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白大褂有点泛黄，祝未来看了看身上刘红线刚给我买的新衣服，顷刻之间感到有些惭愧。祝未来说你别看他的白大褂不是很干净，绝对不会影响他精湛的医术。我心想祝未来怎么知道这么多呢。如今他要抽空给刘红线检查一下是否怀孕，这让我很感动，他是一位品德高尚医术精湛的医生。
我穿过几名孕妇，她们的肚子都鼓了出来，不禁觉得有些难为情，小声地说胡医生我来了。胡皮克正伏案而书，抬起头凝视着我，他有一张消瘦的脸，嘴部又宽又大，向外撅着，他的脸多像一只野兔。他不看那些孕妇的肚子了，开始望着我，脸上果然没有惊讶的表情，看来真的什么都知道了。我更加难为情了，低下眉梢。
多大了？胡医生问话简略，不大容易理解，我不知道他问的是刘红线的岁数还是我的岁数，我说十八了。
胡医生一面摇头一面说，不简单呀不简单。然后冲我点了点头，说22号晚上我值班，你们过来吧，具体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我正想着他知道了什么，胡皮克大手一挥，我已经顺着这个简单的姿势到了门外。
祝未来迎上来，说我们在这个地方转悠了一下，医院真是个好地方，你看这些人有治眼的有治牙的有治胃的还有配药的开刀的，人的身体没有哪个地方不会出问题。我跟着他的脚步在医院里转来转去，他对这个地方一点也不陌生，兴致勃勃地穿行于病人之间，东张西望。刘红线此时正躺在床上，一边收看电视节目一边等待着祝未来的好消息，他却丝毫不着急，还告诉我太平间的位置，告诉我冒着蒸汽的是锅炉房。
四处搜索之后，祝未来停在一间窗口下面。
祝未来说，我忍不住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胡皮克是我的表哥，没有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的脸庞，却是一位可以信赖的表哥。
我说，胡皮克是谁？
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胡皮克是刚才那个医生。他已经全都知道了。祝未来说，要是刘红线知道他是我的表哥，她就不会让胡皮克做这个检查了。她怎么会光着屁股让未来的大伯子看那个地方摸这里摸那里，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祝未来一下子就把我从窗户抬了进去，跟着自己也爬了进来。看来是一间仓库，纸箱里都是硬皮书，角落堆满了身体里取下来的不锈钢节育器以及各种废弃的医疗器具，有一股腐烂的味道。他突然扔过来一个弹力球，我躲闪不及，正好击中我的脑袋。我拾起来，那个球不规则，柔软无比。祝未来说，手感怎么样，你看上面写着聚氨酯弹性体，专门为那些得了乳腺癌切割掉乳房的人准备的，这都是胡皮克告诉我的。我说，是不是日落前我们应该回去，刘红线还在家里等着我们。
太阳西斜，夕阳霞光下星团闪现。我们溜出医院往回走，祝未来胳膊下面夹了好几卷书，其中一本叫《人类生殖》，一本叫《受孕与避孕》，口袋里塞满小型医用器械。我说，你偷医院的东西。
祝未来用一枝蜗形的弯头钳子夹住我的耳根，说这些东西都是准备修理的，不合格的东西放在医院是没有用处的。
你快放了我的耳朵。
祝未来说，当然可以放了你啦，你不会把这个说出去吧？我先用钳子警告你一下。
这把钳子的样子真奇怪。
祝未来说，这是一把子宫叉形放置器，现在都被淘汰不再使用了。
进了刘红线的屋子后，祝未来将书递过去，说这本书解答了很多难题，你要每天学习。这本书介绍如何做到优生优育，为什么孕妇需要多吃含锌的食物，怎样做妊娠体操，为什么说胎动是安全发育的信号。刘红线打开书，耷拉下脑袋，说这是一本身体使用手册呀。祝未来说，你要好好认识一下身体了，随时处理肚子里发生的情况，看这里有多少注意事项。他口气温蔼，一下子变得和在医院迥然不同，如果这个时候形容祝未来慈爱祥和也毫不夸张。
9
祝未来跟随下班的队伍即将走出工厂大门，见猫一样的物体冲过来，出脚神速地踏住。原来一只刺猬从修理厂的地沟里钻了出来，浑身油垢散发出汽油味。工人们走出大门的黄线警戒线之前，是不允许跨上自行车的，他们低头推车快速前移，一出门便脚踏车轮，四面八方狂奔而去。
祝未来忘了还要为刘红线去钓鲷鱼，站在大门黄色线上询问每个即将跨上自行车的人，你说该怎么处理它？
有人抬头好奇地看一眼之后，低头才发现脚下的东西，嘻嘻一笑说，你踩着什么东西？
祝未来说，什么东西你们看不到么？就算长的是盲眼也看得到。
黄罗技说，你看它的脸正做出痛苦的表情，为什么不把它放了？就是一抬脚的事情，带回家还得给它喂黄瓜吃。
孙熟锡说，你踩只刺猬有什么了不起，要是能踩只老鼠才是了不起，可是谁也没有那么一双快脚。
杜范文说，这就是吃掉花坛里郁金香球根的那只刺猬吗？你为什么不赶紧走，赶上下班还不走，小心惹祸上身。你看你面色萎黄命门火盛，已经大祸临头啦。
宋解愁露出惊讶又羡慕不已的表情，说这种东西是很难弄死的除非烧死。为什么不烤着吃了，还没人吃过烤刺猬。
祝未来甚至被这个指点迷津的馊主意弄生气了，说谁会吃刺猬的肉。他脚心用力，刺猬身上的油污就淌了下来，地上流了一滩黏稠的东西。不少人贡献了他们的智慧，祝未来坚决地摇头又摇头，没有一个人的主意让他满意。他掏出烟盒，喷出灰白色的烟雾，噗噗地吐烟圈弹烟灰，烟灰冒着红色的火光飘然而落，烟蒂正好插到刺猬的硬刺皮上。
祝未来说，差点忘了今天的鱼讯，现在正是鱼群来的时候。
刺猬突然发力，兔子一样从脚底跳起来，身体喷出一串黄色液汁，在地沟里奔窜快速消失了。祝未来躲避不及，手背淋到汁液，顷刻感到火辣辣的，顾不上观察刺猬的去处，跑到水池反复淋洗，又把手浸泡进去才觉得舒服一些。
那条地沟贯穿整个汽车改装厂，一部分等待改装的汽车跨在中间，白天工人们钻到地沟里修理汽车。刺猬跑远了，一声声人一样的咳嗽传过来，那是刺猬的哭声。一缕缕烟冒了出来，大家以为那是热水流到里面发出的雾气。这场火开始很不顺利，分娩一样艰难，很多人只是感到了一种异样的灼热。地沟里积淀下来的机油并不容易着火。直到几个小时之后，经过孕育的热量，火苗仿佛是从地沟里生长出来的，火势弥漫开来之前，浓烟翻滚。一只刺猬身上罩着一团焰火，一跃跳了出来。
祝未来正在矶石上垂钓，看到工厂浓烟弥漫，烟气颜色红黄蓝白黑不断变换，流星一样飞快跑回来，冲进火里又冲出来，从车间办公室里提出东西。他嗓门嘹亮，动作轻松，毫不惊慌失措。人们手提水桶，手捧脸盆，源源不断有人增援过来。
一开始，火苗形成巨大的旋涡往地下钻。那一刻，风又起来了，火苗变成了不知疲倦的体操运动员，不停地向上空翻，一会儿发出轰隆声一会儿发出响箭声，不断有人从火中逃窜而出。祝未来大喊大叫，嗓子都喊破了，身影在火焰的照耀下光辉夺目，大火快要吞没了他。大家的喊叫，响彻天边，喊祝未来你快出来。祝未来撤出火焰，转身的一刹那冲火焰打出了一个停止手势，头发上也蹿起火苗。
随着几声爆裂的炸响，一些火球四射而出，大火杀气腾腾地占了绝对上风，热浪充满浮力，要把人抬上天。有些人浇了水之后，全身冰冷；有些人沾满了烟灰的气味，正在往家跑的路上，着急用冷水疗法治愈烤伤；有人被火掀倒又爬起来，黑灰绒轻轻地掠过，惊愕万分的脸上布满了烟尘。人群不得不边掩面边后撤，一些群众穿着白色秋裤站远了凝望大火，瞻望鹄立。
那天晚上，天一直没有黑，大火烧红了半个县城。县城的大火发生在晚上八点左右，一直烧到了第二天凌晨四点。烟云下面全是水，烟气水汽混杂在一起，地面潮湿，废墟像火洗过一样，微火仍在远处燃烧。听人说，大火烧伤了十人，三处车间着火，焚毁若干改装车辆，焚化无数铁制零件，三十六名救火队员参与灭火，还有上千名群众目睹。
长夜，大梦。刘红线睡得早全然不知，正在梦乡里思考着生育的大事，期待着能在梦中与爱人飘飘若仙，她的期待漫长又遥远，有人撞钟有人擂鼓有人唱歌，成千上万的人从身旁跑过。梦中幻景让她遨游其中，直到天大亮才睁开眼。
一只刺猬闯进了油管里，刺猬泄露了大火的起源，但这根本不算是一个坏消息，这说明大火跟祝未来不算有关系的，要怪也只能怪那只刺猬。大家开始谈论祝未来，“祝未来”这三个字流布县城各处角落，被唧唧喳喳地传扬。人人都可以随意猜测，大家添油加醋的时候很大方，大火被描述得壮丽而辉煌，并不断追叙添补各种细节，没有细节的讲述是不足信的，于是加了祝未来用大铁勺泼水的细节，加了手臂上烧出神秘黑色小点的细节。有的人采取了打乱时空的讲述，先讲了火被灭的过程，然后才开始讲刺猬的怪叫，最后讲大火的爆炸声音，祝未来倒大霉行大运的故事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听的人瞪大了眼睛。
祝未来溜脱了，去向不明，听说被缉捕了，他要为一只刺猬付出代价。刘红线夹杂在人群中，站在听众席，好几个人过来压低声神秘地要和她交流信息。刘红线什么也听不见，大声说，我讨厌这么小声说话，你们大点声不行吗？大家问，祝未来跑到哪去了？一个个惶惶地喊刘红线，却搭不上话，转脸又问另外一个人。祝未来说不定离开县城跑远了？汽车这么久都可以跑出好几百里地了。这个人听到这个话题，借此安慰刘红线，说祝未来其实不是个纵火犯，说不定还是个救火英雄，刺猬才是个祸根。不过现在成了逃犯，他为什么要跑？对于这个为什么无法深入解释，但群众们也有很多简明的解释。解释过于简明，就显得有些不可靠。
刘红线发现大家同情的眼神之中含有轻微的雀跃，说你们操什么心，被捕入狱的祝未来会坦白一切的。人们懊恼她的态度，狠毒地说，祝未来不仅是个纵火犯还是缺德鬼，谁都希望这个缺德鬼早点送命。刘红线说，早死和缺不缺德扯不上关系。这个说法更惹怒了多嘴多舌的人们。没有人再和她搭腔了，只是看着。有人说，别看现在这样，回家去就得哭，可惜看不到了。刘红线坐在没有阳光的台阶上不由自主地发愣，观看人群指手画脚。大家在骑自行车在生产劳动在走路在吐口水，嘴里却都在谈论着祝未来和大火的故事，他们通过目光洞察秘密，将眼角的光撒向她。她大喊，有什么好看的。
10
邮差孙报喜抬头仰望之后，觉得今早的云很像一个人露出了成排白牙齿的样子。他正骑车去床单厂，车座被拉到最高，以便能够衬出蹬车的雄姿。邮差工作的优越性在于跟谁都可以说上两句话，包裹是王圆圆的，这个女人他也很有兴趣，正犹豫不决见面跟她搭讪些什么，听说是个集邮爱好者，有两个册子的邮票。他是擅长借题发挥的，要不等她先说也行。她刚刚进入床单厂工作还不到一个月，小脸蛋粉嘟嘟的，这个包裹说不定就是远方恋人寄来的，想到这里孙报喜有些泄气。
这个时候床单厂还没有上班，孙报喜起个大早就是为了将包裹送到床单厂宿舍。敲门，没有应答，窗帘紧闭，王圆圆还没有起床，一会儿她就会睡眼蒙披头散发，嘴巴里喷着牙膏味开门了。他幻想着这一幕，心里不断生出喜悦。
一段等待，孙报喜看了看手表心想王圆圆今天肯定迟到了，趴到窗台上，敲了两下。
从窗帘缝隙中看到她躺在地上脱了一只裤管，内裤撕裂，露着半个屁股，洗脚盆被掀翻了。床单厂宿舍在县城交通咽喉之处，他空喊了两嗓子，两边路过的人都过来挤到窗户上看。隔窗探望的人越来越多，现场怎么看都是局部，望不到王圆圆手放到了什么位置。有人悄悄攀爬进后院，孙报喜用身体挡住缝隙，把人群向后推开，说谁也不能往里看了，现在要保护现场，注意脚印快注意脚印，谁的脚印踩到这里就会成为犯罪嫌疑人。
往后，快往后。人群立刻往后移了移，孙报喜是有些威严的，如果得罪了他，信件就很容易出现邮递失误的情况。一封信有多重要，如果里面写着好消息，可以让一个人就此怀上美好的生活信念，谁也不想丧失一封远方的来信。
有人跑到公安机关报了案，几名警察赶来。
一个面无表情的人首先问孙报喜，是你发现的吗？
孙报喜说，真是晦气，我怎么会遇上这么件事情？
警察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孙报喜说，送包裹呀。
警察说，什么包裹？包裹呢？
孙报喜走到绿色自行车旁，说他妈的谁偷了王圆圆的包裹，包裹呢？
警察经过现场勘察，检验尸体，找到了右手中指指纹五枚，左掌纹一枚，马靴压痕一只，脑壳留有淤血，肚皮留有脱落的头发，阴道留有精虫，身下有处女膜破裂溢出的血痕。这是一起重大的暴力强奸致死案，凶手先用木棍击打王圆圆头部致其昏迷，然后将她奸污了，又用枕头堵住她的脸憋死了她。
“8.28王圆圆”专案组推断凶手体格强壮，流氓成性，考虑其熟悉环境，应为本地人作案，但也不完全排除外地人作案的可能性。凶手与死者的关系是朋友、敌人还是陌生人？于是协查队员兵分五路，展开广泛调查摸底，找出作案嫌疑人五十六人，摁了两轮指纹进行逐一比对。
谋财？奸情？还是私仇？各种传闻都很真。专案组长走访的时候，群众纷纷反映证实王圆圆聪明能干，洁身自好，她本人也用血淋淋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虽然床单厂举报箱里有一封信指出检验队长老是找她谈话并且摸她的手，此刻足以断定是诬陷。也有人说前一天看到她和一个穿着青色厚呢子半长身大衣的高个男人走过十字街。
一直积极关心着侦破工作的孙报喜对副组长说，口音、密码、物品和天气不是都可以成为破案线索吗？为什么不从谋杀者的马靴打开缺口？这个物品是重要的突破口，鞋印也很有物证价值的。县城里有马靴的只有刘地方和祝未来两个人，谁都知道刘地方是留不下右手指纹的。所以你们必须审查汽车改装厂的祝未来有没有作案条件，找到了祝未来就知道指纹是否吻合了。祝未来现在已经潜逃，他就是那个残忍的凶手。我提供的看法是科学的，对不对？其实证据是不重要的，直觉才是重要的。高手过招都是直觉的较量，成熟的直觉告诉我祝未来就是凶手。邮差孙报喜喜读旧式侦探小说，因此有相当的发言权，越是值得怀疑的人越是没有证据，越是没有确凿证据越是说明有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