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眨眼,夏天也快要结束了。
已经过了中秋,但天还是热。今年的南京,整个夏天都不下雨,秋天还是不下。王海仰着头,看看天;黄昏了,阳光已经不那么毒辣,但低头仍抹一脸的汗。操他妈的,雨都去哪里了?
王海每天睡觉前都跟自己打赌:如果明天下雨,那么,我运气就会好起来。但是每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都让王海很沮丧。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影响了结果,反正,一直没下雨,王海果然一直没找到工作。
南京找不到工作,王海有段时间想去北京,北京大啊,机会多嘛。但是,去北京有这么便宜的地方住吗?王海现在住一同学的亲戚的女朋友的前男友从前的老房子里,就一间平房,他象征性地给了一千元钱同学,算是一年的房费了,算下来每月才80元。80元如今能干嘛呢?就算他在北京能吃苦,可以露宿街头,比如公园的长椅啦、车站的休息室啦,但是,他终究不是乞丐,会不会哪天醒来连那台用来写简历也可能将来会写小说的杂牌笔记本就不见了?他一师兄,在某大都市火车站苹果手机被偷了,就告诉执勤的警察。警察语重心长地说:肯定找不到了,你想想,这里是国际商业大都市,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到哪儿去找呢?不要说你了,我自己都被偷过两部手机了。以后出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一定要注意,知道吗?
抓小偷的警察居然被小偷偷了两部手机,曾经有段时间,一想起这个,王海就觉得好笑。哪儿好笑呢,也说不清楚,反正,至少挺励志的,它告诉王海,很多东西都是说不定的,说不定有一天想不到的好运就降临王海了。
话说回来了,警察被偷了手机还是警察,王海丢了笔记本可就不是王海了。笔记本里有他全部的简历,一稿二稿三稿终稿,不断地添加他突然想起来的光荣履历。当然也可以用优盘备份,但王海说,如果笔记本都丢了,优盘插到哪里呢?如果笔记本丢了,优盘就安全了吗?万一同时丢失呢?再说买个优盘不要钱吗?等我有钱了,有了能够再买一台电脑的钱,我就去买三个优盘,有了三个优盘,才够安全。所以王海没有优盘,他有句掷地有声的名言:我暂时不考虑备份自己的人生。换句话说,王海要是丢了笔记本,就是丢了自己的人生。
万一呢?是啊,凡事都有万一啊。万一丢了,王海说,一了百了,我就回家种地!
王海走进地铁站,他没买票,跟着一个姑娘后面进了闸道,自动关闭的门在他屁股上轻轻碰了一下,他回头骂了句:调戏老子?操你妈的,等老子有钱阉了你。
王海不是第一次不买票,也不是老不买票。但是,今天他特别不想买票,我他妈的进进出出这么多次,你给我点惊喜啊!从明天开始,老子以后不鸟你了,还买票?你以为你风情万种,老子离不开你了就?老子明天就回家。老子回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现在,刚才,他不过那么一想,突然地就觉得种地真不错,一年四季虽然忙时忙,但空闲的时候多。他们村那些男人,都是忙时在家,闲时打工。除了春种秋收是大忙,平时锄草灭虫根本费不了多少时间。他想过,做一个农民,把闲时用来写作。再说了,放眼文坛,那些伟大的作家谁没做过农民呢?经历嘛,经历是成就一个作家的关键。
王海缓缓地走在地铁站里,看着站台的墙壁上雅诗兰黛的美女,看着MIDO手表蓝色水晶的表面,看着凡客广告上不会读书但前程似锦的韩寒,看着身边擦肩而过的青春美女------看着看着,王海知道了,他还是喜欢南京的,只是南京不喜欢他。这个整个夏天没下过一滴雨的南京不喜欢他。
父母没想到这时候王海会回来。他们问王海:你怎么回来了?
王海对父母说,你看你们也老了,我在外面工作也不放心,要不我就不走了?
你不走了?你不走在家干嘛?
我也会种地嘛,你们别忘了我是农民的孩子,我--------
他父亲咕咕咕地笑起来了,他认为王海,他引以为傲的大学生儿子在逗他们二老开心。他说了句令王海再也不能提回来种地的话,他说,儿子啊,你在外面闯不要挂念我们,我们不辛苦,我们种的地越来越少了,西村的人地都收回去了,收回去政府给的钱比种地多多啦。儿子啊,听说明年我们村也收地了,我们就等着享福啦!你根本就不要担心我们,你在城里安心地工作成家立业,我们最高兴。
王海不得不实说,城里工作不好找,找几个月了还没找到。
父亲说,我不相信,你一个大学生找不到工作?
王海说,现在满街走的都是大学生。
父亲说,你呀,王海,我不是不知道你,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踏实不用功。你是个聪明孩子,从小就是,你只要踏踏实实,就没啥做不了的。一定是你没好好找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撒网。
王海说,我都投了上百份简历了。王海给他们看那个风尘仆仆的双肩包,他说每天他都装一包出去,回来就空了。
父亲说,没人要你?
王海点点头,王海说,都没什么消息,有消息的也不是什么好单位。
父亲说,先甭管好坏,干起来再说。
王海点点头,王海问父亲,今年夏天咱们家这儿下雨了吗?
父亲说,不下雨庄稼就活不了,咋能不下雨?
哦,王海说,那不错,我们南京整个夏天都没有下雨。
父亲说,南京又没有庄稼,不下雨也没有关系。王海扭头看了看父亲,他忽然很想变成一株麦苗。
以往王海回到家都是急急忙忙地呆不了两三天,他惦记着南京。可这回,王海悠闲地呆了一个礼拜,不再火急火燎地要回南京了。他每天醒的很早但起得很迟,他躺在床上想,想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小时候父亲拿着扫帚抽他,你不用功,你不用功考不上大学回来种田;比如他们高中的班主任唾沫四射地让他们开阔眼界,鼓励他们一定要考上大学走出农村;比如他考上大学家里宴请亲戚的那天,满脸羡慕的亲戚们说,这孩子属龙吧?难怪一跳就跳出了农门。王海好几天都在想他还没开始的人生和曾经的人生,到底哪个欺骗了他哪个还爱着他。不,不行。他就算变成一株南京马路两边梧桐树旁被晒干的青草,也比变成一株麦苗好啊。
王海的父母除了叫王海吃饭,也不敢跟王海说话,王海基本上不说话。他很迟起床,吃个早饭就在村子里荡来荡去,他看趴窝的鸡能看半天,看交配的狗也能看半天,有时候他还会跑到即将被大队没收的田地里去转悠。他到底要干嘛呢?难道真的打算回来种地?他们私下里商量,如果儿子真的不走了,就让他在家开个饭店啥的,反正他们这儿也快要成开发区了。可他不会烧菜啊?不会烧菜没关系,他总会算账吧。
可是,王海吃饭的时候说,过两天回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