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的时候,同学给我起过很多外号,例如“鬼脸”、“阴阳脸”、“半边脸”,因为我的左脸从眉骨以下一直到下巴那儿,被一大片胎记印满了。夏天,胎记是紫红色的,到了冬天,寒冷让它变成深紫色,还泛着一点灰青色。我的左眼也隐没在这片阴云里头了。我的右脸却是洁白的,连一颗痣也没有。从小时候起,我就习惯在镜子前面侧过身,长久地打量我的右脸。我发现我的右脸算是漂亮的。但当我一不小心转头,看到那张界限分明的脸,我会感到我就像拼凑在一起的两个人。
大概是因为有这样一张脸,我总希望躲到昏暗的、缺乏光线的地方。每次分班,我都抢先坐到倒数第二排靠墙的那个角落里,但最后老师总会把我调到前三排。我把书在课桌上高高的摞起来,想要把脸藏在书的后面,但老师要求我把书摆进桌斗里,不要影响后面同学的视线。于是,我的脸还是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不知道为什么,避开光线是那么困难。我只能盼着冬天到来,虽然寒气会让我的左脸变得更恐怖,但我却可以系上一条围巾,仅仅露出一双眼睛。至少,我的额头不是双色的。
我害怕上学,因为总是有太多人注视你,他们的目光好奇、厌恶、轻蔑或带着恐惧。小学时,那些男孩子会大喊你的外号、哄笑你、欺负你;到了中学,他们会在你周围发出低声的窃笑和私语。我总是神经质地猜测别人发笑、低声说话是否都与我有关,我试图躲藏、逃跑,每时每刻都焦躁地等着放学回家……因此,我没有像姐姐一样考上大学。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就辍学了。
爸妈老是安慰我说,看习惯了就不觉得难看了。对他们来说也许是这样的,我是他们的孩子,谁会嫌弃自己的孩子丑陋呢?可我知道,我自己永远也不能习惯,因为别人不会习惯。当我成了一家烟酒商店的售货员,畏缩地坐在或站在柜台后面的阴影中时,我会看到那些走进来的顾客突然看见我时有多么惊讶。随后,他们会把目光小心翼翼地转开,不再看我,似乎看见我是一种罪过。
也许只有姐姐理解我,因为我们读同一所学校,她比我高两个年级,她知道在学校里发生过什么,知道那些小男孩儿怎么一边喊着我的外号,一边用皮筋朝我身上弹纸球。姐姐很漂亮,在学校里老师总是让她演节目、参加演讲比赛。我都不敢告诉别人那是我姐姐,除非人家主动问起。我担心别人会以为我撒谎,因为这看上去难以置信。有一次,我出神地看着姐姐在镜子前面试穿她的新裙子,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没有那个遮住左脸的色块,我简直就和姐姐长得一样漂亮。但我马上羞愧了。这时,姐姐仿佛知道了我正想象的东西,她突然转过头对我说:“妹妹,等我将来挣了钱,我帮你看脸。”于是,我第一次得知,我脸上的颜色竟是可以被“看”好的,我并不是非得这样过一辈子。这样的承诺,姐姐后来又提起过两次。
但上了大学以后,她就不再提起了。她明确地表示:改变是没有必要的,在她回家的短暂时间里,她总是鼓励我要树立信心,她告诉我说我的五官其实很漂亮,因此不应该只看到自己的缺陷,而不理会优点。她告诉我:“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有自信。”的确,我发现她比以前漂亮多了,这大概就是因为她所说的“自信”吧,而且她还学了那么多听上去悦耳、响亮的道理。但像我这样一个只想隐藏自己的人,一个半边脸被色块涂抹得令人恐惧的人,怎样能得到她所说的“自信”呢?我一点儿也不责怪她,但我知道我根本达不到她的要求。我们早已不在同一个学校了,也不在同一个城市,她离我越来越远。
就这样,我在那个烟酒商店里打发着日子,但心里一直怀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不安定的希望:觉得自己不是这么丑陋,觉得有一天脸上的色块会像被橡皮擦抹去一样变浅、消失,甚至,我也可能会是美丽的。我想不到什么确切的办法,只能拼命地攒钱,我觉得不管是什么办法,就像看病一样,总会需要钱。除了交给爸妈的生活费,我几乎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我还写信给姐姐,让她把不穿的旧衣服寄给我,这样我就可以省下买衣服的钱。爸妈说,喜欢省钱、存钱也不错,也是个爱好,总算有点儿目标。他们说得对,不然我还能有什么爱好和目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