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没过过好日子也是假的,二十八岁之前我满可以称得上幸福。学是没上好,看见书就想睡觉,高中毕业混了几年,就接了我爸的班。那时候还有接班这回事,他也是个老邮递员。刚做邮递员那几年,我的自行车骑得意气风发,撒开两个车把在马路上乱钻,当然那会儿人也没有现在这样多。我的投递效率在整个局里是最高的,一直到二十八岁没出过一次投递错误。
二十六岁,我结婚了。别人介绍的,我挺满意。两个人过日子嘛,就那么回事。老婆不高兴,她老说我整天在外面跑,每天正眼看她的次数不超过三次。这绝对是瞎扯,两口子对眼怎么可能少于三次呢。我也没太在意,那种骑着自行车满天飞的感觉让我着迷。那时候人也好,你把邮件送到了,人家对你很客气,要你喝茶,还给你烟抽,经常留你吃饭。搞得我相当有成就感。不像现在,跟去送借条似的。老婆不开心我也是知道一点的,没想到她那么不开心。她不跟我吵,就是气鼓鼓的不答理我,有了孩子更是这样了,她说她就跟孩子一个人过。这叫什么话,没有我哪来的孩子。后来孩子生了病,是我的原因,每天回家都很迟,把小病给耽误成大病了。医生说很严重,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我白天送信,下了班就守在医院里,折腾了两个月,还是没留住孩子。这时候我二十八了,老婆开始没牵没挂地跟我闹。
孩子没走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幸福的。现在老婆开始闹了,有一段时间简直就是发疯,她有毁掉整个世界的愤怒和热情。我忍着,这都是我的错。我主动把茶杯、水瓶、收音机递给她,让她往地上掼。最后家里易碎的东西都没了,只剩下一台黑白电视机,是我们结婚时爸妈送的,当时是绝对的奢侈品。我咬咬牙也递给她,她掂量掂量又放下了。
我想该差不多了,就说:“别闹了吧我们,再生一个,以后一定好好过。”
老婆笑得怪异,脸上能掉下来冰渣子。她说:“你等着吧。”
后来我发现她不闹了,一声不吭,没心没肺一样地生活。最严重的时候,她都能连续两天不洗脸。有半年时间,我们没有在同一个被窝里睡过一整夜,她一动不动,那感觉真是糟糕透了。我从她身上下来,只能回到自己的被窝里。我受不了她背对着我像死尸一样悄无声息。再后来我们就彻底不干坏事了。我就劝她多出去走走,开始她缩在家里不动,后来总算出去了。
两个月吧,有一回我从仓库里整理好邮件,出门遇到另一条线上的老扁,他随口跟我说了一句,看见我老婆和一个小个子男人在公园里散步了。我没当回事。又过了几天,隔壁顾老太在门口堵住我,问我们最近是不是老来亲戚。我说没有啊。
“噢,我还以为是亲戚。一个男的,个头不高。”说完她就走了。
我听得出来,她在提醒我。
晚上老婆回来比我还迟。我说:“家里来亲戚了?”
“没有。”
“听隔壁说,有个男的过来。”我也是提醒一下,不管有事没事,差不多就该结束了。
“哦,一个老同学,”老婆在厨房里说。“碰巧经过这里,过来看看。”
我没再说什么。第二天下午,我比平常提前一个小时送完邮件,直接去菜市场,想买点鱼肉吃顿好的,安慰一下老婆。不管出了什么事,我得先把她拉回家里再说。我们到了需要重新把对方拉进自己心里地时候了。总难过不是办法,日子还要过下去。我也难过,不过是因为老安慰和迁就老婆,把自己的伤悲放到了一边。每天我一个人在路上,就想起儿子,他才那么小,甚至都没法分清楚他长得像我还是像他妈,就没了。一条命啊。我常常觉得他其实是我身上长出来的一个小东西,胳膊上的,腿上的,或者前胸后背上的,被一把叫死亡的刀活生生地割掉了。那些天我坐在自行车上,总掌握不住平衡,觉得身上丢了一块,丢掉的再也找不回来了。出了菜场,我看见老婆在百货商店门口一个人走,看起来精神不错,头发、衣服都清清爽爽。我在街角停住,看她到底要干什么。她就这么一直走来走去,时间不长,从商店里走出来一个男人。我骑着车子就走了。
饭菜都做好了,老婆才从外面回来。我把筷子递给她,她没接,说,没胃口。
“在外面吃过了?”
“没有。不饿。”
“一点都不吃?”
“吃不下。”
“你过分了。”我努力把声音弄得很平静。
“过分?”她看都没看我,“不吃饭也算过分?”她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等她听到动静从房间里出来,整桌饭菜已经被我掀翻到了地上。一口都没吃。我坐在一边抽烟,她一声不吭地收拾打扫。
此后两天加起来不到十句话,我们像陌生人,仇恨远远超过爱情。这两天我休息,老婆哪也没去。第三天该上班了,我去了局里,临时找了一个兄弟帮我代班,骑着车子又回来了,守在巷子里。老婆出门了,她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我远远地跟着她,她走得比我想像中的要急。经过杂货店时,我顺便买了一把剔骨刀。
老婆穿街走巷,推门进了一个独立的小院。我推推院门,插上了。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我翻墙进了院子,晾衣绳上晒着一件白大褂。房间门关着,透过玻璃窗我能看见我老婆和小个子的医生抱在一起。他没治好我儿子,现在开始治我老婆了。
医生的床很大,但他们还是坚持把衣服都扔到了地上。老婆那样的表情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她像一头母兽。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在我面前的空洞和安静仿佛只是积蓄力量,现在她饱满、动若脱兔,头发乱舞。她似乎在为我们死去的儿子向医生复仇,她的身体那么白。小个子医生看样子又败了,一脸求饶的表情。我听见老婆的叫声,我身上着了火,嗓子里往外冒烟,头皮开始噼里啪啦炸,上下两排牙激烈地打架。我把刀子举起来。
如果我踹开门,而且剔骨刀也足够长,我可以把他们两个像糖葫芦一样串起来。我开始往门口走,这时候他们停下来,我老婆趴在医生身上,我听见她号啕大哭。他们俩抱在一起,像我们过去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
是什么能让两个人抱得这么紧。
我站住。有些东西已经离开我了,离开了就回不来。世界就这么坍塌下来。我看着我的老婆和别的男人赤裸着抱在一起,眼里涌出了泪。我不知道他们这样是不是美好,在我的年轻的时候,一直认为能够如此抱在一起是美好的。两个人相互需要,从里到外的需要,充满了激情和悲壮。但是我也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我突然下不了手了。我站在那儿像具尸体,然后一拳头捣碎了玻璃,迅速翻墙而出。他们打开门时,我已经走远了。我骑着车子一口气跑到城边的河边,扔掉车子就躺到地上,然后感到了疼。我从手上拔出了六片玻璃渣,整只手都红了。
那天我一直坐到半夜才回家。下午夕阳将尽时,晚霞铺到水里,逐渐衰败的颜色让我揪心,像饥饿一样的痛。那种能让你骨头都发冷的孤独和哀伤。你他妈的被扔下了,孤零零地留下来,所有人都跟你没关系。就像腊月里你找不到棉衣。我开始哭,从小到大都没流过那么多眼泪,哭声也是空荡荡的,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听得见。
回到家里,老婆还坐在饭桌旁。桌上的饭菜都没动。她没看我,对着我关门的声响说:“怎么才回来?我再把菜热一下。”
“好,”我说。“明天我们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