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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事实完全印证了我的想象。七奶奶的院子夹在两边的平楼和瓦房之间,院子用不足半人高的泥墙围成,推开一扇老朽的篱笆门就可以进去。七奶奶坐在小屋里的门槛边,那里上午十点的阳光充足。七奶奶低着头,缩成极小的一团,苦蓝的头巾和衣服,像条狗。我走在前头,不到门前就大声为自己壮胆,我说,七奶奶,我给您拜年来啦!七奶奶像做梦似的抬起头,阳光让她睁不开眼。我看到七奶奶比拳头稍大的小脸,青紫色的皮肤和皱纹,茫然地对我抖动紫中泛黑的嘴唇,说不出话来。她不认识我,双手依然插在棉衣袖里,像个好奇又委屈的孩子。我告诉她我是海鹏,她的孙子。她重复了几遍我的名字,噢了一声,说乖乖孩子,进屋呀。我低下头从她低矮的房门进去,在一张高一点的凳子上坐下。祖母也到了坐在她旁边的地铺上。祖母问她,知不知道我是谁,七奶奶摇摇头,尴尬地笑笑,她其实并不认识我。

看望的过程简单又漫长。祖母花了十几分钟向她解释我是谁,从哪里来,过了年还要到哪里去。我也不得不重复小时侯给她老人家拜年的情景,试图让她记起若干年前那个常被门槛绊倒的小孩。我必须和她说点什么,一来这是晚辈探望长辈必需的程序,二来我的左手被她紧紧地抓住。她老人家耳朵有点背,我要像演讲一样把同一句话重复三遍。七奶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嘴在哆嗦,不知她是否听见了,是否记起了哪个跌跪在她床前的孩子。后来她慢腾腾地说,乖乖儿,都不认识了。在此之前她一度把我看作是我父亲。她对我父亲还有印象,而对我,她老人家的记忆却视而不见。

七奶奶的屋子里原来是有一张古老的木板床的,她的女儿,即我的姑妈蓝儿,担心母亲从床上摔下来,便把她转移到地上,被褥下面是厚厚的麦秸和稻草。她和祖母就坐在地铺上,左手抓着祖母的手。她们说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执手相看。这种交流我插不上话,因此得以从容地干点别的事。我本想把礼品放到床边的桌子上,但桌子上积累了一层尘土,显然很久没用过了,我只好放到一把破旧的椅子上。椅子上堆着两个没洗的白瓷碗,粘着米粒和其他分辨不出的食物渣。祖母告诉我,七奶奶现在不能做饭,女儿每天从家里送两次饭过来,放下饭菜就走了,所以七奶奶只好冷也吃热也吃,而多数是冷的,因为蓝儿姑妈家离这里步行要十五分钟,从不使用保温壶。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口触目惊心的棺材,黑黝黝地伏在房间的东南角,像一头高深莫测的巨兽。那该是一头疲惫的巨兽了,二十年的等待让它失去了耐心,才如此平静地陪着七奶奶一同打发着时光。七奶奶问我祖母,今天是几号,过了年没有?祖母小声对我说,都过到什么份上了,连点时间概念都没有了。祖母的说法使我茅塞顿开,刚进来时我就感觉到了一种近乎凝滞不动的东西。这里有经久不散的淡淡的异味,看到棺材时我立刻想到了腐尸味,但是七奶奶还活着,而且还抓着我的手,一种难言的东西顺着她粗大的指关节爬上我的胳膊,像一件水做的衣服披到了我的身上。我费尽心思才抽出手。尘土漂浮在太阳的光柱里,也呈静止状态。整个屋子里的几种用具也老迈不堪,覆满尘土。它们静止不动,连同老而不死的七奶奶,都因为时间的车轮在这里停下了,因为静止而呈现出死亡之态,而这静止恰恰又隐藏着秘密的活的流程,它让七奶奶不知今昔何夕地活着,以致对她来说,生命成了不具任何意义的活着的必然结果。这一想法让我倍感悲哀,一个人竟至活到了如此地步。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祖母和七奶奶说起了最近的几桩丧事。七奶奶显然对这些并不了解,她已经很多年没碰过那扇篱笆门了,这从门前的稻草可以看出。上午她坐在西边门前,下午就转移到东边的门前,以便一整天都能晒到太阳,那些稻草已经被她坐绒了。七奶奶对死亡似乎也不关心,只是静静地听。后面的六豁老太死了,三天后才被发现。南头的令珍二姑也死了,那可是个好人,平时还能掐能算,给人看个病喊个魂什么的,竟算不出自己的死期,很不体面地死在马桶上。隔一条巷子的洪根,前几年在夜路上遇到了鬼打墙,三绕两绕绕不开,急死了左手,就十天前吧,跟老婆吵架,把手给气活了,人却头一歪死了,才四十出头,正是置办家业的好时候。卖烧饼的跃进媳妇,正烤着烧饼,男人还站在身边,竟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头钻进烧饼炉里,拽出来,头发脸都烧焦了,人也死了,她为了要儿子拼命生,一口气生了四个丫头,第五个是儿子,还没断奶呀。还有老光棍酒鬼汝方,躺在床上稀里糊涂地对干儿子说,怕是熬不住了,然后喊了几声陌生女人的名字就死了,前天晚上还喝了半斤酒,清醒得很,一觉醒来就糊涂地归了西。

祖母的讲述远比我的叙述要详细。大概是过多的死亡终于惊动了七奶奶,当祖母说到汝方时,七奶奶猛地抬起了头,陷在皱纹里的眼睛立刻放出光来,谁?七奶奶问。祖母重复了汝方的名字。七奶奶也跟着生硬地重复了两遍,然后问祖母,汝方临死前说了什么。祖母说,就是些糊涂话呗,喊了几声女人的名字,像是“秦娥”什么的。我看到七奶奶瘦小的身子在温暖的阳光里抖起来,两眼发直,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像是突然得了疟疾,仿佛一堵破败的土墙一点点地坍塌,缓缓地倒在了地铺上。祖母当时也慌了,不停地喊着七嫂七嫂,让我赶快去找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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