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故乡海陵,徐姓是第一大姓。据说先祖兄弟二人逃难来到这里,从此生根繁衍,像树木一样枝杈扩张,几百年下来成了海陵的旺族。七奶奶的丈夫和我祖父是堂兄弟,因为排行老七,人称徐七,真名倒渐渐被人忘了。我祖父这样年纪的老人都知道徐七,从小就跟随父亲出门做海货生意。十八岁时,父亲在山东烟台得了伤寒,客死异乡,徐七抱着一堆银元和父亲的骨灰回到海陵。他为父亲操办了一场体面的葬礼,守孝三年后才娶老婆,也就是七奶奶。
徐七的婚事惊动了整个海陵镇。之前人们只知道徐七跟随父亲在外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但绝对想不到有那么多。父亲的葬礼已是海陵少见的体面,婚事更是屈指可数的铺张,而且娶的是大秦镇上的头号美女。大秦与海陵接壤,多年来不断联姻,据说当年大秦的媳妇大多姓徐,而海陵的媳妇又多姓秦。遗憾的是,随着老人们一茬茬地死去,嫁进嫁出的媳妇的名字都没人知道了,因为那时侯的媳妇在娘家做姑娘时,都只是花呀朵呀草呀地随便称谓,作不得婚后的名字。直到我祖母这个年龄的老人还是如此,祖母现用的名字是嫁过来之后祖父给她取的。成了别人老婆后,转随夫姓,比如七奶奶,海陵人称她为徐秦氏。因此可以这么说,徐秦氏在嫁到海陵的那天是极其风光的。
五更天鞭炮响起。婚礼的各种准备都已就绪,车夫、伙计、伴娘、厨师,近五十人开始奔忙。五辆牛车从徐七的大门依次驶出,健硕的黄牛角上拴着巨大的红彩球。迎接新娘的车上搭了棚屋,红绸缎裹住全身,车下垂挂着长长的流苏,在海陵镇的石板路上一路华美地摇摆而去。大约中午时分,周围的邻居被又一阵连绵不绝的鞭炮声吸引,挤满了徐七家的那条巷子。人们争相传说,大秦镇的美女到了。他们看到五辆牛车停在徐七家的门楼下面,第一辆牛车坐着羞花闭月的新娘,第二辆坐满了秦家的亲朋好友,后面的三辆车则装满了花花绿绿的嫁妆,当然都是徐七派人提前送过去的。听祖母说,那天徐七还闹了个笑话,他匆忙之间把绿被子抱了出来。按照海陵的风俗,新娘子下车之前,要用大红缎子被换下车上的红布门帘,然后掀开垂挂的被子请新娘下车。徐七显然是太兴奋了,抱一床绿缎被子就跑出来了。二十一岁的徐七直奔新娘的牛车,换了门帘之后才有人告诉他搞错了。他想换一床红被子,但是新娘原谅了他,从掀起的绿被子下走出了棚屋。七奶奶的美貌引起了观众的一片唏嘘。
徐七的婚后生活应该是相当美满的,人们常看到小脚的七奶奶挽着他的胳膊在八条水的堤坝上散步,黄昏的温馨光影异常迷人,很多人在他们之后也来到坝子上乘凉,实际上是羡慕他们的幸福生活。这种悠闲的散步生活持续了半年,用现代词汇来说,他们的蜜月历时半年。半年之后,徐七一个人骑着毛驴出了海陵。几天后又神采飞扬地回来了。从那时侯起,徐七家里做起了挂面生意,一直到四年后徐七喝酒醉死。徐七从外面的世界了解到消息,精致的挂面销路很好。他在一个叫青口的地方买下了一架挂面机,装在雇佣的马车上运回家来。那是海陵镇的第一架挂面机。后来很多人到徐七家参观,他们发现这台庞大的机器操作起来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困难,和好面倒进一个巨大的漏斗之后,从机器的另一边就丝缕不绝地吐出了一匹匹挂面。他们当然看不懂其中的奥秘,只能听到机器的肚子里有个什么东西在轰隆隆地转动,就是那个转动的东西把面团转成了挂面,像一把分寸感极好的菜刀。机器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转起来的,他们看到徐七的侄子汝方扶着机器的两只木头把手,脚下不停地踩动翻转的轮子,像在踩一架水车。是汝方的脚在操纵那把切面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