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望七奶奶之前,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想着要见一个老得不像样的老太婆,心里就升起无名的恐惧。七奶奶太老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年。祖母说七奶奶活得都不像人了,整天呆在她的黄泥屋里,这样的房子在海陵镇是绝无仅有的。更可怕的是,小屋里还停放着一口女儿为她准备的棺材,已经放了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她得了一场大病,后事都筹划齐全,她又顽强地从病床上爬了起来,从此没病没灾地活到现在。七奶奶当年躺在床上就一个劲地唠叨,说她不能死,不能死。周围的人就不明白了,一个已经七老八十的人为什么不能死。这个问题时间长了就被人忘掉了,同时被忽略的是,一个早就该死的老太婆又活了二十年,那口棺材可以证明。二十年何其漫长,因此,当邻居们偶尔想起七奶奶,总会异常烦躁,生命在七奶奶那里被无限地拉长了,像弹性优异的橡皮筋,死亡对一个人来说竟遥遥无期。由此人们产生一个想法:生活漫无尽头,实在不值得只争朝夕。老人们发愁了,什么时候才能活到死啊。在这二十年里,我的故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楼房像麦子一样遍地长起来,人丁兴旺,夜间大街上也人来人往。所有迹象都表明,二十年前那个月亮一升起来就成了哑巴的海陵镇消亡了。但是,就像生命在七奶奶那里停滞不前一样,历史被七奶奶保存下来了,浓缩在她的小院子里。那里的人和事几乎都是二十年前,比如那口棺材。如果在闹市里突然遇到一个明朝的书生,你大概会兴奋和新奇,但若是在明亮的世界里进入一间盛放垂死的老人和待用的棺材的阴暗小屋,怕只有不寒而栗了。
我犹豫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对七奶奶相当陌生了。算起来有十几年没见过七奶奶了。那时侯还流行新年行磕头礼的拜年方式,即见到长辈老远就跪下,祝老人家新年吉祥,长命百岁。大年初一大清早我就被祖父赶出被窝,让我去给长辈们拜年。鞭炮声声不断,整个海陵镇都笼罩在硫磺和火药的味道中。我迷迷糊糊地转了整个村镇,见到长辈立刻扑倒,一圈下来也收获了不少压岁钱和好吃的东西。最后一位长辈是七奶奶,她离我家最近,所以总是殿后。当时我还没有真正见过故乡之外的花花世界,她的小屋对我并不显得可怕。七奶奶早早打开房门迎候朝拜,自己则舒舒服服地坐在热被窝里,床头柜上摆满了一堆糖果。七奶奶的门槛高得出奇,屋子里又暗,我好几次都因被门槛绊倒而直接跪到她老人家的床前,七奶奶就说,好孙子真孝顺,一声不吭就先跪下了,来来,吃糖。七奶奶的老态让我失望至极,别人都说她年轻时美貌如花,是海陵难得一见的美女。但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脸上堆满至少五百道皱纹的老太婆,声音沙哑苍老,毫无美感。我没吃她的糖果,而是伤心地转身而去,仍是一声不吭。小屋里的棺材当然没看见。若是看到了,我大概只敢在门槛外面随便地跪下,意思一下就算了。现在七奶奶显然也不认识我了,我出门在外已经十多年。祖母说,七奶奶只认识几个常到她的小屋里去的人,她的女儿、女婿、几个外孙,还有我祖母。
鉴于以上原因,我犹豫不决。父亲坚持让我去,他认为,我难得回来过一次春节,徐家的老香灰所剩无几,已经到了看一个少一个的景况了。没办法,我只好答应。我拎着买好的一大包礼品在家里兜圈子,央求祖母陪我一块儿去。祖母想了想就答应了,她担心七奶奶把礼品享用完了还不知道是谁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