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奶奶倒下后,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诊所。路上有人问我干什么这么急,是不是去救火,我连他是谁都没看清楚就回答说,比救火还急。值班的医生坐在椅子上看一张发黄的旧报纸,听完我说明来意,拎起药箱就出了门,跑了老远才想起眼镜没戴。我让他先跑,我折回去拿了眼镜追上去给他戴上。医生建议我去找蓝儿姑妈,意思是出了事也好说清楚。我又马不停蹄地奔向蓝儿姑妈家,她正在院子里给一群白兔喂食。我抓起她的胳膊就往外拉,我说,快,快,七奶奶出事了。我和蓝儿姑妈赶到时,医生已经从篱笆门里出来了。蓝儿姑妈一把抓住医生的手,问他七奶奶能死吗?医生摇摇头,说不能,七奶奶只是受到了刺激,平静下来就没问题了。医生的诊断结果让蓝儿姑妈大失所望,她更希望七奶奶能够痛痛快快地死去。祖母曾经告诉我,蓝儿姑妈有一次和她说过,她说七奶奶现在活得都不像个人了,还不如死掉了让人省心。现在祖母还坐在七奶奶的地铺上安慰她,蓝儿姑妈也进屋了,我则在院子里的一盘旧石磨上坐下,觉得事情实在有些滑稽,我这是来看望老人呢还是来催命?
七奶奶很快平静下来,而且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好,简直称得上是精神矍铄。她一骨碌从地铺上坐起,抓住我祖母的手说,蓝儿她婶婶,别担心,你和孙子回去吧,都九十多岁的人了,成废物了,也该死了,她婶婶,我真是想死了,没什么牵挂啦。我祖母劝她,活一天是一天,不许轻易说一个死字。七奶奶从容地笑了,摆摆手让我们离开,她想在阳光里躺一会儿。
回到家我和祖父他们简单地讲述了看望的经过,讲过了也就把它放下,去干别的事了。大约是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太阳不强不弱,我正坐在院子里翻看家谱的打印稿,祖父让我在春节前后重新校对一遍。蓝儿姑妈哭哭啼啼地闯进我家,对祖父和祖母说,七奶奶去了。我从藤椅上跳了起来,上午不是还好好的吗?可是现在就去了,就两三分钟前。蓝儿姑妈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啼哭不乏悲伤,但更多的是解脱和如释重负。她站在我家院子里向祖父和祖母详细地说起了七奶奶的死。
蓝儿姑妈每天都在下午四点左右给七奶奶送晚饭。上午七奶奶精神突然好转,蓝儿姑妈想七奶奶晚饭的胃口一定好过往日,因此多做了一个菜,把送饭时间给推迟了。她拎着竹篮来到七奶奶的小屋,发现人不见了,她想大概是去厕所了,但那儿也没有。正在疑惑,蓝儿姑妈听到七奶奶在叫她。蓝儿,蓝儿,七奶奶说。声音微弱,辨不清方向,但显然出自这间小屋。她把电灯打开,门后床下都看过了,还是没找到。屋子就那么一点大,能到哪儿去呢,她无意中瞟了一眼停放在东南角的棺材,吓得尖声叫了起来,她发现棺材盖被谁推到了地上,而二十年来没人动过它。蓝儿,蓝儿。她又听到了七奶奶的声音,蓝儿姑妈听明白了,七奶奶是在棺材里叫她。如果不是在大白天,如果不是自己的亲娘,蓝儿姑妈说她是死也不敢过去的。她顺手抄起一只空碗,小心翼翼地叫着七奶奶,一寸寸地靠近棺材。她听到七奶奶艰难的喘息声,七奶奶竟然自己爬进了棺材里。蓝儿姑妈凑上前,看到七奶奶已经把送老的老蓝色寿衣穿着完毕,仰面朝天地躺在里面。寿衣也是二十年前就做好的,一直放在棺材里面,为了防止虫蛀,在周围撒了大量的石灰。七奶奶就躺在里面和她说话。蓝儿姑妈站在棺材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干什么。她听到七奶奶幽幽地说,蓝儿,蓝儿,我等了七十一年,他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声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