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杜老枪最终没有到我们家喝酒。八点半钟的时候,袖袖哭着跑到我们家,说不好了,他们要把她爸抓走了,要给他戴手铐。她妈让她赶快来找我父亲,因为我们家开饭店,南来北往的头头脑脑父亲多少认识几个。父亲听到消息就跟着袖袖往花街跑,我跟在父亲屁股后头也跑。从石码头往前走一点,拐弯向南就是花街。一条长长的窄巷子,青石路面,老得长满了青苔;没有青苔的地方,多年来被无数双脚踩得平滑发亮,雨水天气路面滑,不小心就要摔跤。进了花街就看到不远处亮起灯光,杜老枪家的院门敞开着,灯光落到巷子里。石板路上谁家泼了水,亮堂堂的一片。一群人在灯光和水光里乱动,声音也闹起来。我听到瘫痪的袖袖妈在大声哭喊。
很多人围在杜老枪家门口。我和父亲挤过去,两个带大盖帽的警察已经把杜老枪拖出来了,一人抓着他的一只胳膊。杜老枪的手上戴着明晃晃的手铐。另一个警察扛着杜老枪的枪,挥舞着那支长枪驱赶围观的人群。
“让开,让开,”他说,“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要把杜老枪塞进门旁边的一辆警车里。父亲挤到警察面前,让他们等等。“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父亲说。“能不能先把人放了?”
巷子里安静下来。“不能,”那个扛枪的警察说,他好像是三个人里的头头。“除非现在就交出一万两千块钱来。”
这数字把周围人吓一跳,这么多。在花街,一万两千块钱可是个惊天动地的数。
“这么多钱?老枪欠你们的?”
“不是欠我们,是欠公家的,”扛枪的警察把枪放下来,他的脸一半留在灯光里,另一半被阴影遮住,有亮的那一半脸上生了一个痦子,说话时痦子上的一撮毛跟着乱哆嗦。“我们明文规定要上缴枪械等凶器,他偏偏私藏,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不仅要缴他的枪,还要罚他的款!局里说,要狠狠地罚!让你们把上面的精神当作耳旁风。”
杜老枪喊道:“我这枪不是凶器!就是一个土铳子,打鸟的,不杀人。”
押他的警察让他老实点,等他们头头说话。大痦子说:“你住嘴!很多东西都不是用来杀人的,最后不还是杀了?我们要防患于未然。嗯,防患于未然。”
“我爸真是用它来打鸟的,”袖袖还在哭。比她哭得更厉害的是她妈,和过去的很多年一样,她腿脚不好,大部分时间待在床上。她在堂屋的床上又哭又喊,求他们放了她男人。
“小丫头,一边去。我不是说了嘛,等他杀了人我们再来收枪,那我们还怎么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
杜老枪的老婆声音突然变近了,很多人伸长脖子向门楼里面看,杜老枪的老婆竟然从床上下来,现在都爬出了堂屋的门槛。袖袖看了,赶紧跑进家门,去照看她妈。
“不能少罚点么?”我父亲说。“一万二,实在是太多了。”
“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你别以为这钱我们几个贪了,要上交的,一分钱我们都留不下来。这是上头的指示,还要奖励举报人,两千块哪。”
“你看我们花街人过的日子,让领导通融一下吧,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一分都不能少!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有意见找上头说去。”
“那能不能先把人放了?不放人怎么去找钱交罚款。”
“你骗小孩哪?”大痦子突然咯咯地笑了。“放了人你赖着不交,不还是要抓?”他对两外两个警察挥了一下土铳,“别跟他们罗嗦了,走,把人带走。什么时候钱拿来了什么时候放人。”
杜老枪死活不跟他们走,父亲也上前阻拦,因为是夜晚,谁也看不清谁,周围的花街人都涌上来,把那两个警察推得踉踉跄跄。
“反了,反了,”大痦子抡起土铳为另外两个开路,他抢先跑到警车边,拉响了警笛。尖利的警笛发挥了威慑力,整个花街都停下了呼吸和心跳,大家像突然冻僵了一样站在原地,谁也不敢再去阻拦了。大痦子骂骂咧咧地打开车门,三个人合力把杜老枪塞进了车里。我们都没回过神来,汽车发动了,车头灯雪亮地穿透花街的夜,把巷子照得黑白斑驳,鬼魅气十足,石板路面也变得无比的漫长。喇叭响起来,我们自觉地让开道,看着车喷出几股尾气跑掉了。
母亲把饭店托付给厨师,也来了。她在堂屋和袖袖一起安慰杜老枪的老婆,把她抱上了床。
“没事的,别担心,”母亲说。“就一个土铳,多大的事,老枪明天就会回来的。”
杜老枪的老婆一抽一抽地说:“让他不要去打,他非要去,说再不摸摸枪人就得疯了,过日子都没什么意思了。现在好了,被抓进去就有意思了。还有那一万两千块钱,把家卖了也找不到那么多啊。”
我父亲说的没错,从我家出去,杜老枪的确是把土铳藏到了紫穗槐树丛里。他舍不得那杆枪。但是没办法,警察还是逼着他把枪拿回来了。他赖不了,有人举报了,举报的人说,杜老枪今天就去打猎了。没猎枪怎么打猎?
“这事不能急,慢慢想办法,”父亲也安慰杜老枪的老婆。“我明天先托人到上头看看,争取通融一下,钱,也得赶快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