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徐七的侄子汝方,应该加以详细说明。据海陵人的传说,徐七的死和他有关,徐七是和他爷儿俩喝多了才醉死的。徐七排行是老七,但只有一个哥哥,就是大哥徐大。二哥到六哥都短命,不是刚出生就夭折,就是五六岁时得天花不治而亡。祖母常和我说起那时的艰苦生活,孩子有病没钱医治,总是求神信鬼,或是吃香灰,无一例外的是,稍有重病的孩子都夭亡了。就连医生吕子良自己,最后也因病无药医治而英年早逝。徐七的母亲生下徐七时已经五十岁了,为了把这个孩子养活,她逼徐七的父亲出去做生意挣钱。由此可以说,海陵镇的小商人徐七的父亲是被逼出来的。当初徐七父亲所以把年幼的徐七带出去做生意,是因为徐大生性老实忠厚,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但徐大是个好兄长和好儿子。父亲和弟弟在外头做生意,他就在家里伺候老母和侍弄几亩薄田,一门心思为这个家谋划。父母去世之后,徐七只剩下比他大近三十岁的哥哥,徐大长兄如父,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格外关照弟弟,徐七和徐秦氏的婚事就是他请人说的媒。徐七明白事理,理所当然要帮一把自己的亲哥哥,所以他见挂面生意人手不够,就和大哥商量,把无所事事的侄子汝方招了过来。当时汝方十八九岁,长得刚健威猛,有着用不完的力气。汝方继承了父亲的品性,勤快卖力,对叔婶也格外亲热,很得徐七夫妇的喜欢。
我从没见过徐大和徐七,但我见过汝方。那时侯他已经老了,头发胡子都白了,眉毛却浓黑粗大,尽管是个酒鬼但为人和善,尤其是对小孩。我小的时候去曹三的小店给祖父打酒,常会看到他。宽大的身板坐在商店柜台下的长条凳子上,喝得满面红光。他习惯用小白瓷碗喝酒,一碗二两,一次两碗,心情好了就三碗或者四碗。很多人对他的喝法不屑,认为是脏喝,因为他从不置下酒菜,而是用几个朝天椒蘸盐佐酒,喝过酒吃过辣椒都要长长地嘶嘶几声,满足地抹一把胡子和嘴。他甚至只用一颗盐粒就送下肚一斤粮食白酒。汝方说话很少,都是安静地喝自己的酒,和别人说话总像被审。辣椒掉到地上的那回,我顺手抓了他的眉毛,当时他正弯腰去捡,头低到我面前。我问他为什么只有眉毛是黑的,他哈哈地笑起来,说是喝酒喝的。
离开家乡之后,我就很少见到酒鬼汝方了。偶尔见到的只是他的越发老迈不堪的背影,左手一只老烟袋,右手一个小酒壶,晃晃悠悠地从巷子角经过,整天一副朦胧的醉态。人们都说,幸好他有一个孝顺的义子供他酒喝,否则早就被酒馋死了。他的义子叫新生,我叫他新生哥,常到我家和我父亲聊天。他一直感激汝方当年收留了他,那会儿他只有七八岁,流浪乞讨到了海陵镇,因为偷了汝方的酒壶才和汝方结下关系。祖母常感叹,她说汝方若不是收留了新生,一个老光棍怕是死都没处死了,好人有好报啊。汝方死后,我向新生哥了解有关情况,主要是对他临死前喊的名字感兴趣。
新生哥对我说,前一天晚上他还和义父一起喝酒的。汝方状态很不错,父子俩推杯换盏喝下了一瓶高沟酒,那是新生的女婿前些日子刚送过来的。喝酒的时候,汝方前所未有地怀了一回旧。由于话题是由孙女和孙女婿的幸福生活而起,新生就没多留意。汝方向义子历数了一生平凡而又艰难的经历,尤其是他在七叔家做挂面的那几年。他对当时的琐碎细节都能惊人地描述出来,还用筷子在饭桌上画了一架久已失传的脚踏挂面机。他回忆了七叔七婶对他的诸多关怀和好处,然后自然而然地悲伤起来。这段生活新生早有耳闻,海陵人一直都认为徐七之死和汝方有关,而汝方显然对此抱有深刻的悔恨和自责,所以新生找了个借口把这一段带过去了,以免引起义父的更大伤悲。新生哥对我说,他实在没能领会义父的用意,一直以为他在忆苦思甜。喝过酒后,新生给义父打来洗脚水就回自己的房间了,义父的身体硬朗,能自己照顾自己。
第二天阳光灿烂,是腊月里少有的好天气。上午九点种时新生接到女儿打来的电话,让他给祖父晒晒被子,他才想到起床以来就没见到义父,义父一向习惯早睡早起。他推开义父的房门,听到汝方在床上语焉不详地说话,好像被病痛折磨似的痛苦不堪。他抓住汝方的手,吓坏了,义父双手滚烫,面色紫红。他问义父出了什么事。汝方艰难地睁开眼,断断续续地说,怕是熬不住了,他还是放心不下。类似的话重复了三遍,突然身子向上一挺,喊了几声“秦娥”“秦娥”就不动了。
凭直觉新生认为,义父临死前叫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但是这个名字太陌生了,如果一一去核查,那将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海陵镇上的秦姓女人太多了。而且新生猜测,这个女人一定是和义父年龄相仿,这在海陵乃至大秦镇都是十分罕见的,活到汝方这个岁数的老人不多。新生就这个问题征求了我祖父的意见,祖父认为,汝方一生都让人难以琢磨,比如他为什么不结婚,为什么嗜酒如命,是否有过爱情的伤痛,他本人不开口别人就无法知道。他至死都不透露一点,说明他不愿让人知道,既然这样,就让他把这些秘密带进棺材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