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魏千万是在两天以后。周末。老婆不上班,孩子不上学,娘儿俩一起看一部动画片,脑袋都要钻进了电视里。为了抗拒楼下装修的噪音,她们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明摆着不让我活。我只好夹着一叠稿件出门,打算找个小茶馆一边喝茶一边把工作给处理了。刚出小区大门没几步,发现脚底下总踩着一个人的影子,踩在影子的乱糟糟的头上。我停下来,影子继续往前走,我就看到影子手里拎着个东西。尽管只是一个影子,我也分辨出了那是什么东西。一转脸,果然是魏千万。
“两百二,我一分都不多要。”
我突然就笑了,真有他的。锲而不舍地跟到现在,而且一副理所当然的死样子。他见我笑了,也跟着不明就里地笑,这时候我已经转身向前走了。
“你去哪?”他跟在后面终于忍不住了。
“茶馆。”
魏千万突然跑到我前面,一本正经地说:“去酒馆吧,我请你喝酒。北京的茶馆听说很贵,我怕钱不够。”
“什么意思?”
“那天你请我,今天我请你。不会多要你钱,还是两百二。怎么样?”
迟疑一下我就同意了。我不想占他的便宜,只是想,喝点酒也不错,正好有人陪。
喝酒的时候我问魏千万,为什么不能换个别的假货卖,整天就九转乾坤,让我觉得这些天一个都没卖出去似的。他说卖了,每天都能卖一两个,只是他卖别的古董我没看见而已。原来如此。坑人的成绩很大啊。
“看你说的,哪是坑。”
“那是骗。”
“呵呵,不骗。就挣点辛苦钱,没几个。”
“不是每天都卖一两个么?”
“一半钱都进老板腰包了。”魏千万说,“真的。老板把我们带来,供给我们货源,当然要捞钱了。就是,他娘的,心太黑了。”
“为什么不单干?”
“我一个人在北京,多走几步就迷路,怎么单干?”魏千万懊丧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慢慢地抬起头,眼睛一下子放出光来,“要不,咱俩一块儿干?”
“你没喝多吧?”我说,都笑出了声。这是我见过的头等新鲜事,比报纸上的新闻还好玩。“除非我喝多了。”
“我是诚心诚意的,”魏千万抹了一把嘴。“你是北京人,我就算有了根据地,那还怕个啥!我还跟那狗屎老板混个什么意思。咱俩一块儿干,挣钱对半分!”
这家伙连我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就要跟我合伙。疯了。如果我下了班就去卖假古董,那我一定也是疯了。他让我考虑一下,实在不行我就做个托儿,假古董托儿,挣了钱四分之一归我。我说我用不着考虑,喝完酒你就可以走了。事实上他的确是喝完酒就走了,坚持买了单。本来不打算让他买单的,后来想想,你也赚了不少黑心钱,花点钱消消灾也好。临走的时候再三嘱咐我再考虑,他等我回话。
你就等着吧。我还是去了茶馆,得把工作做完。周末两天我一直在茶馆,省得回家看老婆脸色。我认识茶馆老板,放了一罐碧螺春在那里,每次只付个茶水钱就行。到周一麻烦就来了,我刚到单位,老婆就打来电话,说,赶紧准备钱,我要买房!她的一个老同事得到单位的福利房,该老同志已经有了两处住房,这个要转手。老同志说,就不按市场价卖给我们了,每平米低两千,要买赶快,都争着呢。我问她房子结构啥的如何,老婆说,还没开始建好呢。
“没建好就开始卖?”
“建好了还有你的份儿?”老婆说,“你别再跟我强调理由,拿不了这房子,就去拿离婚证!”
看来老婆动真格的了。不怪她,楼下整天叮叮当当,我也烦得想跳楼。可是,钱呢。他妈的钱呢。我把通讯录找出来,翻到那几个有钱的名字,深呼吸,数到九十九只小绵羊的时候终于拿起了电话。对方是金光闪闪的朋友之一。我们瞎聊了一通,说久违了,说天气,说我很想念你啊哈哈哈。我吞吞吐吐的样子让他好奇,问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又吞吞吐吐半天,说没事,昨夜没睡好,头脑有点跟不上。朋友哈哈地笑,说,老兄,悠着点,咱都不年轻了。我不老,但咱都不年轻了。都不年轻了,我他妈的还能开得了口?人家可是要啥有啥,我整一个窝都得东拼西凑。随便又说了几句我就把电话挂了。后悔当初死活赖在北京了,这破地方,房价涨得比鸡犬升天的速度还快。
老婆和女儿决定不在家吃了,到处下馆子。她把周围的馆子列了一张清单,一家一家来。借不来钱反正也买不了房子,留着钱干吗,吃完拉倒。老婆用破罐子破摔这一招来刺激我。挺狠。她们下馆子不带我。每次吃完了回来,她就指使女儿向我报菜名,她们吃了啥啥好东西,味道如何如何。而我平常就待在家里,煮点面条对付了。我忍着,不忍没办法啊。不做饭,也就不再去早市。那个周末,她们从外面吃完午饭回来,女儿对我说,她在小区门口看到一个卖古董的,黑塑料袋里的东西和我买的那个一模一样,也是假的吧?
老婆说:“用脚趾甲想都知道!”
我刚吃了一肚子面,正窝在心里难受,就说:“我下去看看。”
魏千万坐在离小区越来越近的地方低头看自己的裤裆。我咳嗽一声,他把头从两腿之间拿出来,“总算看到你了!”他站起来。“一直没见你买菜啊。我一天往小区门口靠近一点,等你回话呢。”
“不用等了,这就走。我给你做托儿。”
这个结果好像完全在魏千万意料之中,他二话没说,拎着脏兮兮的九转乾坤就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