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凡的再次发作是在儿子做双周的时候。
赵一凡的母亲要给孙子做双周生日。双周就是两个周岁,在赵一凡的家乡跟逢十的生日一样重要,而且,奶奶要带孙子到老家过双周。一来这个城市的确也没有亲戚,二来奶奶很骄傲有个肥头大耳的孙子,她说,带回去认认祖宗,到祖坟上让爷爷看看,我们赵家的根苗。
许秋兰听得心里发毛,居然要让死人看看她儿子,她不想去。她私下里对赵一凡说,乡下不方便,路途又远,还是不要去吧?颠颠簸簸的,万一孩子生病什么的,你说山高水远的-----
赵一凡不同意,说,照你这么说,我们那就不活人了。我也很多年不回去了,也想回去看看。你这几天收拾收拾,去买点乡下没有的礼物。最多也就个把礼拜,哪里就会那么娇气?
许秋兰说,要不你和妈回去,我不想去,也不想让孩子去。
赵一凡说,你怎么那么不懂事,我和妈回去干嘛?妈不就是让孩子回去让乡亲看看,她老人家脸上也有光吗?我们早点回来就是了。
赵一凡让许秋兰去买火车票,许秋兰没去买,回来说没有卧铺,连坐票都没有,只有站票。赵一凡说,看哪天有卧铺就哪天出发。许秋兰说,一天两班都是过路车,根本就不卖卧铺。赵一凡说,我又不是没坐卧铺回去过。许秋兰说,你那时候是慢车,现在都是空调车了,不一样的。
赵一凡说,要不看看能不能到邻近的城市再转车。许秋兰说,你怎么就不怕麻烦呢,依我看现在就别去了,等孩子大一点再说。
赵一凡看了许秋兰一眼,自己去火车站了,然后他买回了第二天就出发的三张卧铺。
赵一凡祖孙三代回到老家以后,儿子自然就由不得许秋兰做主了,奶奶天天一早抱出去,走东家窜西家,天黑了才回来。但她精神很好,每天都会带回来亲戚对孙子的夸奖。
都说这娃长得好,方面大耳,将来有福气当官。不像他爸,打小就瘦骨伶仃的。
这娃不认生,看谁都笑,个个喜欢。不像一凡小时候见人就躲。
今儿个大舅姥姥家三个娃,就数我们家赵稷好看,大舅姥姥说,没想到一凡会生出这么漂亮的娃,到底是城里长大的,跟乡下的孩子就是不能比。大舅姥姥家的那些娃,跟一凡小时候一样,脸又尖又黑,眼睛小,贼难看,哪里像我们赵稷白白胖胖,这眼儿又大又圆,做官咯,做官咯-----
老人家一门心思地贬低儿子夸奖孙子是有原因的。赵一凡小时候顽皮得要命,一个夏天下来,晒得脸上找不到一点浅色,加上个子小、眼睛小,整个人看起来像截黑炭,在村里是出了名儿的丑娃,还有人叫她丑娘。现在有个这么白白胖胖的孙子,她觉得赵一凡小时候带给她的耻辱可以一笑而过了。
许秋兰听人这么夸自己的儿子,当然高兴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还讥笑赵一凡小时候可能真是泥土捏的。
许秋兰逗弄着自己的儿子:我们赵稷幸亏不像爸爸,对吧?赵稷像妈妈,儿子像娘有福气------
赵一凡盯着儿子看了会儿,然后自己去照照镜子。后来,他把儿子抱到镜子面前。虽然他已不是丑娃,但镜子里父子两人的脸,果然一点不像。方面大耳的儿子伸出胖嘟嘟的小手要去抓他瘦长脸上的眼镜,他头一偏,儿子没抓到,哇地哭了。许秋兰听到声音赶紧来抱儿子去喂奶粉。赵一凡看着许秋兰急急忙忙的背影,想:她是不是有点心虚?
让赵一凡下定决心再去做一次亲子鉴定是儿子双周那天。赵一凡在镇上的小饭店办了三桌酒,亲戚朋友把小寿星抱来抱去,个个夸孩子长得好。有个会说话的大婶,王熙凤一样八面玲珑,她抱着孩子不肯放手,扬着声音说,这孩子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看看你看看不像他爸就算了,也不像他妈呀。干脆呀,我抱回去得了,我抱走了抱走了。奶奶赶紧把孙子抱回来,又被赵一凡的表嫂抢过去了。表嫂是赵一凡小时候的同学,她抱着孩子仔仔细细地端详,口无遮拦地说,赵一凡,这孩子肯定不是你的,你们是不是在医院抱错了?要不就是-------表嫂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孩子的娘是城里的,赶紧捂住嘴,咕咕地笑。她开的这种玩笑在乡下也很常见,要不是她忽然想起来许秋兰,不知道下面会说出什么来。
谁也没想到,此刻的赵一凡心如乱麻。他开始怀疑,第一次的亲子鉴定不准确。而不准确的原因就是孩子太小,不应该送头发鉴定。那人不是跟他说,12岁以下的孩子要血样的么?既然有这样的规定,那么肯定是小孩的头发准确率低,甚至会搞错。
他扫视了一眼许秋兰,许秋兰脸上带着笑,在给客人倒饮料。儿子果然也长得不那么像许秋兰。
他想起来许秋兰千方百计不让孩子回乡下,居然骗他说买不到票。这个女人三步一个谎,问题是你一点都看不出来她说谎。她为什么不肯让孩子回来,不就是怕人多眼杂看出破绽来?居然还有脸说孩子像妈福气好,她以为这样转移视听就蒙混过去了?
不,不行,我一定要再去做个亲子鉴定,这次我要按照医生说的,一点都不马虎,我要把这个小狗崽子抱去抽血鉴定。
当他们终于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孩子发烧了。许秋兰给他吃了些小儿感冒药,还是烧烧退退,不见全好。赵一凡正想着怎么样才能将孩子抱出去抽血呢,一下就来了灵感,他说,小孩子生病怎么能就这样在家吃药,你又不是医生,来来,我抱他去医院看看。许秋兰说,我和你一起去儿童医院。可是赵一凡说,这些天你也够累的了,你和妈都歇着吧,我一个人就可以了。这么点小事,劳师动众的。
许秋兰的确很累了,她听了赵一凡的话,心里还一阵温暖,然后找了宝宝的出生证交给赵一凡,临走的时候叮嘱他,有情况随时打电话回来。
赵一凡打车直接去了鉴定中心,顺利地抽了血,根本没有去医院便抱着孩子回来了。
怎么样了?许秋兰急急忙忙地问。
没事儿,抽了个血,医生检查说一切正常,就是受凉了,多给他喝点水就好了。
许秋兰看到孩子手臂上的针眼,自然信以为真。但问题是小赵稷的发烧并不是受凉,也没有因为多喝了水就好了,相反,发烧越来越厉害,第三天,许秋兰和婆婆将孩子送到了医院。
医生在给小赵稷做了一些检查以后,立即开出了住院单,检查结果是小儿病毒脑膜炎,要是早点送来也就当感冒治了,现在虽然不算迟,也能治好,但可能预后不会太好,也就是说有可能会影响到孩子以后的智力。
许秋兰疯了一样,她抓住医生说,我们两天前来过的啊,你们不是说感冒吗?啊?就是让多喝水,什么药也没开。那时候你们怎么没查出来?
医生说不可能的,两天前应该能从血检中看出来病毒。你们做血检了吗?
许秋兰把孩子胳膊上的针眼让医生看,做了,我老公带着他来做的呀。
医生说你把病历单拿来看看。
许秋兰就打电话给赵一凡,让他把孩子两天前的病历带来。她在电话里哭着告诉赵一凡,儿子是脑膜炎,医生误诊延误了儿子的病,可能会落下后遗症。
赵一凡也紧张了,他甚至比许秋兰更紧张,因为他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不带孩子来医院,更没办法解释没来医院怎么有针眼。
他赶到医院,孩子吊针已经打上了,许秋兰在孩子床边,还在抽泣。他妈正在跟旁边床位的家长唠叨,说医院的不负责,前两天来说受凉,今天就变成脑膜炎了。
许秋兰一看到赵一凡,就跳起来问他要病历。赵一凡说,不知道丢哪儿去了。那哪个医生看的?你应该记得吧?赵一凡说,我不记得那么清楚了,医生戴了帽子穿了白大褂基本上差不多,你也别急,我去办公室看看,或许看到就能认出来了。
赵一凡是为了摆脱激动的许秋兰才说去找医生的,实际上他根本没去,他来到走廊尽头,坐在长椅上,想着怎么样让许秋兰平静下来,然后让这件事情顺理成章地过去。他想啊想啊,唯一的办法就是拖,拖几天孩子情况好转了许秋兰兴许就不那么着急了。而且,赵一凡想,拖到鉴定结果下来,许秋兰自然知道针眼是哪里来的,就算这个小狗崽子是因为我而延误了病情,那许秋兰也不敢再闹吧?那时候还轮得着她闹么?可万一结果还是父子呢?这么一想,赵一凡还算有点人性,马上站起来回到病房看儿子了,他看到病床上头上挂着吊针、眼角还有泪水的儿子,心疼了。
随着孩子病情的好转,再加上赵一凡的劝说,许秋兰果然渐渐平静下来了。赵一凡劝许秋兰要通情达,尤其是现在,自己又没有证据,孩子还要人家看病,闹只能自己吃亏;不如等找到证据,找到证据哪怕要求医院赔偿都可以。
一星期以后,医生说恢复良好,应该对以后的智力发育不会有什么影响,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赵一凡算了算,亲子鉴定书也快要出来了。于是,他把出院的日子定在了拿鉴定书的那天,他准备,拿到结果再决定怎么处理母子俩。
当然,鉴定结果还是父子!拿着结果的赵一凡心如刀绞,他没有感到欣喜,而是恨自己差点害死了儿子。
赵一凡把那张鉴定书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