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鹤顶回来,我一路都在抚弄那只伤了翅膀的鸟。杜老枪摇橹,吱吱呀呀地响,把水翻到船后去。他边摇边唱,调门扬起来,天就黄昏了。那鸟不怕船声和水响,怕杜老枪怪异的歌声,在我手掌心里乱跳,要不是我在它腿上系了一根线,翅膀坏了它也会飞走的。
我跟杜老枪说:“别唱了,鸟要吓死了。”
“哪有摇船不唱歌的。吓死了明天再给你打一只。”
声音更大了。今天他高兴,打了四只野鸡、三只野鸭,还有这只伤了翅膀的鸟。我说叫翠鸟,图画书上就是这么说的,他说叫柴咶咶。柴咶咶,多难听的名字,比麻雀还难听,我不信。有过路的船和我们打招呼,扯着嗓门喊老枪,老枪也伸长脖子跟人家对喊。有的船上已经亮起了灯,摇摇晃晃的光亮把水面照黑了。到了,杜老枪说,收起了两只橹。我听到石码头上夜晚嘈杂起来的说话声。
母亲站在石码头的第一个台阶上,背后是我们家饭店敞开的大门,灯光雪白,很多人在灯光里走动。
“怎么现在才回来?”母亲说,“要把人急死了。”
“木鱼要柴咶咶,打了半天才打到,”杜老枪说,把装着猎物的口袋扔到石码头的台阶上。“今天运气不错,一堆,够那帮狗日的吃几顿的。”
我捧着小鸟上岸时,被母亲骂了一句:“多大了,还玩这个。”
杜老枪拎着口袋进了我们家,他要把猎物卖给我父母。几年了,他一直给我们家饭店提供这样的野味。有几个船老大对野鸡野鸭什么的特别有兴趣,每次经过石码头都要吃上两只。杜老枪说的那帮狗日的就是这些船老大。这帮狗日的整天在运河上跑来跑去,兜里有的是钱。他们常常三五个聚在一起,在我们家饭店里划拳喝酒,一身的江湖气,什么好吃吃什么。酒足饭饱之后,就拍拍肚皮去了花街,一个个歪歪扭扭地去找老相好的小灯笼。花街的很多门楼底下,夜晚会挂起小红灯笼,挂灯笼的那些女人躲在房间里,正用一个好身子等待那些来摘灯笼的男人。有外地的,也有本地的。无所谓,钱只认人。
父亲把猎物称了称,按老价钱算了帐,九十六块钱。父亲对母亲说:“给老枪一百。”
杜老枪说:“不能老这样,给九十。我就要九十。”
父亲看见了我手上的小鸟,说:“那不行,还有这只柴咶咶,一百还不够哪。再加十块。”
“不行不行,那就一百好了,”杜老枪用空袋子把枪裹起来。“柴咶咶是给木鱼玩的,他跟了我一天。”
“是翠鸟!”我说。
“好,翠鸟。就翠鸟。”
杜老枪呵呵地笑,收下钱要回家。父亲说,别回了,让木鱼去跟袖袖说一声,今晚在这喝酒,咱哥俩好些日子没正儿八经喝两盅了。杜老枪谦让了半天,最后打算留下来。他说是啊,有两个月了,好,喝。他把长枪放下,洗了手要坐下,袖袖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了。
袖袖是杜老枪的女儿,都说是我们花街的人尖子,长得好。那些过往的船老大们,见过袖袖的都说,这丫头,像根葱似的,只有咱们运河水里才能泡出来的葱。他们说起袖袖时,嘴角像吃了红烧肉一样,亮亮的一片口水。
“爸,”袖袖说,紧张得胸脯鼓鼓的。“有三个公安局的来咱家了,让你快回去。”
“找我?”杜老枪觉得莫名其妙,抓了半天的脑袋,才说,“可能是为这杆枪来的。”他对我父亲说,“这枪先放你们家,我去看看。”他和袖袖刚出门,又转回头。“不行,我还是扛走,万一连累了你们就不好办了。你把酒留着,我回家看看,一准回来再喝。”
他把枪扛走了。我和父亲把他送出门,发现杜老枪和袖袖没有直接回花街,而是拐向石码头西边的灌木里。那里长了一丛丛深稠的紫穗槐。
“他是去藏枪,”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