放在那个口袋里,捏着它,确定它好好地在那儿。回到家里,我把它夹进一个塑料皮笔记本的内侧封皮里,放进床头柜第二个抽屉的最下面,压在姐姐写给我的信、爸爸送给我的带盒儿钢笔、还有几个朋友送给我的生日卡下面。后来,我就一直放着这个本子。
接下来那几天,我在店里查看记账本、发票本、翻烂的杂志、抽屉里面的零散纸片,总之一切可能用来临时记录一个人号码和名字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找到。我想负责人应该有,可我没有借口问他。所以,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后来,我去过两次省城,去他告诉我的那家医院。不知道为什么,从登上火车的时候起,我就会想到他,好像我正往他所在的地方去。
第一次去是在他走了半年以后,我和爸妈说我想去省城看看。他们很惊讶,因为我从来不愿意出门。小时候,他们想带我和姐姐出去旅游,他们告诉我出去了可以看牡丹花、可以爬山,也可以去动物园,可以看宫殿,可以坐火车……后来发现说什么也不能打动我,他们就只好带姐姐一个人去了,让奶奶搬过来照顾我几天。奶奶从来不问:“你为什么不去?”奶奶还对我说:“去了也尽是跑腿儿,累死人,哪儿也没有家里好。”可现在,我自己说我要出门,还要一个人坐火车。爸妈显然很高兴,也没有问我到底想去省城看什么。爸爸马上决定由他去给我买火车票,妈妈劝说我一定要到人民公园看看,再去买几件新衣服,她还给了我二百块钱。我说我自己有钱,妈妈说第一次出门,要用她的钱。除了妈妈给我的钱,我从我的存款里又取了五百块钱。
刚好是冬天,爸爸买了站台票,把我送到车上。我穿着姐姐的旧鸭绒袄,用一条毛线围巾把脸牢牢围起来,露出一只右眼、半只像是涂满了紫色眼影的左眼。两个多小时,我一直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朝外看着,用左手托着下巴、手指轻轻遮住那半只眼睛。和后来的那次旅途一样,我用一只眼睛观看沿途的景色,我也没有吃妈妈给我准备的苹果、鸡蛋还有几袋零食。我的围巾被呼出来的气息弄湿了,变得又冷又硬。
当我随着别人走出来,站在出站口外的广场上茫然无措时,我也想到他。似乎他就是一只手,会把我领到我要去的地方。一个骑摩托车的人上来问我,爸爸嘱咐过不要理这种人。后来,我坐上一辆三轮车,开三轮的是个女的。她给我要了十五块钱。
到医院里,我终于解开了围巾。不知道为什么,一旦到了医生面前,人就不会感到羞耻了。
医生凑近看着我的脸,说:“这么大的面积?”
我心里猛地一沉,问他:“这能治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仍然研究着我的左脸。
过一会儿,他说:“你这个一两次激不干净,面积太大,我估计,可能要连续治疗五到六次。”
“医生,有办法治好吗?”我急躁地问。
他笑了,说:“办法还是有的,得做好长期准备。即便不能和右脸一样白,颜色起码要减轻很多,基本上看不见。不过,你眼睛周围就没办法用激光打了,太危险,可能会伤到眼球。”
医生还告诉我,我脸上的这个色块叫“血管瘤”,不是一般的胎记。他告诉我激光治疗每次的费用大概要四千块。
从省城回来,我一路上都在计算,如果要连续治疗,达到医生说的效果,我可能要准备两万多块钱,我现在总共才存了三千多块钱,但我并不气馁。一路上,我也在想象那种神奇的光,它会如何钻到我的皮肤底下,抹去这块占据我的皮肤的、可怕的污迹。我还想象着当我终于完成治疗以后,我会是个什么样子,认识的人看到我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他再看到我……
我始终没有告诉爸妈那次去省城的目的,告诉他们只会让他们发愁,再说他们也没有钱。我也不想告诉姐姐。我希望自己谁也不依靠,能把这些钱攒齐。然后,有一天我就突然那样站到大家面前,好好的,只有左眼周围还有一圈淡淡的红色。当我从省城回来,敲开家门的时候,妈妈一定认不出我。有时候,我独自一个人躺在黑暗中,不厌其烦地让这些画面在脑海中来回闪动、旋转,我竟然会高兴得淌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