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擦眼泪时,姚惟诚看到她的手表时针已过了三点,便对她说:“不行,我得回学校了,今天是星期天,下午四点半食堂开饭,去的晚了就没饭吃,明天我接着给你讲。”
“想给我留个悬念也行,不过明天一定得讲。”韩雪说完,就把姚惟诚送到医院门口。
次日上午十点,姚惟诚来到了韩雪的病榻前,见正在输液的她两眼微闭,以为是她睡着了,就轻轻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望着她那红润的脸庞。
她其实没有睡着。当她发觉他望着她的脸庞时,忽然来了个仰卧起坐,问他“看什么?”
“我是看你的气色好多了。刚才听你说话的声音,也快恢复正常了。”
“今天早晨朱主任一上班,就把我叫到诊断室检查,说我的伤口愈合得很好,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
姚惟诚见她恢复得如此之快,便把他在昨天晚上写出的后半部分身世递给了她。旁边床上的病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来,惊讶地说:“啊吆!你们天天见面,还写那么长的情书,可能把说不出口的那些话都写进去了。”
韩雪听到后将右胳膊伸过去,把姚惟诚写的东西亮到那个病友的眼前:“你看看,这是情书吗?”
那个病友只瞅见“我的身世(续)”的大字标题,就自觉没趣,转过身去。韩雪这才看起了姚惟诚写的那一沓子身世:
抗战胜利后,日夜思念父母的继父很想回老家去探望二老,可又担心把仅有的积蓄花光,使姚庆芳娘儿俩的生活没有着落。母亲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非常理解丈夫思念父母的心情,一再劝他回老家看看父母。她越劝,继父更舍不得离开她。到了第二年,国民党悍然发动了对解放区的进攻,内战从此爆发。在这兵荒马乱之际,继父回家探望父母的希望破灭了。到了解放前一年,国民党的货币贬值,物价飞涨,继父的生意血本无归。好在一年后这里解放了,继父又重操旧业,而且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一九五一年夏天,我小学毕业,报考当地最好的一所中学读初中。过了一个星期,学校出榜了,我考了第一名。那天晚上,继父亲自下厨,包了饺子,向我表示祝贺。
陇海铁路修到这里的那年,继父再次萌发了回老家探望父母的念头。一天晚上,他向我母亲试探性地说:“铁路已经通到了家门口,我想回老家看看父母,你意如何?”母亲表示完全支持,但又对他一再叮咛,一年半载后一定得回来。继父说:“你放心吧,我哪能撩下你们娘儿俩不管?”
第二天,他把剩下的货按成本价批发给另一个摊主,回家后把平时的积蓄拿出来,共凑了两百多块钱,他带了一半,给我母亲留了一半。晚上,他对我母亲说:“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我就会回来的。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不管吃什么苦,受什么罪,一定要供孩子上大学。”母亲流着泪,小声地告诉他:“说实话,我舍不得让你走,可是你和两位老人分别十七年了,也该去看看他们,去尽尽孝心呀。你放心走吧,我会按你说的办。”第二天天亮,我醒来后不见继父,就问哭红了眼睛的母亲。母亲很难过地说:“他已经回老家了,最多一年会回来的。”
谁也没想到,我们这一别竟然成了永别。还不到一年,与继父一起回了老家的朋友回来了,他带给我们母子俩的是噩耗。
继父回到家后,得知父母在解放前夕就先后去世。他为自己没有尽到孝心而悔恨不已,在其父母的坟前哭得死去活来,最后昏倒过去。随行的人在他苏醒过来后扶回了家。从此,他一病不起。医生说这是郁闷成疾,肝火攻心,得慢慢地医治。他随身带的钱都花在治病上,连自己返回的路费都没有了。兄弟姊妹们都在农村,生活不宽裕不说,还埋怨他在外面娶了媳妇忘了娘。他既无钱看病,又无生活来源,再加上日夜思念我们母子俩,以至病情发展到水米不进,卧床不起,竟然魂归故里了。在弥留之际,他把自己唯一的一枚金戒指交给了他的朋友,让他转交给远方的妻子。
这一天,我放学回家,见母亲靠在被子上,双手把毛巾捂在脸上。见此情景,我惊呆了。
“妈妈,家里出了什么事?”
母亲把我搂在怀中,哭诉着继父去世的悲惨经过。我听到这个不幸消息,也放声大哭起来。院邻董大妈从哭声中判断出郑先生可能去世了,纷纷过来安慰我们母子俩。
这时,已经上了初三的我,也渐渐明白了事理。我先在董大妈的劝说下止住了哭泣。接着又劝母亲:“妈妈,爸爸走了,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垮了。但我可以把这个家再撑起来。今年夏天,我初中毕业后,说不定能找到工作,我可以养活你。现在,我的哥哥在外县工作,嫂子一家也搬过去了。我们这个家只剩下母子俩相依为命,你要挺住,要坚强地活下去。我已经失去了爸爸,再不能失去你啊!”我的话不仅打动了母亲的心,也使前来安慰的董大妈不禁凄然泪下。
母亲当着众人的面说:“儿子的继父临走前一再叮咛我,说他这次回老家后,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不管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罪,一定要供惟诚上大学。”
董大妈听了我们母子的话后,紧紧攥住我母亲的手,开导她:“郑先生是有文化、有远见的人,他走的太早、太可惜了。惟诚的学习又那么好,不该过早的中断学习。大妹子,你要继承郑先生的遗愿,把孩子的书供出来,九泉之下的郑先生也就瞑目了。你不要发愁,在毛主席、共产党的领导下,有你一碗吃的。再说,家庭困难的中学生可以申请助学金,咱俩另外找一点针线活干,还怕日子过不去?”
我见母亲不哭了,就劝她;“妈呀,董大妈说的有道理,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董大妈见我母亲情绪渐渐稳定,就回家了,还特意给我们母子做了清汤长面端过来。
我吃过董大妈送来的长面,又看着母亲吃了小半碗,就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复习功课。
这年秋季,我上了高中,母亲全身心地照料我的学习和生活。到了年底,继父留下的积蓄所剩无几,我们娘儿俩为今后的生活又发起了愁。
也是应了“天无绝人之路”的那句话,有一天,母亲上街买菜,遇见了一个熟人。这人姓余,原是解放军的一名营长。刚解放时,部队大部分住在老百姓家。我们院里有一间空房子,被部队的一个卫生队暂用后当作病房。恰巧患了重感冒的余营长就住在这间房子里。当时,卫生队护理员紧缺,我母亲就主动担负起了护理任务。在她的精心护理下,不到一个星期,余营长就病愈归队,不久和当地的一个姑娘结了婚。朝鲜战争爆发后,余营长参加了志愿军赴朝作战。后来,他在一次战役中负重伤,被送到国内医治。经过治疗,虽然性命保住了,但左胳膊被截肢了,就转业回到这里,分配到供销社当了主任。我母亲把家里发生的事告诉给了余营长后,余营长说他们供销社食堂正好缺个炊事员,大妈的饭做得好,如果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来我们食堂做饭,每月至少能挣三十元钱。我母亲喜出望外,当即就答应了这件事。从此以后,我们娘儿俩总算有了碗饭吃。
两年后,余主任被调到省上,供销社的食堂也随之散伙,我母亲又失业了。
屋漏偏遇连阴雨,我在上到高中二年级下学期时,因感冒后淋了大雨,竟然连发了七天高烧。因无钱治病,只能躺在床上硬抗。后来,高烧退了,但从此鼻子里象是长了个东西,把鼻孔堵得严严实实,一点气也不通,只靠嘴巴呼吸,整天头昏脑胀,学习难以为继。我的班主任给了我十元钱,让我去医院检查,医生检查后要我到省人民医院去治疗,而且越快越好。回家后,母亲问我检查结果,我只说是没啥大问题,日子长了自然会好的。
从高二到高三这段时间,因疾病的折磨,我的学业荒废了许多。我母亲在这期间,不是给火柴厂糊火柴盒,就是去翻沙作坊筛沙子,娘儿俩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
在困境中挣扎的我,总算熬到了高中毕业,说什么我也不再考大学了,想找一个工作,挣点钱既给自己看病,也可以维持母子二人的生活。这一年,国家为使国民经济稳妥地发展,对计划有所调整,高中毕业生不但找不到工作,还动员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母亲发现我陷入苦闷之中,就对我说:“你有什么心事给妈说,千万不要装在心里。妈受苦受难还不是为了你。”我觉得瞒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就把自己的想法坦白地告诉给母亲。母亲一听,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非常生气地拍着桌子,厉声地教训我:“不争气的儿子啊,你让妈太失望了!这些年的困难我们都熬过了,难道以后的四年时间就熬不过吗?你如果不考大学,妈就对不起你死去的继父,我找一根绳子,吊死在你的面前。”
报考大学的期限只有五天了,我的班主任在报考名单中没有找到我的名字,就来到我家了解情况。母亲把儿子的想法告诉给了班主任,并请他开导开导。班主任给我讲了古今中外许许多多寒门子弟苦学成才的事例,终于说服我同意报考大学,只是我觉得这一年全国高中毕业生有二十五万多,而招生人数只有十一万七千,是解放以来高考最难的一年。自己从高中二年级下学期以来,因病耽误了一年多的课,怕考不上。班主任帮助分析了利痹,说我虽然落了一年多的课,但基础还是扎实的,只要把志愿报合适,考上大学的希望是有的。
这年七月初,班主任带着我们全年级两个班八十多名学生,来到省城参加了高考。考完后,我觉得成绩还不错,在报志愿时班主任考虑到我的家庭情况,给我提出了两条建议:一是就低不就高,保证能够录取;二是报不收学费、又能享受助学金的师范院校,减轻家庭的负担。我觉得班主任的建议很有道理,就把师院地理系报为第一志愿,稳稳当当地被录取了。
在我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母亲决定把继父临终时留给她的那枚金戒指卖了,为我筹措盘缠。我坚决制止了母亲的做法,并对她说:“你要把它卖了,那我就不上这个大学!”在母亲犯难之际,原来在供销社食堂里吃过饭的一位姓姜的同志主动找上门来,说是他们单位又招收了七名年轻职工,都是单身汉,单位食堂早已拆了,连他共八个人没处吃饭,问我母亲能不能在我们家里办个食堂,他们都来搭伙。母亲大体算了一笔帐,每人每月的伙食费至少得十二三元,她按十四元收,每月能赚三十元左右,自己的生活也能勉强过得去。她把这个标准告诉给姜同志后,姜同志回答说,干脆每月每人按十五元收,但每天有一顿饭要有点肉。母亲说,那没问题,我保证三天内不让大家吃重复饭,每周吃两次全荤菜,两次包子,两次饺子。但你先给我收来一点伙食费,我好作准备。姜同志同意了这个意见,还说下午就把钱送过来。母亲告诉他,我儿子考上了大学,再过三天他就要去学校报到,这两天我还得给他准备衣服、铺盖什么的,你们从九月一日开伙行不行?姜同志连声说行行行,临走时还掏出十元钱,说是给她儿子的贺礼。母亲说,我暂时收下这个钱,以后你从伙食费中扣除就行了,礼钱我是不要的。就这样,我母亲糊口的问题算是解决了。
韩雪含着热泪看完了姚惟诚写的身世后,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没有开口。
“你怎么不说话?像是心事重重的。”姚惟诚主动地问她。
她沉默了片刻后,非常严肃地问惟诚:“你和我经常在什么地方约会?”
“在枣树林呀!”
“我之所以选在枣树林,就是因为我赞赏枣树的品格。她不嫌弃贫瘠土壤,更不自暴自弃。而你呢,竟然把自己困难的家庭环境比作贫瘠的土壤,并把它当作沉重的包袱,几乎把正在萌发的爱情幼芽给窒息了。多么令人伤心!”说到这里,她低下头,又掏出手绢擦了擦两只泪眼,接着说:“我为你有这样一位饱经人世间风雨沧桑,百折不回地与命运抗争的母亲而庆幸。一个没有文化的妇女,能作到这一点,多么难能可贵,多么令人敬佩!在我的眼里,她平凡而又伟大。从你母亲的身上,我看到了枣树的品格。我希望你从母亲的身上学到坚毅的品格,吃苦的精神,善良的秉性,不能因此而产生自卑感。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不和你来往了!”
本来她还想说“现在看来,我选择你是完全正确的”,但她依然没有说出口。
“你有这样的看法我就放心了,我诚心实意地接受你刚才的批评。”姚惟诚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母亲的来信,递给她,“你看看吧,昨天早晨我收到了母亲托姜同志给我写来的信。”
她先是不看,但经姚惟诚的劝说,便从信封里抽出信看了起来。
“你怎么把我住院的事告诉你母亲了?”
“我是笼统地说了陪一位同学住院,没有说是男是女呀!”
“你妈妈对你的举动这么支持,出我意料之外!我住院这几天,你一直在陪我,照料我,那么周到入微,使我深受感动。但想到与你一直相依为命的母亲,肯定很思念你,你不能再陪我了,如果因为我而缩短了你母亲在这个寒假与你相处的日子,我会感到万分内疚的。我恳切地要求你,明天就回家去,你母亲在焦急地等你。你就听我的话吧。”她以恳求的语气对姚惟诚说。
姚惟诚接受了她的劝告,午饭后就去汽车站买了明天的车票,然后回到医院与韩雪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