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未来和刘地方兴趣相投以道相交，贯彻的交友原则为慈悲、真心和讲义气。两个男人酒足饭饱之后开始低头交谈，谈到秘密神色紧张压低嗓门，他们讲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竖着耳朵仿佛在倾听回声，但我已经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和刘红线有关，也很担心两个小声说话的人有一个突然放个响屁。小声说话大声放屁，总会有一人尴尬。祝未来赠送给刘地方一套广东产的美国牛仔装，穿起来好似生气勃勃的老牛仔。刘地方说还缺一双马靴，没有马靴这套牛仔装的意义就不够充分。祝未来说，县城哪个商店都没卖马靴的，我会托人给你弄一双的，总有一天会让你蹬上一双马靴。
祝未来获得了刘地方的有力支援。刘地方回赠给祝未来一句话作为报偿，说刘红线应该和你谈恋爱，再说一点好听的话就能幽会成功，好听的话会绕成一个光环戴在她的头上，你说她会不高兴么。他点上塞进嘴里的烟，说我会给你制造机会的，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保证为你的成功开辟道路。祝未来眼睛里露出亢奋的力量，突然打出一个时段很长的饱嗝，这个饱嗝全是酒气，响遍全屋，打出了幸福的味道，说我昨晚做梦用舌头舔了她雪白的脖颈。
隔日，黄昏。祝未来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衣，一手提着几条鲷鱼，一手捧着一块豆腐，精神饱满，面带微笑，裤脚留着卷起又放下的痕迹。刘地方命令我去喊刘红线来吃饭。
进她的屋时，刘红线正舒坦地待在被窝里头，欣赏电视里祖国河山的壮丽景色，不停地打哈欠，嘴里慢慢地嚼着米粒就快合上眼皮了。
祝未来要请客啦，用鲷鱼款待你。
我已经吃饱要卧床休息了，怎么才来叫。要不把鱼放好，明天我再去吃。
祝未来已经剪开鱼肠肚，我的口水都流淌出来了。
饭桌上。清蒸红鲷鱼。豆腐黑鲷汤。
刘地方对祝未来说，你坐过来，坐得靠里一点。祝未来挪动了凳子，一下子和刘红线靠得很近。这么近的距离让她有点不舒服，她说，祝未来你能不能稍微往外坐一点。刘地方说，他又没有碰到你的身体为什么要坐远一点，祝未来侵犯到你的领地了吗？你周围的空间属于你么？你说是不是祝未来？祝未来说，是是是，刘红线如果我碰到了你的一丝一毫我都会道歉的。
祝未来先把筷子含在嘴里一会儿，再把鱼刺一根根挑出来，将鲷鱼肉呈献到刘红线的碗里。刘红线用羹匙舀着洁白无瑕的鲷鱼肉吃，柔软润泽，入口即化。
刘地方将鱼头咬碎，鱼鳃在嘴里沙沙作响。屋子的灯泡发出雪白的光，都照到了刘红线的黑发上。
鲷鱼汤是一种银灰色的黏稠物质。美味从我们的嘴角流下来，舌头酥软，鲜美绝伦。
祝未来站起来说，喝过鲷鱼汤吃什么都是乏味的，我要继续去钓鲷鱼了。刘红线希望你能继续享用我做的鲷鱼汤。
鲷鱼汤的确让人垂涎，久久回味。刘红线不由抬头看祝未来，眼神一下子变得很羞怯，她的睫毛翘长，杏脸桃腮，脸蛋长出两个酒窝。
祝未来步态标准地走过马路不再理睬我了，笑容在脸上开了花，以前所说教授钓鱼的动听承诺都不算数，他只懂得巴结刘地方，从他身旁走过，眼睛都不看我一下。我开始憎恶祝未来，要是能让他的笑痕尽快从脸上褪去就好了。
3
巷子里，曹查理家新装了门铃，门框上有一个粉红的按钮，叮咚一响，人就跑了出来。
每个座位上面都铺着由布条编制的花色垫子，这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一个座位了，我只好瞪大眼睛站在一旁，不断有人屁股放炮，空气变得很不好。屏幕里，有一只鸟扇着大翅膀从鸟巢起飞，飞过高楼，下一个镜头是一团白色泛黄的液体糊住了镜头，它们从一名男子的下体中喷涌而出，这位极具异国情趣的男子操着纯正的日语。能够加入曹查理录像带沙龙的原因很简单，纯粹因为我是刘红线的侄子，他们需要见到我才知道如何谈论刘红线。
这是一部淫邪诞妄的风流电影，里面讲了一个漂亮的小寡妇，人人都去讨好她，肉体搏斗难分难解，浪声震天汹涌澎湃，最后一位生活困难的艺术家却抱得美人归。男主人公不是英俊小生，他的头发蓬松眼角耷拉胡子拉碴，长着一副对不起观众的尊容。
曹查理一直蹲坐在阴暗的角落刷洗白球鞋，这部片子他已经看了很多遍，只需要不时抬头温习一下即可。有观众对女人的鼻子发生兴趣，说她的鼻子很精致像粘上去的。其他观众被男主人公影响了心情，闷声谁也不说话。曹查理瞅见我就发现了全新的话题，问刘红线最近好吗？前天我冲她飞吻她向我吐口水。林冲芒和孙报喜也围过来，他们关于刘红线的提问交织在一起，冲淡了沉闷的氛围。他们痴心仰慕刘红线，却不懂得像祝未来一样去和刘地方交朋友。
我嫌恶祝未来更讨厌这些人，要是刘红线和他们在一起那就更白白糟蹋了。我也仅仅是为了进入成年男子社交场合，顺利看到情色电影听到桃色新闻学到生理卫生知识才和他们互相来往的。我说，追求刘红线这有什么难的，你们可以给她下跪，用定香在胳膊上烧出“绝恋”两个字，只要有个好态度说不定她的心肠软一下就会答应。
林冲芒说，我没有好态度吗？ 我一直都有一个好态度的。
我说，那是以前，现在下跪烧字也不管用了，祝未来先下手为强，你们还在这里傻傻地守望爱情。要不是祝未来，刘红线早就跟你们当中的一个谈恋爱了，女人是经不起男人执着追求的，祝未来想要追求刘红线也应该排在你们的后面，排在最后的却站到了第一个，太不公平了。可惜你们的机会已经荡然无存，他们开始勾肩搭背搂腰抱腿了。
林冲芒等人受了打击，变得神情激昂，其他人也跟着摩拳擦掌，说早就该收拾祝未来一下了，他们现在睡过觉了吗？
我说，那倒没有，不过刘红线就要被按倒在床上吃亏了，他的攻势太猛烈，已经把脸贴到刘红线的胸口上了。
有人问，如果没有睡觉，那他们亲嘴了吗？
我说，我在外屋吃饭他们就在里屋床沿上光着上身赤脚亲嘴。他们亲嘴的时间很长，我都嚼完一个夹着咸鸡蛋的馒头了，他们亲嘴还没亲完，亲得啪啦啪啦响，听起来胃口比我还好。
一位提供重要情报的密探理应受到尊重。但情报需要具备两个特征才可信：第一，没有情报提供人名字的情报是毫无用处的，无法判断它的可靠程度；第二，只有一个来源的情报不能算情报，除非被另一个来源不同的情报所佐证。
林冲芒嘿嘿笑了，说我才不相信呢，根本没有你说的这回事，祝未来怎么会将刘红线弄到手，除了你还有第二个人看见吗？如果没有，你说的就不可信。
我说，他们亲嘴解闷儿有什么奇怪的，我可是个诚实的人。
林冲芒说，谁也无法保持完全诚实的交谈，总要夹杂一两句谎话的，诚实的人也会讲出谎言，你这几句话有撒谎的味道。反正你在胡诌鬼扯。
我说，我要是用这种蠢话来撒谎那不太可笑了，要是撒谎就让我长一张狗嘴好了。你这就叫做不见棺材不落泪。噢，我以为你们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理解，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因为做人太忍耐，才没有享受到什么快乐。
林冲芒说我扯大谎放大屁，让我立刻闭嘴别讨人嫌，不用我教他忍耐不忍耐。
我说，你看生活都欺骗了你，你也不愤怒。
4
如果你潜入海底，一个软体在你眼前飘过，眼睛立刻就会发生刺痛。海蜇是古老的腔肠动物，来自于五亿年前的寒武纪，伞盖下面长满针刺一样的包囊，每一只包囊里面都盛满了毒液。海蜇是一种危险的生物，它们将刺丝扎入皮肤后释放毒素，毒汁并不会立刻发生作用，只会让你觉得全身刺痒，那些因过敏性休克或者爆发性肺水肿死掉的人，正是死于他们离开海滩数小时之后才发生作用的重型蜇伤，病因都是心脏和肺的功能衰竭。被海蜇弄死的人，面唇是紫的。有人一走上岸就知道被海蜇袭击了，他们身上像中了毒箭一样散开大片血色的斑疹和成团血水疱，或者留下了鞭子抽打过的红痕迹。
祝未来用指甲挠破了肚皮，盯着海面，不知困倦地垂钓。鲷鱼鳍背张扩自如，锐利无比，披了星光飞跃起来是一种惊艳又浪漫的感觉。这次搞到一条满意的鲷鱼很重要。半夜，天寒。海风吹袭，鼻孔里喷出白气来。鲷鱼正一波一波冲过来。
这是只奇异的鲷鱼，体披栉鳞，鳞片发出亮光，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鲷鱼。祝未来叼着半根香烟，提来一条硕大的鲷鱼，全身银白，鱼鳍鲜红。切开，内脏抠净，鱼骨抽离，洁白如玉的鱼肉一沾上血就变成了霜红色，鱼血漏了出来流了一地，满是血腥味。
祝未来整洁的白衬衣上沾满了鱼鳞，正在光荣地劳动，喜悦一直凝固在脸上。刘地方让我和祝未来一起去邀请刘红线，闯进卧室，发现她还悠哉地躺在被窝里，盖着一床白棉被。
电视里播放《动物世界》，白猿正在交配期忙着寻找伙伴。我说，祝未来又要请客啦，快去吃鲷鱼。祝未来一屁股坐到床边上，说刘红线你就是在这张床上睡觉的吗？刘红线将他踹下床，摸着一个光溜溜的木槌扔过来，祝未来一把接住，接着刘红线又扔过来小剃刀和仿古梳篦，才将我俩击退出卧室。
祝未来站在门外说，我赶着回去做汤，你也要赶紧去喝鱼汤。
鲷鱼盛宴。鱼肉滑嫩鲜香，鱼汤如羊脂玉。刘红线的肚子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洞，汤匙不停地将鱼汤灌入肠中，说真巧，能钓上这么大的鱼。祝未来说，这条鱼可不是凑巧碰上的，我在码头的岩礁上据守三天两夜，断了几次钓线才钓上的。没想到鲷鱼能让你的胃口变得这么好。
刘地方对祝未来和刘红线说，你们俩快吃快吃。“你们俩”这三个字让这顿饭一下子有了家庭氛围。
我对祝未来说，你什么时候教我钓鱼？
你伸出手我看看。祝未来摸着我白嫩细腻的手，说青林子你的手是女人的手，摸起来温温柔柔，这个手握不了鱼竿钓不了鲷鱼。
鲷鱼靠的是鱼竿和鱼饵，跟手白不白有什么关系。我生气地说，大家都知道你的鱼饵新鲜而奇怪，快告诉我鱼钩上挂的是什么？
祝未来说，我的鱼饵上抹了蜂蜜。
我说，海水是咸的，鬼才会相信你往鱼饵上抹了蜂蜜。
刘红线突然面露沉痛，将肚子里的浆液一下子全部吐出来，一根鱼刺扎到喉咙上了，她饮下一碗醋，拼命摇头，鼻息粗重。
祝未来用一只银白色汤匙压住刘红线的舌头，往舌根里面看，牙齿上有几个蛀孔。刘红线鼻孔喷出热气，舌苔发白，口吐涎沫，眼泪成串地流下，新眼泪淹没了旧眼泪。
祝未来捏住她鼻子才止住眼泪，说你大口呼气，只有呼气能让疼痛减轻。一团团呼气都到了祝未来的脸上，他也一点不含糊，继续往咽后壁的位置看，嘴里的口气也吹出一阵阵激烈的旋风，送进刘红线的嘴巴里。
鲜血从嘴角出来，喉咙像中了弹一样，鱼刺扎破食道。祝未来说，你再将喉咙开大一些。以手探喉，刘红线干呕不止，伸手想要撕开喉咙。
祝未来说，书上说去除鱼刺最有名的方法是使用鸭子的口水，那口水喷到喉咙上，什么鱼刺都会滑下去。刘地方说，怎么能相信《甜蜜生活指南》和《生活小窍门》之类的书。祝未来说，那些书都是大有道理的。
祝未来有马儿般的一双腿，冲进正在抬头挺胸的母鸭群中，提了一只黄毛的回来，撬开阔大的扁嘴巴，拧动脖子，看着它将口水流进刘红线的嘴里。
刘红线感到喉咙有了顺滑温暖的感觉，吐出一根弯曲的鱼刺，缓过气来，面露轻松欢愉。
祝未来将手里的鸭毛拍到地上，手指扎着那根刺伤刘红线的鱼骨，放到阳光下看，发现这根鱼骨已经有了碎裂的痕迹，笑着说，这根鱼刺还真有杀伤力，刘红线刚才你的呼吸软绵绵的真有韵味。
临走时，祝未来眼神里发出的微波让刘红线的心发生了裂变，一根鱼刺把温暖送到了她的喉咙里，这让她有点失去了主张，不禁有些迟疑和拖沓，就这样被祝未来拨动了爱情的心弦。
刘红线说，今天才发现他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呢。
刘地方说，你一这么说话，我就知道你喜欢祝未来了。
刘红线说，是么？喜欢谁我自己都不知道。
刘地方说，太阳花儿向日开，你喜欢祝未来，你不相信吗？
刘地方说着将那双再合适不过的马靴穿到脚上，鞋帮有几颗作为装饰的银色铁钉，鞋面闪耀着亮光，出门了。
我吮吸着鱼刺，说刘红线你是不是被说动了心？鲷鱼汤简直是蜜糖水，刘地方哄你呢，祝未来也根本不是什么老实人。
刘红线回味着说我昏头了。鲷鱼好吃汤好喝，多大的一条鲷鱼都填不满肚子。她红着脸，笑了笑露出白牙，残余的鲷鱼还在腹中，唾液如蜜饯。
一个人理想高远，对尚未了解的未来感兴趣，他的行为就有了些许梦幻的色彩。祝未来的话总有一些慷慨的特性，咧嘴说，青林子你有什么愿望？我说，我知道你的愿望就是不停地钓鲷鱼。祝未来说，我的愿望才不是钓鲷鱼，鲷鱼算什么愿望，我的愿望有很多，没有一个是钓鲷鱼。我说，那你说一个我听听。
5
如果你喜欢一个女人，就对她眯起双眼。此刻你必须要相信，作为一种暗示，她完全能够理解，要相信目光作为爱的锋芒的力量。祝未来守在水产厂门口，正是工人们下晚班的时刻，目光散布在人群中，搅动着正下班的女工。步行的女工首先欢谈着走出大门，其后是推自行车的，祝未来的出现破坏了这个美好气氛，炎热的目光乱箭一样射过来，和每个女工的目光都要触碰一下。有的女青年稍低下头用前额的头发遮盖了目光，有的抬头望天借此隔断目光，也有胆量大的迎上去的，脸上立刻印满了他的目光。最后刘红线穿着水鞋从冷库中出来，目光驻留到她的脸上就不再转移位置了，其他人都成了她的背景。
祝未来说，我有悄悄话对你说。刘红线红了脸，想起了深夜里人民广播电台的枕边悄悄话。祝未来问，你对我是好印象还是坏印象？说着，转身走了两步，回头又说，前面左拐的地方等你，这里的人太多。他手里还握着一个白信封，刘红线想那个信封应该是给她的，不知道里面写着什么，想起一句勃朗宁夫人的情话：我是这样的爱你，诉不尽的千言万语。要是她来执笔写一封情书，开头就会写上这么一句。
礼堂门口。祝未来的自行车行驶过来，一群人拦下，围住，吹出尖利的哨声。
林冲芒头发修剪得很整齐，呲牙用气枪做出向祝未来射击的姿势，唇齿间发出哧哧声，牙缝里跑出白色唾液又游丝一般钻回去了。
两方相对，一强一弱。祝未来说，你们真的是来找我的吗？不要搞错对象，可不能平白无故拿我出气。林冲芒说，你快挨揍了，你觉得伤心吗？祝未来说，你们兵多将广人强马壮这么多人，一点不像名门正派之间的剑客交手。有什么事情不应该先口头通知一次，下次再动手么？
你应该知道有多少只鸟儿死于我的枪口之下。谁都知道我林冲芒一扣扳机就有鸟儿落下。这句话是林冲芒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