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乱了。从外面回来的人都这么说。有人忧心忡忡,有人莫名兴奋,好像真要换了天地似的。老班不相信这些,照样做他的新枷锁,已经没什么问题,他成功地做出了两个。现在需要的是把枷锁送到官府去,让他们看看,好东西出来了,谁也逃不掉。他正想亲自到衙门里走一趟,把新枷锁交给当官的,从上面来了一队巡逻的兵士。他们坐的是一艘不大的船,一行十人,在石码头靠了岸就到花街来了。一家一户地看,几个人进去,转一圈,弄得鸡飞狗跳的,再出来,到下一家。他们说,就是看看,维护一下百姓的安全。到了老班家,巡逻队的头头和老班认识,过去曾验收过老班送上去的刑具。
熟人究竟是熟人,小头目乐呵呵地跟老班打了招呼,也没让手下的人到处查看,就问了大班小班他们都干吗了。老班说,大班出门做生意了,小班去河里抓鱼了,要不,中午在这里喝两盅?小头目赶紧推辞掉了,说现在当差,不敢失职,嘱咐老班最好让大班回家,外面有点乱,不安全。说完了和老班夫妻俩拱手要走。老班叫住了他。他把他带到院子北边的仓房里,给他看新做好的枷锁。
小头目懂行,见到了就两眼放光,大声叫好,让身边的一个小跟班的试一试。老班用枷锁把跟班的锁住,手不能自由,脚可以走路,但是只能迈很小的步子。然后让那个小跟班的想办法逃脱。小跟班的哪里能逃得脱,想尽了办法也不行。不仅逃不掉,反而越挣脱束缚得越紧。小跟班的急得都快哭了,向长官求救,希望能把他放开。小头目十分高兴,他说他今天回去就把这事报告给上头,一定重重嘉奖。临走时,他带了做好的那两个,又让老班继续做,多多益善,最近乱七八糟抓的人还真不少,做多少都用得上。
过了几天,小头目带着巡逻队再次来到花街,他向老班传达了上头的意思,要,都要,有多少要多少。他还给老班带来了上头奖赏他的钱财,二十块银元。小头目说,上头说了,老规矩,按件计酬,刑具仓库的大门对老班敞开着,老班完全可以夜以继日地做。掏钱的时候,老班看到小头目犹豫了一下,拿出二十块银元时,他兜里的还有钱在响,老班知道他一定私吞了不少。但是老班没说,钱对他来说不是意义的重点,重要的是,他的新枷锁被上头认可了。
得到了新的承认和褒奖,老班很兴奋,他甚至想像到了成群结队的囚犯都控制在他的枷锁里面,永远都摆脱不了。他们满脸的无奈和绝望让他高兴,这是我老班做的,无可挑剔。他果然开始夜以继日地干活,希望能够源源不断地为官府提供这些完美的枷锁。同时,身处下游的老哈,在鹤顶也深受鼓舞,尽管做的不如老班完美,不如老班熟练,但也相当可观,他们的任务就是关在家里做,等着当差的来取。
大家都感觉到要出事,否则衙门里的巡逻队也不会三天两头往花街跑。不仅来花街,很多地方都去,听外地的亲戚说,他们那儿也开始了巡逻,就是不知道巡逻什么,只看到他们在各家院子里溜达一圈,鸡窝、鹅圈里伸头看看。花街人都在心里默默地等着。果然,有一天中午,一个人说,好像巡逻队很多天没来了。大家突然醒悟,的确很多天没见这伙人的影子了。看来出事了。这让老班有点急,他又做了好几个枷锁,正等着衙门里来取,可他们不来了。又过了几天,有人从城里回来,告诉大家一个惊人的消息:打起来了,衙门没了。
老班听懂了,就是说,不是那些取枷锁的人不来了,而是来不了了,他们跟着衙门一起消失了。让老班更为难过的是,那个人告诉他,他看见新来的衙门捉拿的犯人身上套的不是枷锁,而是缠着锁链,比手指头还要粗的铁锁链。那人的意思很明显,他现在做的这些东西已经没用了,就想当初大班劝他的一样。
怎么就会不用了呢?老班坐在一对木料和竹子中间,看着被刀子和竹子划破的两只手发呆。这么完美的东西怎么说不用就不用了呢。他弄不明白。多好的东西啊,散发着木料和竹子的清香,这哪里是刑具,简直就是艺术品。他的发呆让老婆不满,老婆说,不用就不用了吧,衙门都换了你还守着它们干什么,还不如干点木匠活儿挣点钱,过日子枷锁可以不要,桌子板凳还是不能少的。老班听了十分生气,骂她终究是个娘们,除了眼皮子底下的小日子就不能看得更远了。
小班娘说:“你看得远,现在这些东西怎么没人要了?劈了当柴烧都嫌麻烦。”
老班气坏了,一怒之下摇着小船去了鹤顶,他觉得只有老哈才能说得上话了。没想到老哈更让他上火,老哈早就开始不干了,他到他们家的时候。老哈正在给邻居们打小板凳,而且院子里已经摆了一圈的小板凳。
“你怎么干起这个了?”老班一把将老哈手里正在做的小板凳扔到院门外。
老哈也不生气,慢腾腾地把板凳捡回来,接着做。“不干这干啥?都改朝换代了,我们的那些玩意过时啦,没人要啦。”老哈的语气也不痛快,他也难过,这多少让老班觉得有了些安慰。
“不会过时的,我们做的是最好的刑具。他们一定还会用的。”
“那是老衙门。现在是新衙门,你没听说?他们都用铁锁链了,比我们的枷锁还结实。”
“谁坐稳了江山还难说呢。”
“那就不是我们这些人的事了。我只知道,我们的这些枷锁没用了。”
老班听了,慢慢蹲下来,给烟袋装烟叶,装了半天也没装好,手老是哆嗦。老哈替他装了,点上了递给他。那天老班午饭都没在老哈家吃,连续吸了两袋烟就回去了。一路有一下没一下地摇船,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十里水路摇到天黑才到家。
到此老班还不死心,他决定亲自到城里看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都用铁锁链,不再用枷锁了。他和小班起了个大早,爷儿俩逆流往城里去。到了城里已经天半晌了,上了岸就看见很多人往城西跑,小班好奇,拖住一个人问他们问什么都往城西跑。那个人告诉他,去看新衙门杀人。老班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也跟着人群跑。但他跑得很不实在,跑到刑场上时,跑了一手凉飕飕的冷汗。紧跟着后背上也出了冷汗,他看到了那些被押的犯人的确是用的铁锁链,手上,脚上,脖子上都拴着,像一排站直了的狗。围观的人那么多,一个个鸭子似的伸长了脖子,站他身后的是一个肥胖的女人,踮着脚看,嘴里还在嗑瓜子,瓜子皮都吐到了他的脖子里。老班正想说,女人指着刑场上一个人大叫:
“你们看,你们看,那不是老王么?”
老班顺着伸到他眼前的白胖指头的方向看,看到了她说的老王。就是那个接收枷锁的人,到花街巡逻的小头目。他的身上缠着黝黑的锁链。老班的两腿有点软,抓着儿子要从人群里挤出来。小班不大乐意,好戏还没开始就要撤,但是爹要回去,他不能不跟着回去。
回到家里老班就躺倒了,生了一种郎中看不懂的病。因为看不懂,郎中只好胡乱开了一个方子,让他吃几付吃不死人的汤药。老班也就胡乱地喝着,一个月后病竟然好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到了仓房里把做好的枷锁都搬出来,在院子里一个一个地劈,劈成了一截一截引火的小木料。都劈完了,第二天开始干木活儿,把所有缺胳膊少腿的桌凳都给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