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鼓作气走到西苑的一个居民区前,魏千万找了个不招眼的地方蹲下来,像我看见过的那样打开他的假古董。我发现我不会做托儿,我也要跟他一块儿溜着墙根蹲着。他说不行,让我到他对面蹲着,装出一脸要买的热情,跟他讨价还价,声音越打越好。我蹲过去,把假九转乾坤翻来覆去地看。时间不长,就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人凑过来,魏千万对我使眼色,可我不知道说什么,开不了口。魏千万只好自己说:
“两百二,少了。不卖。”
“那你要多少?”我问。我只有就坡下驴的本事。
“你看看这字,”他把假九转乾坤的基座露出来,指着上面的那个假印章。
“大明宣德年制。”我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要真是宣德炉,那可是个宝贝。就是太贵了。”
“好东西都贵。”
“从哪弄来的?”
“一个古墓里,开工地挖出来的。”
“真的假的?”那个男人从我手里把九转乾坤抢过去。这时候又来了两个人,抱着胳膊伸头看。一个说:“假的吧?”魏千万不吭声。
“两百三!”我咬牙切齿地说,“我真的没钱了,你看,”我装作要掏钱包。“你不能让我回家去拿吧?”
“大哥,你要真想要,两百五。”
“好吧,你等一会儿,我这就回家拿钱。别卖给别人啊。”
我真的想走了。演不下去了。这样的讨价还价让我觉得很滑稽。我站起来就走。我听见他们在身后叽叽咕咕说话。走到往承泽园方向拐弯的时候,魏千万喘着粗气追上来,拍了一下我的胳膊,咧着嘴大笑说卖出去了,两百八!
“大哥,你这托儿做得好!”魏千万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能成事。找对人了!”
从我手里抢九转乾坤的那个男人心动了,怕我真的回家取钱回来,就出了两百八的价钱买下了。在我不会做托儿的时候,已经成功地做了一回托儿。相当可笑。但我突然就在这可笑里找到了一点意思。说不清倒不明的意思,一点成就感?说不好。
魏千万说:“走,喝酒去,庆祝一下!”
魏千万坚持给了我一百块钱作为分红。他认为这是我应得的,除去一顿饭钱,除去本钱和上交老板的钱,他也能拿到一百。电视上怎么说?端起酒杯碰一下,兄弟,合作愉快。我再次表示我做不来,刚才只是碰巧撞上个冤大头。魏千万说,咱们还会继续碰巧的,这玩意只有冤大头才会买。这世界上到处都有冤大头。他对我抱歉地笑笑,因为我也当过冤大头。他说,换一个地方只要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就行。因为我是北京人,说一口有点京腔的普通话,他们信。那两百二十块钱也被他郑重地一笔勾销,好像我真欠过他似的。
“怎么样?”他说。
那就再玩一次吧。
那天我们又合作了一把,我赚了一百二十五。不是九转乾坤,是一个佛头。从酒馆里出来,他让我在西苑桥下等他,半个小时后他从一辆公交车里钻出来,手里拎着又一个黑塑料袋。那个佛头看样子是铜的,上面绿锈斑斑,当然少不了泥,弄得像刚从地底下挖出来似的。这东西成本比九转乾坤高不少,自然要价就高。魏千万问我到哪里卖合适,我说太富的地方不行,有钱有地位的没准常玩这个,一识货生意就不好做了,太穷的地方他们想买也拿不出那个钱,最好是找个中不溜秋的地方,蒙一蒙能拿出点钱、做梦还想着发财的人。在北京,随便抓条狗,看见钱都会叫。魏千万说好,全听我的。我们就坐上车从西苑杀到北太平庄,在牡丹园小区附近找了个地方蹲下来。
这次生意有点辛苦,换了三处。半个小时没动静就得换地方,三个地方之间还不能离得太近,否则我这个托儿就可能被识破,那会死得很惨,一人一口唾沫我也扛不住。三个地方就意味着我要表演三次。说实话,我的演技相当拙劣,太没才华了,我自己都看不下去。好在没人知道,也没人挑剔我的表演,他们都把我的生硬和尴尬理解成贪欲加吝啬。这很好。我尽力装出要和他们抢,让不怎么想买的想买,想买的更想买。让他们把腰包打开。
除了表演成一个有兴趣的顾客外,我挖空心思把肚子里的那点墨水都挤出来。我得赋予这个假古董以悠久的历史,丰厚的内涵,编造出它的发端、所有者和漫长的冒险历程。某某年它怎么样,某某年它又怎么样。一句话,我得让别人觉得买了这个东西值,错过了就是对不起自己。如果说表演上我比较差强人意,在这方面我基本上可以称得上胜任,好歹也读了不少书。不管那些书有用没用,说出来还是能唬唬人的。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有时候甚至说得魏千万都觉得自己的古董分明是真的,抱着翻过来掉过去地看,都舍不得卖了。
不仅对这个佛头如此,对后来的几个佛头也如此。它们是好几个佛头,本质上是一个佛头。就像那些九转乾坤,其实是一个九转乾坤。但对我来说,他们是一个佛头和一个九转乾坤,同时又是很多个佛头和九转乾坤,因为我对那些假古董编造出来的故事越来越离奇,越来越丰满,每一个故事都和前一个有所不同。然后我还把自己的故事加进去,小时候的,现在的。比如说房子问题。佛头为什么流落人间?据说这是明朝一个叫胡小满的人的传家之宝,佛头一直藏在他们家后山墙的墙肚子里,没人知道。胡小满年纪轻轻不学好,整天在家里抽大烟袋,一不小心把火纸扔到蚊帐上,就把房子烧了。没房子了,也没家了,为了买一处新房子,他从废墟里挖出了佛头卖给了一个富商,从此这个佛头开始了人间的颠沛流离之旅。再后来就失踪了。这个佛头如果真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很有可能就是胡家的那个。
胡小满是谁,他们没听说过,我也没听说过。但是因为这个佛头,好像就有了这么一个人。他们将信将疑,我就再加一把劲,我回去拿钱马上回来买。他们就利索地打开了钱包。
魏千万说我应该去说评书。他住的地方没电视,只有一个小收音机,晚上他睡不着就听评书。他认为能讲一个长的好故事就是说评书。我倒是发现自己原来还有点编故事的才华。早发现就好了,就不用这么多年埋着头编别人的稿子,说不定早写出像样的小说了。写不出好小说编编电视剧总还可以吧,没准房子早就买上了,还是三室两厅,起码一百三十平米。
那天我赚了两百二十五。黄昏时我打老婆手机,她正和女儿在肯德基里吃汉堡,说烦着呢,有事回家说。魏千万说那正好,再喝一顿。这顿酒和前面两顿完全不一样了,我觉得魏千万这人不像当初那么讨人厌,他的那点简陋的小聪明小手段有时候还挺可爱。说到底他不是一个坏人,虽然有时候有点一根筋。此外,魏千万觉得我这人还行,是兄弟,嘴就放宽了。这家伙开始跟我说,他是老婆赶出来挣钱的,半夜就想儿子的小鸡鸡,都只有一半是真话。他是没办法不出来挣钱。原来有个女儿,小时候生病被医生耽误了,留下后遗症,老犯,最后医生也不知道怎么治,夭折在医院里。为女儿治病差不多把他们那点小家底全掏空了。现在老婆重新挺起大肚子,快生了,去医院做过B超,是男孩。他想的是还没出世的那个小鸡鸡。
“我得趁能跑能动多挣几个钱,给儿子建座大房子。”
“还没生你就这么急?”
“早急总比晚急好。以后娶媳妇没个宽敞房子,谁家闺女愿意嫁。”
我没法不笑。我从没见过这样为孩子考虑的爹,比胎教计划还要远大。但魏千万说,他们那儿都这样,只要有儿子就考虑建大房子,免得以后找不到媳妇。早点准备心里踏实。没办法,他们老家实在是太穷了。学校又差,老师连课本上的字都念错,指望孩子能有个出息,还是算了吧。这么说,魏千万和我面临的竟是同一个问题,房子。
好,为他妈的一个窝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