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未来走过去，在他胸口轻轻击了一掌以示亲昵，露出生动的笑容，说算了算了，吓唬吓唬就算了。林冲芒竖起一根指头指住他的脑门，慢条斯理地说，什么算了，有那么容易算了么，你搞清楚状况了吗？你没有和刘红线亲密交往的权利。祝未来掏出香烟说，抽烟，以和为贵。林冲芒将烟卷拍到地上，脚板将金黄色的烟丝都踏出来了。
你这美式轻机枪能打出开花弹吗？祝未来摸了一下枪管，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说我的看法和你们有分歧，如果下棋倒可以让个棋子，不过这可不是平常下棋。我爱她，就像天空爱上了云团，大海爱上了贝壳，枝条爱上了翠鸟，发言爱上了举手。
林冲芒呸一声说，你爱她？就像秃头爱上了头发，哑巴爱上了说话，结巴爱上了朗诵，瞎子爱上了光明，你也配么？
祝未来说，其实两三个人就能欺负我一个，现在需要这么多人么？凭什么你们说什么我就要听什么？
一个高个男人进攻意识很强，左手拿着一把铁铲子，右手对准他的腰眼就是一拳，说服从就是命令。祝未来晃了晃倒到地上，可能担心有人骑到身上挥拳头，或者踢断他的肋骨，立刻就爬起来了，爬起来的速度要比被打倒的速度快得多。有人扇了他一个耳光，他吐了口唾沫喷到对方的脸上。
男人们的拳头落子如飞。林冲芒也凑上去伸脚要踢，祝未来巧妙地躲过这一招，趁势一把夺过气枪，背到身后从防线中突围出去，穿过沾满土的马路，从一个斜坡冲下。人群呈现出慌乱的状态，一阵骚动之后，开始猛追。
一群人在后面追赶祝未来，曹查理头重脚轻跑不快，一下子就被甩在最后，边跑边大口喘气，没跑一会儿就有了快断气的样子。后面的人都在祝未来身后跑，看来没有活捉的念头，一边奔跑，一边喊打死他将脑袋卸下来。有人因为投掷石块被后面的人绊到脚后跟，扑倒在地，石块断砖飞过祝未来的头顶。战斗英雄祝未来一只胳膊下垂，脱了臼，无法甩动。
众人跑起来像旋风，围着马路跑了一圈，铁铲子镐头都扔了也没有追上祝未来，距离越拉越远，只能紧盯着脑后的一团头发。祝未来脚力出色，箭头一样跑进鱼腥遍布的码头，跳过一盘盘缆绳，踏过臭鱼烂虾把气枪扔进海里，跑远了喊，我的胳膊被你们打坏了。林冲芒说，这事情没完，以后走着瞧吧。我的枪会在你的身上打出洞的。祝未来此时感到刘红线的爱情唤起了英雄之心，突然变得勇猛刚健，伸了伸拳头，不向他们屈服。
站在码头，众人不得不等喘气平息下，后面还有姗姗跑来援助的。林冲芒跳进海里，扎了一个猛子将气枪捞出来，决心要挑了祝未来的脚筋。有个男人骑着三轮车赶到，曹查理突兀地站在车斗里，提着一根枣木棍像在划一把桨，喊打打打。孙报喜说，一个人如果压根没有求饶的打算就不要再打他了，打也是白打。
狭小的码头，渔船泄出汽油，海水是油腻的。林冲芒身上沾满了腥臭气，大喊了一声，梭子蟹咬了脚面。码头岸上扔满了小鱼，它们在太阳下腐烂了一半。渔船进来，新鲜的一层又覆盖了那些将要腐烂的。
6
尹真人手指细软，常年穿一双灰色凉鞋，脸上总挂着炼金术士式的超世神情。他对我说，青林子，一个人只有走远了，才能够再回来。他又怎么知道，有那么一天我会离开故乡那么久？
尹真人是一个钥匙孔，我得以窥视到了情欲最初的秘密。这正是记忆里要找的人，他的出现开启了记忆中无数动荡的细屑，记忆甚至开始有了色情化的味道。尹真人曾送我一颗药丸，黑如泥丸。我问，这个是治什么的？尹真人微眯双眼说，采阴补阳、通经络、延命、补脑。我吞下，顷刻便药力奏效，一种仙幻之感。我满脸潮红地在夕阳里漫步，热切的情欲像春天里涌流的冰河全身紧张，不得不开始考虑如何度过这漫长的思春期。人若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时光，那么思春期将成为一生中最值得敬重的日子，而思春期正在消逝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多年之后，每个人都会发现思春期是极容易过去的一段。
仰面观天，遥视极处，盼望爱情降临，酷烈又超绝的情欲满是悲欢、期望和无限动力，唯独没有内容。夕阳沐浴全身，红彤彤的霞光将身体照亮，单调得一无所有。
县城的大牌坊后面是一家中医药坊，名字叫素朴药店，主人正是尹真人。外屋当中，一幅画上有龟虎蛇龙，又高悬一块匾额，馆阁体楷书，匾文：万病回春。药店里面除了方抽屉里的中药，还排满了各式奇巧木器，两边挂着病愈患者赠送的锦旗。如此中医药店，理应有一位银色长胡须耳聪目明颇有仙家气象的老中医才对。可是，尹真人不但是个声调猥亵的凡夫俗子，更像一名具体事迹不详的江湖术士。年轻的尹真人本来可以成为货真价实的道人，时运不济才当了抓药郎中为群众的生命服务，养生济人断恶修善追求自新，以秘制胶囊在县城成名，听说做过道士擅长内丹术且颇有功法，他让早孕的姑娘吃生姜胶囊缓解呕吐，使用当归胶囊治疗过量避孕药产生的副作用，使用黄瓜胶囊治疗前列腺病，使用芹菜胶囊治疗经前综合症……各种胶囊一直风靡县城，实际成分被长期严格保密着，还有更多的人使用他秘方调制的麻杏薏甘汤缓解痛风。
尹真人医术深不可测，舌头在一根铜条上舔来舔去，再用这只舌头去舔那些身上长了皮癣的病人，就能立刻治愈他们的皮癣。他平时喜欢探索人体科学的未知领域，据传最拿手的是气功麻醉，发功之际，开膛破肚的手术病人都无知觉，可惜这些都是口口相传，没有人真正见识过他的神妙。他还懂得古代封建社会里的奇淫巧技，秘存功效独特房战不胜之药丸，不过不管你怎么感兴趣都密不外传。但只略指点传授一二，便让人受用无穷。其功力并没有止步于医术，还早晚练习八卦掌太极拳逍遥腿青龙剑，猫窜狗闪兔滚鹰翻，搂打腾封踢弹扫挂。此外，他还会相术，略懂星相学占卜学，一生流年吉凶福祸皆能说个大概。
有人好纵情，常问其房事。一部分人认为这个老头徒有虚名爱装神弄鬼罢了，去找他的人都受了哄骗。另一部分人却笃信尹真人，神劳、漏精、尿浊、女无男、男无女，样样都去请教他。
在县城走红的尹真人，也是我和毛冰封的师父，我们一道学习八极拳。他授徒对步型训练要求严格，正伸腿狠踹徒弟们的膝部，嘴里喊，以气催力，内外合一。晃膀撞倒山，跺脚震九州。徒弟脚指抓地，跟着喊，哼……哈……哼哈。
若那些房事衰弱的问诊者来寻找房事旺盛的魔力，他就让我们独自练习。患者在内间陈述病情，我和毛冰封站在隔帘外间窥听。房事养生专家的脑子里面全是丰富的古代医学智慧，对着患者发出喟叹。阳痿患者命门火衰精气虚冷，虚者宜补。情迷者淫热乱性，极情纵欲，慎之。渔民出海，劳者气散，忌房事过滥。我们早就对一些房事效果佳良之法烂熟于心了，对窥听的内容便没了兴趣，但是开始着迷于患者那种哀伤又迷惘的口气，那个口气总是让人难忘。尹真人说，吾道不孤，必有知音。总有一天，我会将医法传授给你们的。人内心有一样东西是永远不平衡的，那就是情欲。你们一定能依靠这套平衡情欲的手艺养家糊口。我相信那个时候尹真人是爱我们的，他的学识充满了理性和科学，带给我人生初期萌发情欲的力量。
白墙上贴着一幅龙虎交媾图，上书：白面君郎骑白虎，青衣女子跨青龙。铅汞鼎边相见后，一时关锁在其中。此时，祝未来正躺在内屋的床上正骨疗伤，一只胳膊脱臼，踢伤引致多处轻微骨裂。尹真人为祝未来推拿治疗脱臼，接骨的声音噼啪响，全身关节都起了声音。闭目、叩齿、净口、吞津、动唇、摆颌，揉背心、按胸口、擦涌泉、推足阳。祝未来说我全身胀痛。尹真人气贯指尖，绵绵若存，说你男女不交阴阳不通百病生，满脸病邪之气雨。祝未来骨节舒展，大口喘息，隔几分钟就要打一会儿瞌睡。
一股酱菜的味道飘出来。
祝未来说，你中午要吃酱菜吗？
尹真人说，我腌了酱菜，腌了十几个坛子。你要吃吗？
祝未来说，不吃，谁要吃酱菜。吃猪肉可以吃得一嘴油腻，吃酱菜只会越吃越渴。你如果腌得多，可以批发卖掉。一个人怎么可能吃得了那么多酱菜。
为什么会这么快想起尹真人？回忆带来的是熟悉的过去，还是陌生的过去？沉酣的记忆有着青涩掩盖不住的娇艳，开始鲜花般盛放，明亮如镜。回忆是自由的，加强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能力，却不是安全的，有历险的性质。记忆是断裂的链条，千万不要试图重新去拼接完整。记忆凝固、渗透又不断告别，无限扩张又消解自身。一个尹真人带来了情趣和光彩，说不定很快会为回忆带来危机的，扩张了界限的回忆必然会皴染现实。
7
祝未来的臭嘴含着夹心糖，携带着鱼竿。刘红线头上佩戴一朵鲜花，海风吹得粉面桃腮。两个人到港堤旁矶钓。祝未来说，你看我们一来浪都变大了，海水里的鲷鱼在发抖呢。刘红线说，鲷鱼也有鲷鱼的悲苦，它们的悲苦就是碰见你这样的钓手。祝未来说，嘿嘿，我是它们的催命冤家。鲷鱼比人长得快得多了，钓也钓不完的。你看它们游得多快，它们的祖先是蜥蜴呢。
静寂无声的海域，风儿吹拂着刘红线。祝未来端起一个小瓷碗，里面盛着几只晶莹剔透的虾，说诱饵一定要又腥又鲜。下了钩，捧着一碗鱼饵站在矶石上，嘴里冲着海浪念佛一样呢喃着，很像一名托钵僧全身放射光彩，无数条鲷鱼争相奔赴过来。
海水里为什么会有泡沫？鲷鱼也会像猪一样定期发情，它们需要把精卵排到泡沫里面。祝未来突然扔了鱼竿抱住女人，说我的嘴巴是甜的呢你尝尝。她立刻从他怀里反身挣脱出来。再抱，她用胳膊肘抵住，从他怀里不断挣脱。祝未来说，你挣扎得这么粗野像个男人。刘红线说，温柔的挣扎还叫挣扎吗？
为什么要挣扎，你这样不通情达理，我不应该送给你一个热烈又奔放的拥抱吗？祝未来仍然作出拥抱的姿势，说我的双臂已经打开了，就无法合上。
刘红线说，你为什么要抱我？你这些轻浮的举动让我很厌恶。
拥抱算什么，细菌之间都能恋爱，它们也总是互相拥抱。这不仅是爱慕的拥抱，还是友谊的拥抱。祝未来说，你不是不喜欢我，你的半推半就也不是拒绝，不过是女人的本能。原始母猿常常会死于难产，这才有了尽量避免性交的习惯，这个基因正好传到了你的身上，但是这个基因已经过时啦，我们不能像猿类情侣一样生活，你不能像母猿一样忸怩作态呀。
刘红线若有所思，说我让你抱了你就能满意了？我让你抱了你也不会满意的。祝未来不得不放下手臂用头拱了刘红线几下，鼻子凑过来不停地嗅，说你身上没有一丝味道。水产厂里的刘红线每日和鱼虾打交道，身上却没有一点腥味。
泡沫在海洋里随着她的目光不停地流动，一会儿就淹没了目光，她感到有些累了，走到沙滩先坐下来，又躺倒在绵软的沙地上，手掌抓起一捧细沙，沙子从指甲里渗出来。潮涌潮退，一片空旷的沙滩，她听到自己的喊叫声没有回应。
祝未来把外套脱下来卷成一个球，说这是一个枕头，你可以在沙滩上躺一会儿。刘红线头部垫上了枕头，舒展手脚像躺在床上。祝未来将鱼饵碗放在她肚子的顶端，又问是不是枕头太硌了太小了？说着脱下了裤子，包到外套里面，用手按了好几下，不满意柔软度，又脱下了短袖包在人造枕头的外面。
刘红线看到祝未来只剩下一个裤衩了，说你冷不冷？祝未来说我不冷，你冷吗？
钓上来的鲷鱼将海水溅到她身上。刘红线说，我肚子有点疼。
祝未来要求她躺着的时候把手向后伸直吸气，干瘪的肚子形成一个凹形。刘红线挡住他伸出的手，说你要干什么？祝未来说，肚子疼容易治，我把你的肚皮烤得暖烘烘的就行了。
祝未来的嘴巴像一台吸尘器在刘红线肚皮上四处挪动，胡子摩擦着娇嫩的肚皮，开始遍及各处，呵护全身，一点儿不像要对症下药。
一条蠕虫在全身爬，刘红线捂着脸笑了。祝未来说肚子不疼了吧。刘红线说，我笑是因为痒，现在肚子又疼又痒。祝未来摸着刘红线的肚皮，羊绒被子一样松软。他的抚摸轻柔有情，把她身上的重要器官都摸了一个遍。
刘红线看不见祝未来的手，细腻如玉的肚皮经过抚爱充满了光和热，掌力无边热力无限。祝未来用抚摸来表达爱情，皲裂的双手是大力丸，能为她注入活力，让她容光焕发。
祝未来有一双手，他的双手体贴又温馨，他的双手是她身体的敲门人，他的抚爱快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了，手掌撞到了她的奶子。刘红线抚摸了一下塌陷的肚腹，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是肚脐冒出一股古怪的味道。
祝未来压制住刘红线褪去了裤子，她的肚皮上的凹槽蓄满了祝未来快活的汗水和口水。海风一吹，汗液都钻进她的毛孔之中，不禁一个寒战。
她娇羞地别过脸，转过身换了个姿势，背部感觉到祝未来上下起伏的胸脯。周围的空气逐渐稀薄，全身在沙子里面滑行，一种真实的生命力被释放了出来的感觉，让她感到新鲜又困惑，蓓蕾就此开了花。
一个女人若慢慢将自己忘记，是不是意味着花冠落地。刘红线敲敲脑袋，发现还没把自己完全忘记。整个夜晚她都在渴望祝未来，她用她的思念继续刻画他的容颜，他的声音仍旧萦绕在耳边，思念好像能导致心脏衰竭一样，她全身没了力气。思念白白消遣了时光，温暖也变得七零八落。
这个钓季，佳期如梦，两情缱绻。祝未来钓上黑鲷鱼的数量减少了一半。岸边礁岩四立，他们躺在岬角巨大的礁岩空隙里打盹，在抚爱与颠震中睡去，海水漫上礁石，春潮热浪，一浪高过一浪，铺天盖地淹没了沙滩。
不过直到今天我也一直相信鸟蛋、豌豆和韭菜一起食用会使人阳精充满肾气旺盛。我和毛冰封轮流劈柴，尹真人往铁锅里注满井水，鸟蛋、豌豆和韭菜煮在一起，再用木勺拍碎那些带壳的鸟蛋。
8
刘红线摸着头发，步履轻盈，明确感觉肚腹里多了东西。怀孕让女人获得了一种创造性的情感力量。
祝未来说，要尽快知道你的肚子里是不是真的有了种籽。
刘红线说，你撒下的种子都发了芽。
祝未来的笑容充满了父亲的喜悦，说刘红线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你一定是怀孕了。我感觉有人就要叫我爸爸了，我真的很激动。
刘红线说，肚子现在还是一个秘密，需要找一位医生悄悄看一下。
祝未来对我说，我们现在向医院进军，为刘红线约请一位好医生。
我和祝未来一起走到医院门口，要为刘红线寻找一位医生。这位医生一定要有着精益求精的技术和高尚的医德，不会把刘红线出卖了。
祝未来说，我早已经侦查好了，用手一指，就见到了坐在窗边的医生胡皮克。他正凝神观察病人的肚子，桌子上有一个白色瓷杯，冒着香气。看来他的工作很忙，根本顾不上喝水。大肚子女人一听到胡皮克讲话就不停地点头，她们对胡皮克很是信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