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反正我不要你手里递过来的钱。我把钱硬塞到她手里，说有了钱你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我就喜欢漂亮的女孩。如果你还不要，你就替毛冰封收下，他生病时我也没能来看他，要不是他去世了，我们的友谊到现在也是牢不可破的。
毛小西脸上长出一朵朵红晕，泛着生病般的红潮，嘴里自言自语，说要是有休班她会让我载着她开摩托车轰隆轰隆绕着县城转圈或者去山里野炊喝啤酒，可惜没有这样的假期，哪怕一天也好。
我说，你的护士帽也该洗了，看起来已经很脏了。
毛小西依依不舍地送我出医院，头上有两绺头发，在风中吹拂起来很像一条鲶鱼，脖子上系着一条红带子。走远了，回转头，发现她仍然用崇敬的眼神对着我的背影，她驻足不前隔远相望，张着空嘴好像正在说话，深远的目光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拍打我的后脑勺抚摩我的头发。
12
刘红线和林带秤不离砣公不离婆，不是亲人胜亲人，手挽手成了情深又知心的好姐妹。林带喊刘红线姐姐。刘红线说，林带是我的妹妹。我说，林带怎么能是你的妹妹，就算是亲如一家，她也不能是你的妹妹。后来刘红线不让我去女子医院了，她说，你一个男人不要去了，让林带陪着我去。
我无聊了，就去医院逛一趟找胡皮克要钱，一屁股坐到白色长条椅子上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医院里愿意和我说话的只有毛小西。只要见我来了，她就赶紧从药房里跑出来。我们都会互相回忆她的哥哥毛冰封，这是最主要的话题。我们经常美化毛冰封说他曾经是个痴迷物理的优秀中学生，数学和语文考过满分。她脸上涂得像一幅画，还热心地和我分享一下她所知道的所有秘密，比如医生的治病诀窍以及病人的装病方法，比如她为爱哭湿了枕巾， 宁肯受穷也不肯嫁给爱她的有钱人。我也说一些明星的真实故事给她听，她对我说的一切都神往，并不认为那些都是我从别处听来的。作为回报她还要另外讲一些她的辛酸往事，她说，她遇见我是久旱逢甘霖，她已经很久没有遇见男人了，想跟我一起经历那些她没有经历过的生活，还说胡皮克计划让她当上护士长，但总是用胳膊有意无意地触碰她的前胸一两下，如果他敢再碰她一次，她一定会坚决反抗的。
我们还一起练习咳嗽，比赛谁的声音更像肺结核患者。但她的废话比谁都多，不断抱怨说你不该第一次没认出我来，我和毛冰封不像吗？我和小时候也是一样的，你不该认不出我来。所以谈及音乐时我建议她学习吹黑管或者长笛，希望那些乐器能够堵住她的嘴。她不停地对我倾诉，仿佛嘴巴是一个黑洞，里面的话无穷的多，爱说多少说多少，直到说得筋疲力尽才和我惜别。
此时，医院里，胡皮克、刘红线和林带三个人正围坐着一起斗地主。胡皮克架起腿，亲切地对林带说炸你炸你。林带吃吃地笑个不停，笑声鲜艳欲滴，热浪四射。
胡皮克不仅斗地主，还表演起遮牌变点、两牌变五、空手取牌、慧眼猜牌、按指加点等多个纸牌类小魔术。
胡皮克一只手捏着几张扑克，对林带说，看清楚了没有，也许一会儿纸牌会对你撒谎的。
林带说，红桃8。
胡皮克的眼睛不停地斜溜着瞟林带，露出笑脸说，不要眨眼，你说红桃8变成什么，我听候调遣。
林带说，那就变成方片9。
胡皮克的另一只手轻轻抚摸手中的牌慢慢移开。
林带做出大惑不解的表情，说变成了方片9啦。
胡皮克得意洋洋地说，我的手法很娴熟吧，想知道怎么偷偷换走手中的牌么？可以教你的。
林带鼓掌说，你这个小魔术变得明快又完美。
我说，你们不要跟胡皮克玩牌，他一定会对你们出老千的。
胡皮克懒懒地说，你这样说话太不该，我们闹着玩怎么会对她们出老千呢。
我说，你耍个把戏还真在行。
胡皮克说，你要跟我们一起玩牌吗？我还没用纸牌表演过目不忘的记忆术。
我说，老黑熊永远变不出新戏法。你还是好好当你的院长吧。
林带把下巴撅上了天，说如果我当院长，我就把女人都弄得漂亮，不做流产做整容。
胡皮克说，好呀，我们为共同的理想一起奋斗，你留在我们医院吧。
我说，你们非亲非故的，有什么狗屁缘分。
胡皮克扔掉手中的牌，把我拖到一间屋子，关上门。我说，你要和我谈谈资金的事情啦？
胡皮克说，我要和你正式谈谈。
我说，你说吧，你是要答应祝未来的条件了吗？
胡皮克说，林带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说，你怎么这么爱打听别人的事情？我们不是一对恋人。
胡皮克说，原来你这个男朋友是冒牌的，我发现我已经喜欢上林带了，不仅仅是喜欢，我现在对她怀有深情。
我说，你没有老婆吗？
胡皮克说，我当然没有老婆，碰见林带之后，就算我有老婆也会愿意离婚娶她的，你说我们能不能喜结良缘？他简直是阵阵呓语。
我说，你们还真有缘分，你做白日梦吧。
胡皮克说，难道醒着的人就不会做梦了么？我准备向林带倾吐我的爱慕，把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我的手里，你说行吗？我会大胆地捧起她的手。
见我不理会他的话，又听到提起资金的事情，胡皮克开始日理万机，说我忙死了，医院组织了“孕妇游艺会”，我还要带着孕妇们去爬山拍照。
我说，你还准备支持我吗？
胡皮克摸出电话，背过脸假装很忙，不停地和话筒交谈，表示我的破问题他不想理睬。他突然抬起头，说其实祝未来早就知道他不可能从这个医院拿出股份的，合股的钱早就还给他了，这里已经没有祝未来的份儿了。我猜一定是祝未来让你在这里浪费时间的，青林子你真傻得幼稚，他根本没有资格对医院发表意见。他惦记我的医院不是一两天了，有了很多钱还想再要的人真是讨厌鬼。
我说，那祝未来的钱哪里去了？
胡皮克说，每个周末他都要找我玩牌，他早将他的股份输给我了，白纸黑字我是可以拿出来的。青林子你还年轻，很容易把朋友当敌人，把敌人当朋友的。
我说，不管祝未来怎样，我还是希望你能看在以前我们情谊深厚的份上支持一下。胡皮克说，我一定会考虑的，只要林带能做我的女朋友。
我说，你想入非非，正抱着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幻想。
胡皮克说，那可不一定，谁也没有规定你可以一直独自霸占着林带。
我嘴里哼着说，你们不一定合得来，你的年纪太大了，再说你也没有钱呀。
胡皮克说，我就喜欢跟年轻的朋友在一起，其实我可以考虑投资拍个电影的。
我说，我不会同意用林带来换取什么没影儿的赞助资金。
胡皮克说，祝未来给了你什么承诺，你以为他会兑现他的承诺吗？
我说，你管这些干吗，反正你不要乱打林带的主意。
胡皮克说，我们早已用眼神撞出火花了。
我说，你是在开玩笑消遣我吧？
胡皮克用手指点点我的胸口，说开玩笑讲出的才是真话，开玩笑才是最残酷的伤害，不是么？什么笑话你都得承受。
下楼出了医院，人群拥塞，几辆卡车堵在路中间。回头，从楼底下望到亮着灯的窗户里，林带好像挽上了胡皮克的胳膊，怪不得刚才我觉得他们两个就背着我偷偷交换眼神，笑容诡异，一种不易觉察的讪笑又常常在胡皮克脸上拂过，这让我心里充满了疑虑。
不知道什么时候，毛小西偷偷跟了过来，冲着耳朵说，你看什么看，窗户里的女人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没什么好看的，她有蛮腰，你有肥臀。一点不输给她。
晚上，林带拿出一个检查生育报告，说你知道不知道哪些女人是容易怀孕的？
我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检查这个干什么？你又不生孩子。
林带说，你不想我生孩子吗？
我说，你也想生啦，可是你还需要一个男人。我敢打包票你生了孩子你的细腰就不见了。
林带说，女人生了孩子之后真的一定会容颜凋落么？
13
祝未来说，青林子你来了，我们上次谈到哪里了？我们继续谈。
祝未来正在轮番抖动左右大腿，全身震颤，鹿皮做成的鞋子不停地在眼前晃动，弄得人心里凌乱。目光好不容易跳过鹿皮，盯住他的脸。我真的能从胡皮克那里拿到钱么？你不要折腾我了。
祝未来两只眼睛闪射着商人狡狯的光，发出神秘莫测的微笑，坦然地望着我，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难道我的话有漏洞？当时我喝了酒也不代表嘴巴里说出的是醉话。你看你出去那么多年，还没有学会忍受等待，事情总会成功的。
我说，我已经尽力了，但是胡皮克就是拒不合作，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在对我隐瞒？
祝未来说，胡皮克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他笑里藏刀，只是想把你支走，你是容易被打发的人吗？他是不是背地里又对我进行谩骂和攻击了？这个世界谎话流行，真话却没人听，你不要随意猜疑我。
王猛虎不断向里面瞭望，远远地晃动他的一双拳头。这种鬼变脸战术见得多了，我猜不透祝未来是不是在耍花招，他的话里一定有猫腻，也许他真的变成了一个两面三刀的狡猾商人。
祝未来展示了一下手腕上的念珠，拿出一只木鱼摆到办公桌上，敲了两下说，佛日增辉法轮常转，我现在已经戒骄戒躁隐恶扬善，更不会轻言妄语。昨天上午念经中午吃素斋下午放生，我把大批活鱼海龟螃蟹丢进海里，居然有一个人立刻在放生的地方钓鱼，气得我晚上素面条都没吃下去，现在还饿着呢。王猛虎当时就给了他老嘴几个耳刮子，我对着海面大声念经，佛法无边阿弥陀佛，戒杀放生万物共存。
我说，你还有迷信的习惯呢，听你这么讲我就知道你已经被假和尚骗了不少钱。我们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谈投资电影的事情？
要不你等我心情好一些再来谈，现在谈也谈不出结果的。祝未来说，我真心真意想要帮助你，你是我的善根、福德和因缘。帮助你又不会让我倾家荡产，是不是？你宁可相信胡皮克也不相信我呀，生意这么清淡我还关心着你的事情，你一点也不领情，我真有些生气。
我不得不暂时忍耐，说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什么时候心情好，既然正清闲着，我们去钓鱼吧，你以前不是说要教我钓鲷鱼的吗。
祝未来听到鲷鱼立刻端正姿势，说是呀，我们多久没去钓鱼了。
我说，钓到了鱼，心情也就会好起来的。我猜今天你至少可以钓上八条鲷鱼。
我骑着摩托车呼啸而来，祝未来叉开双腿，扛着一只陌生的鱼竿坐在后面，他的屁股不停地扭动，我说，你不要扭啦，左右有什么好看的。
祝未来说，这里的海滩什么时候种满了树，我都不知道。
我说，你不要乱动。
祝未来说，我要把鱼竿像扛红旗一样扛好，展现出鲷鱼猎手的雄姿，这个可不能马虎。王猛虎开着车跟在后面，他是祝未来的安全屏障。
祝未来说，停一下停一下。他从后座上跳下来，鱼竿斜背身后，又说我跟着你的摩托车在后面跑，你摩托车开慢点就行，快腿祝未来可不是吹出来的。
结果，跑了两步就跑不动了。
我说，快腿祝未来不行了。
祝未来说，老了老了。
重启，开动，又蹦上后座，紧紧搂着我的腰，嘴巴喷出的热气透过我的衬衣。
我说，你把嘴巴离后背远点，你的口水淋到我的后背了，你要是累了就回你的高级轿车里面。祝未来说，你快按车喇叭。
喇叭声乱窜。
祝未来说，再按呀。
我说，老按什么车喇叭，前面又没有人。
祝未来说，摩托车的喇叭声真舒服，快按快按。你没看到一按喇叭远处的人就往这边看吗？
我说，耳朵难受，不按了。
祝未来说，你的那些笑话呢，趁现在讲一个。
我说，我有什么笑话。
阴云笼罩，天降细雨，海边的景象乏善可陈。我看到他甩杆的动作已经退化，一副衰迈的样子，对一切都生疏了。
我说，你以前那只鱼竿呢，那真是一根贵重的鱼竿。
祝未来剥虾做饵，抛下钓线，说要不是大火，我的鱼竿怎么会丢。那根鱼竿丢了之后，我就再也制作不出那么趁手的鱼竿了。没有人知道那根鱼竿被藏到哪里去了。他歪倚在礁石上，一副愁绪满怀的样子，后来对着大海开始叹息，叹息声越来越大，他的叹息让人费解。我说，为什么老是大喘气？你发财了应当知足了吧，你可以把你的发财秘诀教给我。祝未来说，你知道我是如何赚到第一笔钱的吗？我的钱可不是开赌场卖毒品搞夜总会赚来的，它们都是清白的。
人生中的舛误和非议并不都是坏事。出狱之后，我再度出现在县城街头，低头希望赶紧湮灭到人群中，没想到扎在哪里都很显眼。祝未来这个名字已经声名远播带有一定的传奇性，群众都是掠奇成瘾患者、凑趣狂和历史考据爱好者，向我投来怜悯与炽烈混杂在一起的眼神，说你就是那个放火的人吧，你还记得那一天的情形吧。我说，我心中是不能忘记那一天的。他们说，祝未来你是被冤枉的，你并没有亲手放火吧。我笑了。他们又说，你被冤枉了还笑，真是个憨头。他们要和我一起回忆那天的情形，我以为我再也没脸和人谈论往事了，却发现虽然有人不认识我，但只要提出我是那个纵火犯立刻就让人备感亲切，甚至还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钦佩，很多人都想和我握一下手。
一个人的荣誉有可能不是建立在功绩上的，群众们的毁谤和嫉妒照样可以带来荣誉。受到群众们好奇心的虐待有什么关系？你知道在县城里取得一点名气，获得一点谈资，并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我却轻而易举地拥有了。一个小贩最不能承受的应当是备受冷落的遭遇，他们的胡说八道、恶意中伤和妄加评论带来无限商机。我不用费力去结识顾客，只需背诵我的光荣史即可，趁着评论往事的机会，争分夺秒地出售物品，向他们推销日本计算器、变色蛤蟆眼镜、电动粉刷和弹力球，还搞有奖销售，堆成山的货物很快就没有了，搞得县城到处都是戴着变色蛤蟆眼镜手持计算器的人。那时候，那么多的顾客人人对我有热情，可是现在我被遗忘了，他们的热情都哪里去了？
我说，你从牢里出来那一天，刘红线一直等着和你在一起，生意的本钱也是她给你的吧，你看刘红线的美德还真不少，你不应该饮水思源报答她的好意赶紧和她结婚吗？
祝未来说，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搞到一大笔钱，我完成了简直不可能完成的发财任务。本来觉得发财发到十万就知足了，当我有了十万我就想如果我发财发到一百万我就知足了，现在我才明白发财到多少也不会知足的，发财无非换来些讥讽一样的恭维和轻浮的赞美。你知道我为什么修身养性吃斋念佛？因为我还想要个儿子。
多吃自己的口水，口水是最好的壮阳药。我说，刘红线一定能给你生个儿子。
我不怕衰萎，我只想要个儿子。祝未来说，那时候我每日走街串巷一不怕苦二不怕累，回了家刘红线用热水给我洗脚。我们的爱情可以说是幸福无比。那时候我流眼泪她也流眼泪，我流泪想儿子，她流泪心疼我，我们都流眼泪，但是我们的痛苦是不同的。你说刘红线是我的幸福，还是我的倒霉？现在我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了，看到她的肚皮就触景生情很不愉快地想起以前的儿子。
我说，你不爱刘红线了？
祝未来说，绿帽子决定了我们之间是一种残忍的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