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又成了一个手艺精湛的木匠,院子里堆满了给别人做的家具。夏天快到了,老班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干活,这时候雪白的槐树花开了,运河两岸和花街飘满了槐树花的香气,甜丝丝的。老班手里的一个活儿结束了,停下来深吸了一口香气,院门开了。邻居老路进来了。
“听说了没有?”老路说,“又打起来了,听说新衙门吃了败仗。”
老班不置可否地指指旁边的凳子,让老路坐,自己开始装烟叶抽烟。
“真的,打起来了,前头的衙门又杀回来了。”
“哦,”老班说,吐了一口烟,用烟袋指点着一个条几问老路,“那条龙刻得怎么样?”
老路说:“好看。”他见老班没什么兴致,瞎聊了几句就走了。
病后的老班变得沉默寡言,轻易不说话,干活之外偶尔去河边走走,一个人去再一个人回来。那天下午他正想去河边,开了门看见很多人都往河边跑,小班娘从邻居家出来,见到他也让他去河边看看。
“看什么?”
“有官船过来,敲锣打鼓地热闹。”
老班歪头听了听,果然有锣鼓的声音从远处的河面上传来。他不想凑这个热闹,转身想回家,小班娘已经把院门锁上了。
“去看看吧,说不准有好看的。都去了。”
都去了,花街一下子空了。老班经不住老婆磨,就陪她一起去了。码头上和河边站了一层人,空气里充满了槐树花香和河水的清凉味道。锣鼓越走越近,能感觉到嗡嗡的震动。锣鼓声渐走渐响,先是远远的两条大船,花花绿绿地飘满彩旗,两边站满兵士,很多人在呐喊,集体的呐喊声停下来,一个人亮开嗓门在喊,说什么听不太清楚。是老衙门的排场,一看那飘扬的旗子和兵士的服饰就知道,老班开始不自主地哆嗦,心跳加快。更近了,喊声也清晰了。
“惩处反贼,平息叛乱;格杀勿论,以儆效尤。”
“惩处反贼,平息叛乱;格杀勿论,以儆效尤。”
老衙门又胜利了,要砍造反者的头。人群里的先知开始嘀咕,一下子水边人全知道了。老班刚从别人那里得到消息,官船已经到了近前。巨大的两艘官船,兵士们提刀站在船舷边上。夹板上押着两排犯人,每个犯人身边站着两个抱着看到的赤膊兵士,面目冷得像块石头。犯人的身后插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一个字:“斩”,字上打了个红叉。再往下看,老班突然手脚冰凉,囚犯身上的枷锁正是他从监狱出来以后苦心孤诣制做出来的。小班娘也看出来了,指着犯人说:
“他爹,你看,你的枷锁。”
前一条船上两排犯人里,一共有三个人用的是老班和老哈的新枷锁。船上的士兵大声地喊,重复已经麻木的十六个字。鼓声雷动,锣声震天。第二艘官船也过来了,还是将要砍头的囚犯。这么久花街人都在说砍头如切菜,对在押的死刑犯也不那么惊心了。岸边的人有的开始叫起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老班觉得身上冷,冷汗一个劲地出,他不得不抓住老婆的衣角才能站稳,嘴里不停地对自己说:
“我的枷锁。我的枷锁。”
突然有人说:“大班。班大班。”
老班朝船上看去,儿子大班头发披散,脸上堆满伤痕和血污,如果不是他转脸朝石码头上看,老班恐怕很难认出自己的儿子。大班的一身破烂的囚服,脖子后头插着写有“斩”字和红叉的木牌。这时候老班的老婆大叫一声,软软地往下倒,她也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她晕了。老班在老婆倒在自己怀里的那个瞬间,看见了大班身上的枷锁,是他亲手做的,那木料和竹子,美妙的搭配与结合,他认识。他觉得老婆越来越重,而自己的脚下越来越轻,身体又像上次那样,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他站不稳脚跟。老婆倒下了,他也跟着倒下了,然后听到满世界的锣鼓声、呐喊声、众人嗡嗡的说话声。他看到很多人的脸浮在自己的上方,可是他没法一一看清他们,能看清的只有儿子大班的脸,留着伤痕,淌着血,脖子底下是他亲手制作的枷锁,散发着木料和竹子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