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枪以为没事了才出来打猎的。
两个月前,上面下了通知:为了保重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所有的枪械、刀子,三节棍、九节鞭子,只要能杀人的,只要在武打电影电视里出现过的,都得限期上缴。花街上大大小小上缴了不少东西,屠夫年午的一把特大号杀猪刀都交了上去。我们家上交的是一把步枪刺刀,父亲的一个朋友送的。那大伯当过兵,复员回家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带回了一把步枪刺刀,半新不旧的。玩了几天就厌了,送给了我父亲。父亲练过,刀啊棍啊什么的都懂一点。他喜欢那把简朴的刺刀,晚上饭店打烊了,他常会拎着那把刀到石码头上耍一通。一是爱好,再就是锻炼身体,最主要的,像母亲说的,是让周围和来往的人知道,父亲会两下子,不要打我们家饭店的主意。父亲本来也不愿意把刀交出来,但早就露了脸,人都知道。私藏要犯罪的,只好忍痛割爱了。
杜老枪舍不得忍痛割爱,他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和枪都藏起来了。不打猎了。花街上谁不知道杜老枪是个打猎好手?不仅花街,整个清江浦都知道他。花街上的老杜家,祖传的好猎手。再上几辈我不太清楚,杜老枪他爹枪法好我听说过,好成什么样没见过。我见过的杜老枪他爹已经老了,眉毛都白了,瘦得像个骨头架子,举不动枪。后来就死了。
那时候杜老枪外号还不叫杜老枪,叫杜一枪,就是枪法好,一枪解决问题。杜老枪是他爹叫的,他爹才是个厉害的老枪。杜老枪死后,杜一枪就成了杜老枪。
现在的杜老枪只有一个女儿袖袖,袖袖不喜欢打猎。袖袖喜欢什么杜老枪不知道,女儿不喜欢打猎他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哪有女孩子扛着土铳乱跑的。不要说袖袖,就是整个花街,整个清江浦,打猎的也只剩下了老杜家。当年,他们父子俩一人一杆土铳子,哪一次出门都是满载而归。父亲扛不动枪,他的土铳就闲下来了,进了储藏间里再也没有出来。老杜老枪死了,剩下一个小杜老枪,他是我们最后的一个猎人。
杜老枪是真的爱打猎,三天不摸枪就难受,不知道两只手该往哪儿放。他给我们家饭店供应野物,挣钱当然是一个目的,更重要的,我猜是为了给自己打猎找个借口。十天左右他就要打一次,为了打猎他不惜跑近二十里的水路,因为近处的方圆里找不到鸟雀可打,杜老枪说,都被人赶跑了。人瞎能折腾,就是老虎豹子也不敢待下去。他天不亮就摇着小船出门,经过紫穗槐丛,一片小芦苇荡,再经过一片刺槐林子,船到了那儿太阳才出来。到了夏天,站在船上就能看见槐树花开,如云如雪,运河两岸飘香,饿了,伸手捋下几串,槐花细腻,香甜爽口。再走就是单调的水路和村庄,几间房子,或者一小片住家。再走,是从运河伸出去的一个巨大的河汊,里里外外生长了浩瀚的芦苇。到了,就这里,野鸡野鸭的天堂,也是杜老枪的天堂。到了芦苇荡,就出了清江浦,是鹤顶的地界了。
杜老枪的这条路我也熟,我跟着他打过很多次猎。他摇船,我听他唱歌;他打猎,我跟着捡收获的野物。有好看的鸟,我告诉他,我想要,他说好,枪膛里只放一粒小崩砂,为的是不把鸟打死。他射中鸟的一只翅膀,只让它落下来。枪响了我就去捡,杜老枪很少失手。就像我刚得到的这只翠鸟一样,只伤了翅膀尖,杜老枪说再调养几天它就能重新飞起来。
我父亲舍不得那把刀,最后还是上交了。杜老枪舍不得他的土铳,他就不交,通知下来的第二天他就不见了。整个花街大大小小的枪械都收完了,街道上的小领导来到杜老枪家。杜老枪老婆说:“我们家老枪去鹤顶的表哥家走亲戚了。”
“枪呢?”
“那是他宝贝,当然带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没准。他表哥是个酒坛子,逮着他不喝够哪会放他回来。”
“你们家老爷子那杆枪还在吧?”领导说的是老杜老枪的那杆土铳。
“多少年了,早锈成废铁了,都忘了是不是给袖袖当破烂卖了。”
“算了,那也不是枪了,”领导说。临走的时候又说,“老枪回来后,让他主动把枪交上去。这是国家规定的,是法律。”
袖袖妈连连点头。她知道领导也明白,土铳是杜老枪的命根子,收是收不上来的,所以就打个哈哈算过去了。再说,杜老枪虽然一年到头扛着枪,却是个好人,他是个猎人,不是坏人,当然也就不会用土铳做凶器。
杜老枪就算躲掉了。半个月后,枪械收缴的事过去了,他回来了。回来他也没敢摸枪,忍着,怕惹人耳目。忍了一个多月,实在忍不住了,又把猎枪扛出来。那时候早就没人再说收缴枪械的事了,他觉得已经太平,可以打猎了。去鹤顶的前一天晚上他来我们家,问我父母还要不要野物,他又要动手了。我父母当然愿意,这两个月里,很多船老大都叫着问,野鸡野鸭跑哪去了。
我父亲还是说:“风头刚过,还是小心点,要不再忍忍?”
“忍不了了,”杜老枪说。“再忍就该真杀人了,杀自己。摸不了枪,不如死了算。”
他要去鹤顶,明天就去。我说我也去,我也很久没打猎了。杜老枪就对父亲说,你看,跟班的都急成这样,打猎的还不急死。
就去了。然后回来就出事了,有人到上面举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