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徐七的挂面生意开始衰落。战争像个巨大的火球滚到了海陵镇,连同周围几个村镇一时人心惶惶。加上那几年庄稼歉收,挂面成了奢侈的食品,因昂贵而无人问津。徐七在刚听到枪声时就预见到了这一天,他知道不能再守着一部挂面机生活了,他必须骑上毛驴重操旧业,到外边太平的地方赚大钱。但那时七奶奶有了身孕,他放心不下,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生下了唯一的孩子,也就是我姑妈蓝儿。蓝儿姑妈满月那天,徐七宴请的客人都感觉到了今不如昔。排场的大小姑且不论,就是主人的笑容也不像结婚时那么理直气壮了,他的笑显得空洞,有方向不明的小风在里头吹来吹去。蓝儿满月后的第三天,徐七就牵着他的小毛驴出发了,肩上挂着先前做生意用的体面的褡裢。汝方和抱着蓝儿姑妈的七奶奶一直把他送到八条水的坝上。七奶奶一路啼哭,蓝儿姑妈也跟着叫唤。徐七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安慰了一下妻女就把汝方拉到了一边,嘱咐汝方一定要照顾好婶婶娘儿俩和惨淡的挂面生意,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现在世道混乱,人心叵测,他和大哥商量过了,让汝方搬过来住,家里总得有个男人壮壮胆量,希望汝方不要辜负七叔,让他回来后仍能看到一个完好无损的家。汝方真诚地请七叔放心,他会像对待亲娘一样照顾婶娘,像疼爱亲妹妹一样保护蓝儿的。徐七这才如释重负地跨上了小毛驴。
据老人们回忆,徐七出门的那几年日本鬼子打进来了,整个海陵成了空前的乱世。乱世盗贼丛生,偷鸡摸狗,拦路抢劫,半夜绑架拉财神的风起云涌。人们既要担心缸里仅存的一把小米和那只早就无蛋可生的老母鸡,又要为自己的生命发愁,每天早上醒来做的第一件事是摸摸自己的人头是否还在脖子上。日本鬼子像一群羊癫疯患者,想起来了就骑着蹄大如锅的战马冲进镇里,抱着机枪哇啦哇啦地烧杀抢掠。稍有姿色的女人只好用锅灰涂面,让自己变得丑陋不堪来逃脱鬼子的魔爪。这种大背景下七奶奶的生活之动荡不安可想而知,她是耗费锅灰最多的女人。挂面生意也不得不断断续续,那架机器也要东躲西藏,以免毁在日本鬼子的东洋刀下。多亏了有汝方保护,他像一尊怒目金刚代替七叔支撑这个家,成了七奶奶生活的主心骨。
因为战乱和繁忙的生意,徐七一年只能抽空回一两趟海陵。他对家庭的现状比较满意,妻子毫发无损,还是那么温柔美丽,女儿健康成长,见到他就抱住膝盖亲热地叫爹,而侄子汝方,明显地成熟很多,双手粗砺,眉目沉稳,动荡的生活和重大的责任把他培养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徐七深为侄子的忠诚和踏实感动,每次回来都让七奶奶做上几个拿手的好菜,与汝方边喝边聊。他对汝方放心。也许是徐七有着巨大的生意上的野心,或者是其他原因,总是行色匆匆,他在家里住上三五天,匆忙地看望和安慰一下妻女就骑上毛驴出门了。至于他的生意做得如何,没人知道,临走时他会留下数额不小的钱财供家中花销。然后人们就看到又一次八条水坝上的送别,七奶奶哭,蓝儿也哭,抱着父亲的腿不肯撒手,但是四海为家的徐七神色泰然,嘱咐过侄子汝方之后就上了驴背。
徐七醉死在出门之后的第四年。当时日本鬼子逐渐从海陵镇撤出,海陵人像做了一个噩梦,一觉醒来就天下太平了。这一次徐七离家时间最长,差不多十一个月才回家。他的归来再次惊动了街坊四邻。中午时分,在八条水坝上玩耍的孩子跑回来报告说,徐七带着五辆牛车回来了。人们对此持怀疑态度,徐七回家是可能的,他要五辆牛车干什么?一杯茶的工夫他们就发现自己的怀疑毫无道理,骑驴的徐七身后的确浩浩荡荡地跟随五辆牛车。车上装满了家具和箱笼布匹之类的东西,若是披上红绸流苏,俨然是一支送亲的队伍。尽管人们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是徐七发了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徐七过了桥就从驴背上下来,见到乡亲们逐个打招呼,他的笑又充实了,是那种财大气粗的笑,刚刚修剪过的小胡子随之欢快地抖动。徐七又一次发了,他的生意真的做大了。
但是他的回答出人意料,他说不想干了,这些年东奔西跑,过的是忐忑不安的生活,现在想赋闲在家,过几天安宁舒适的日子。不就是钱么?他说得风清云淡,像在和邻居们拉家常,哪有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踏实。关于牛车上的布匹用具,徐七的解释赢得了众人的无比尊重。这也是徐七死后,人们对汝方非议颇多的重要原因。徐七在指挥车夫卸下物品时说,这些都是给侄子汝方娶媳妇准备用的,这孩子几年里帮了他大忙了,他要给他娶一个漂亮媳妇,办一个体面的婚礼。当时汝方尴尬地站在七叔身边,满面通红,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双手。他的窘态让众多年轻人羡慕不已,他显然在为未来的美好生活激动不已。七奶奶领着蓝儿站在门楼底下,一边看着车夫们出出进进,一边和邻居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她大概因为专注于设计丈夫回来后的生活而有点心不在焉。
登门贺喜的亲朋好友散尽之后,天已经黑透了,汝方端着风灯关上了徐七家的大门。门里面的事大家不得而知,只是在事后根据点滴的耳闻目睹以及主观的推理和猜测,一点一点地连缀出了事情的简单过程。据说,七奶奶做了一顿丰盛的菜肴来给丈夫接风。徐七因为放松而高兴异常,放开肚皮和侄儿汝方喝酒。汝方的酒量非同小可,我祖父一直是他的手下败将,祖父说,最多一次汝方喝过两斤白酒,吓死人了。他们斗酒的同时商讨了汝方的婚事,徐七打算尽快把事办了,也好给汝方轻松一下,这几年把他累坏了。汝方似乎并不急着结婚,他想再停一停,等他想好了将来的路怎么走再成家。他们爷儿俩慢悠悠地边喝边聊,七奶奶熬不住了,先带蓝儿回房休息了。据赌鬼白皮后来回忆,那天半夜他才从赌桌上下来,经过徐七家的房子后头时,听到好像有人吵架,他想一定是徐七和汝方两人酒喝高了,嗓门也跟着上去了,就没多停留,而是不无嫉妒地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海陵镇争相传送一条惊人的消息,刚刚回家的富商徐七死在了自家的饭桌上。传说的内容出入不大,大致内容是:徐秦氏,也就是我七奶奶早上醒来,发现丈夫竟一夜都没上床。她穿好衣服喊了几声也不见回音,心里就纳闷,一大早他能到哪里去了呢。她下意识地想到厨房隔壁的饭厅,推开门惊呆了,餐桌上杯盘狼藉,酒坛子翻了,白酒流淌一地,几根筷子和两个碟子泡在酒里。徐七和汝方面对面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但她只听见汝方一个人的呼噜声,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了,因为徐七睡着时也是鼾声不断的。她摇摇丈夫的肩膀叫了几声,毫无动静,倒是把汝方给惊醒了。汝方迷迷糊糊地问,婶,婶儿,天亮了?然后看到了伏在他对面的七叔。徐秦氏这时已经哭声乍起,她的手指僵硬地放在丈夫的鼻子前。没气了。
徐七的葬礼和他父亲的一样奢华体面。整个过程由汝方操持,他为七叔请来了方圆二百里内最好的四套响器班子,其中包括只会出现在达官和财主家中的小头班子。班主外号小头,是我故乡当年最叫得响的民间异人,可以同时吹奏八种乐器,很多老人都为无法请到小头为自己送行而死不瞑目。按照故乡的风俗,死者要由其长子长孙领棺,但徐七只有一个幼小的女儿,事情就有点麻烦。但送葬的那天人们看到,汝方披麻戴孝,悲伤至极,扶着七叔的松木棺材一步一步地送到了坟地。几天来他目光迷茫,不吃不喝不睡不说,整个人瘦了两圈。七奶奶也同样如此,因不堪亡夫之痛而卧床不起。
葬礼过后人们就回过神了,各种关于徐七死因的猜测层出不穷,无一例外都与汝方有关,他似乎成了杀害七叔的凶手。但作为当事人的徐秦氏没有发表任何类似的言论,其他人只能在暗地里揣测。猜测主要有三种:一是汝方见财起意,暗中在酒里下药毒死了七叔。二是汝方心怀叵测,拼命劝酒,致使徐七醉酒身亡,同时自己也制造了醉酒的假象。第三种是综合了赌鬼白皮提供的信息,认为一定是汝方干了什么对不起七叔的事,比如对婶娘图谋不轨,比如私自贪污七叔钱财,等等,引起徐七的悲愤,以致喝酒过量,活活醉死。第三种说法相对更为合理,也更具说服力。可是事实又让传闻者无法解释。徐七入土的当天下午,汝方就把自己的铺盖抱出了徐七家的大门,形容枯槁,衣衫单薄,因为不胜悲痛而步履蹒跚,绝对不像身有长物和阴谋得逞的模样。身后的大门是徐秦氏亲手关上的。而且,从此以后,几十年下来,汝方再也没有进过徐七家的大门,徐秦氏也没有再为他开过一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