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吹到局里,酒气散了大半。我把自行车架好,局长还没到。我就在局长办公室门前坐下,报纸没看上半版,差点睡着了。局长说:“哎呀老周,我正找你。”他来了,大肚子顶在门上,正掏钥匙要开门。
“局长好,”我站起来。“报告你看了?签了字我就拿去办手续。”
局长把门打开,指着沙发让我坐。“老周啊,你为我们这片的邮政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二十多年了,于公于私,我都舍不得你退啊。”
“局长哪里话,工作嘛,分内事,哪有什么贡献。”
“能不能再考虑一下?年龄又不是很大,身体又好,再为我们的邮政事业发挥一下余热嘛。”
“局长,”我说,坐在沙发上数手指头。一辈子了,我都不喜欢和“嘛”“嘛”的领导打交道。“我想了好多天了,决定了。”
“不能再拖几天?”局长扔给我一根烟。“就当帮我个忙,你这条线上的人员还没最终定下来。这样,你再坚持一下,我和其他几位领导再碰碰头,争取这两天出来个结果。就这样吧。”局长站了起来。
他都站起来了,他都说“就这样”了。我只好也站起来,也只好说“就这样”。声音比他小多了。出了门我又回头,我说:“局长,几天?”
“时间不会长的,就几天。老同志嘛。”
他都称我“老同志”了,适可而止我还是知道的。我还以为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投递了呢。那么好的酒和菜都下肚了。白吃了。他妈的俞丹,一点折扣也不给我打。她说好啊老周,免费的午饭你不吃,好,一分你也别想少。不少就不少,我还想,也就这一回,明天我他妈的就是一个退休的人了,吃死你。而且,以后再也不用骑这破自行车了。
现在还得骑,上了车就觉得屁股和两腿之间难受,不是疼,是难受。我已经难受了二十多年了。到了仓库里把邮件装好,我弓着腰往前跑。还得和昨天一样。我的那条投递线离这里十里路,再曲曲折折十里路才能把那地方转上一圈。
这条路我实在是太熟了,梦游都不会走错。苏州桥。莫愁路。天堂购物中心。珠江饭店。新华书店。和平影剧院。花园小区。野玫瑰花店。梦巴黎婚姻摄影。刘二民书画工作室。公交公司。汽车站。粮食蔬菜贸易市场。悦来客栈。田大妈水饺屋。然后越来越小,越来越旧,越来越破,然后中间是一大段平房,人家,菜地,接着是马路,开始分叉,三条沙子路歪歪扭扭伸向远方,经过城郊通往乡村。从城市的繁华开始衰败的地方开始,就是我的投递范围,一直到隔一段野地之外的桃源新村。这个投递线看起来像个“一”字,局里的伙计们就称我的投递线为“一号投递线”。
在一号投递线上跑了八年了。没人愿意跑,一是远,二是到郊区了,投递很麻烦,有些信件要一户户地送到门上。环境也不好,脏,乱。年轻人都挑市区的片儿,剩下来就给我了。头头问我怎么样,我说没问题,我他妈的都一把年纪了,这种地方我不去谁去。我也愿意去这种地方,从小就在胡同巷子里长大,现在还住低矮的小平房,让我在楼梯里爬上爬下还不习惯。仰着脸看高楼我也害怕,那么高,摇摇晃晃的要倒下来一样。后来郊外的野地里新建了桃源新村,战线拉长了,更没人愿意跑了,因为一圈跑下来,正常的下班时间是干不完活儿的。每次我回到家,都要晚上六七点钟。我无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人眼巴巴地站在门口等我。所以我就年复一年地跑。跑哪儿不是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