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三十岁了。出于习惯,我仍然攒钱,但我只是麻木地注意着那些细微的数字变化。我唯一的快乐来自我的女儿,可是一想到她就要长大,就要上学,我就感到一种急迫而又无计可施的痛苦。
那天晚上快下班的时候,我在商店后面的小隔间里拆开一个纸箱,要拿几袋饼干补充到货架上去。隔间里的光线昏暗,弥漫着灰尘的味道,堆着大大小小的纸箱、黑色和橙色、红色的塑料袋、一捆捆用塑料绳绑起来的啤酒。我把好几包饼干掬在怀里,还没有转身的时候,感到有人从后面抱住了我。我叫了一声,但等我发觉他是谁的时候,我就喊不出来了。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要挣脱他,我怀里的饼干全撒到了地上,我感到我的脚步胡乱地踏着,那些脆弱的东西就在鞋子底下破碎了。我踢他,抽出手来抓他的脖子、头发。他最后放开了我。我冲到外面,立即抓起我的东西离开了。他一直没有从隔间里出来。
他以前是店里的负责人,我们那个国营公司倒闭以后,他把店接了下来。很多营业员来了又走,只有我一直留下来,我们共处了十多年,他总是开玩笑说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他竟会这么对待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可能因为他离婚了,可能因为他觉得我这样的女人不会拒绝他……我受了太大的震动,简直不知道应该气愤、害怕还是怎么样。
第二天,我不敢去上班,我打电话请假。他说:“我是一时冲动,你给我个机会解释。”我想:我不能丢掉这份工作。于是,第三天,我又去上班了。下午,他来了。没有客人的时候,他隔着柜台站到我的对面,低声说“对不起”。我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收拾货架。他又在我背后说了一通解释的话。最后,我转过身,漠然地看着别的地方。他这时对我说,不要把他想成个流氓,他是真心喜欢我才会这么做,从很早的时候就喜欢我。我想:能相信他吗?他在撒谎,而且这个谎言比任何羞辱都可恶。我竟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先是有点儿惊恐地看着我,我确实像是笑疯了。后来,等我终于笑完,当着他的面毫不掩饰地擦脸上的眼泪时,他像是突然回忆起来什么似的笑了一下,说:“一开始我也不觉得,有人和我说了,我才觉得如果不是那个记,你其实很好看……算了,不说这些。主要是你的心好。我和你在一块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别以为我专门用这话哄你,我还没有坏到这个程度。”
“有人和你说?谁和你说了?”我听见我声音发抖地问。
“谁?说了你也不记得了,都很多年了。”
“那就别说了,我一定不记得。你们都瞎了眼了吧?”我恶狠狠地说。
“你别鄙薄自己。我一直都想和你说这句话。”
我瞪着他,我的眼睛一定烧得通红,我真想上去在他那张汗津津的脸上狠狠打一巴掌。他凭什么这么说?可他说完就走了。
他走了以后我感到虚弱,没有客人的时候我就在出神地想。有时候,我从柜台的玻璃里看着我的脸,那张脸是无色的。下班的时候,我骑车穿过那些灰蒙蒙的街道,在几个临街的橱窗前突然看见自己的影子,被那张仓惶、分裂的脸吓坏了,我觉得我简直找不到一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我发现我还是没法习惯那张怪异的脸。
当然,我和他好了,尽管他比我大十四岁。很多年前的那个人似乎在他身上留下了一点儿什么,我宁愿这么想。生活就是这样,你以为已经是这样了,可它突然有个转机,于是什么又都改变了。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当那事发生了以后,我竟不以为耻,似乎我的身体并不属于我,因此它到底要属于谁对我来说竟没有什么切肤的感觉。也许因为我生来就是丑陋的、遭人厌弃的,我竟没有了某一种羞耻感。可我愿意和他在一起,尤其是在他提到那件事之后,我觉得他爱我。他说,他会带我去整容。这是他主动说的。我猜想除非他爱我,他才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最重要。
所以,我也顾不了太多了,我打算和他结婚。如今,周围的人又有了鄙视我的理由,风言风语早已传开了,我搬回了爸妈家。人们看着我,他们的眼睛好像在说:这么丑的一个女人也有脸背叛自己的丈夫?我知道,就连在我父母的眼里,我可能也是个可耻的、不可理喻的女儿。可我也想过,我衡量过,我发现,我从来没有快乐的活过,这不才是最可怕的事吗?现在,有一个人爱我,这是我没有享受过的奢侈东西,不管我是否爱他,但我爱的那个人在他身上留下了点儿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痕迹和影子。况且,他愿意帮助我,于是那个机会又在我前面闪闪发光了,我怎么还能迟疑呢?
办离婚手续的那天,丈夫签了字以后眼里噙着泪,可我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我们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绵密的细雨。我看见婆婆拉着我女儿在法院门口站着,女儿的小手里抓着一把伞。我于是停住了,前夫拖着步子很快地朝门口走去。我躲在走廊上那根方形的水泥柱子后面看着,直到他们一起转身离去。那时候,我女儿再过一个多月就满四岁了。我没有争抚养权,把她留给了她父亲。在柱子后面站着,我想起很多年来的很多事,好像我一直都在这个柱子后面站着、隐藏着自己,回忆就像河流一样突然穿过了我,好像当我再一次望出去的时候,三十年就过去了。那天,爸爸说“孩子都有了,别想太多了”。可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我结婚了、生育了、周围的嘲笑和鄙视几乎消失了,我却还对自己的丑陋耿耿于怀?我想到,如果我是个男人,可能我早就接受了。可我是个女人,可为什么女人就得在乎?也许我就是那种偏执、自私、虚荣的女人吧,就让每个人都这么去说我吧。
我就像做了一个疲惫又激动的梦,醒来的时候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然后,我慢慢走出大门,站在那儿,往他们离去的方向望着。这时雨已经变小了,天空中的亮光和淡淡的阴霾交汇在一起。我看到他们没有打伞,女儿走在中间,婆婆和前夫一边扯着她的一只小手。他们看上去很幸福,又似乎很悲伤。我知道,我不应该伤害这些人:一个对我很好的男人,一个善良的老人和我自己的孩子……可我还是得离开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走,因为我不能放弃眼前这点儿希望,因为从我懂得分辨痛苦和快乐的时候起,我就一直这么希望着,希望自己是美丽的。
2009年10月于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