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过去了我也就忘了,他顶多也就是个神经病。这年头什么稀奇古怪事都有,和我们办的报纸上的新闻比起来,魏千万基本上还是个正常人。真不知道我们的记者从哪里搞来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东西。可是第三天我又见到了他。
当时我心情相当不好。楼下又装修,电钻轰隆隆地直往我脑袋里钻。我要是坚持把手头的稿子看完,那可能得冒死掉的危险,起码也得给噪音整疯掉。我决定下楼随便走走,捏着烟屁股,还没走到公园拐弯处,一抬头,魏千万人五人六地坐在那里,低着头看裤裆。头上看不到任何血迹,完整无缺的脑袋。从外面看,绝对健康,智商都不会低。他面前还是个黑塑料袋,又是一个九转乾坤的宣德炉。没见过这样卖假货的,他们应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回他穿的是双黄帮解放鞋,没穿袜子,裤腿卷了两道。真是出门撞见鬼,我立马转身,转完了我又想,妈妈的,凭什么怕他。怕老婆已经够窝囊了。
我不是怕老婆,是怕她唠叨,有事没事撂个脸给你看,你受得了?女儿撂撂也就算了,她不懂事。你说你都三十出了好几年头了,整天叨叨个啥呀。她还就叨叨,气势汹汹地叨叨,苦大仇深地叨叨。她说全世界就我这么一个好男人给她撞上了,真是一头栽到牛屎上了。她气我当初没把现在正装修的房子买下来。从昨天一大早她就开始不安生,她看见两居室那条线上的三楼已经运料到了楼下,要装修。
两个月前那房子还空着时,老婆要买,二手房,首付得二十五万。这就意味着我得去求亲戚告朋友至少借十五万。十五万,离天文数字不远了。我可拉不下那个脸,就是拉下脸,借不来怎么办,那我可得跳楼了。我就安慰老婆,要买也买新的,别人用过的咱不要。你想想,屋里的各个角落人家都走过了,跟租的房子有啥区别。再攒点钱,咱买新的。我意气风发的样子可能感染了老婆,她犹豫再三最后说,好,那就等着买新的。但是昨天早上她下楼买包子,看见三楼的新主人正在指挥工人卸车,水泥,涂料,木材,突然想到,即使旧房子,装修之后也成了新的。当初怎么没想到呢。事就来了。她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明摆着我在骗她,气得一口气把女儿吃剩下的包子都吃了,一个没给我留。
今天早上我们刚起床,楼下就起了动静,老婆的眼神又不对了,又吵又闹。具体我就不说了,反正就那一套。我见识过好多次,差不多习惯了,但它还是闹心啊。一家就三口人,两个人吵闹这日子还怎么过。我忍了,这事说来怪我,不能把责任推到她头上。直忍到老婆上班孩子上学,我坐在阳光充足的袖珍书房里想干点正事,电钻浩浩荡荡地响起来。我觉得就是地球现在也该被它打通了,但它还在响,我就下来了。
我经过他面前,看这家伙还能耍什么花样。他精确地站了起来。
“买菜?”他问。我没吭声,继续走。他拎起假古董跟上来。“两百四,我一分钱不多要。”我放慢速度,冷眼看他,他似乎一点都不胆怯,跟我并了肩走。“你是一个好人。”
“别惹我,现在杀人的心我都有!”
“出事了?”
他还挺他妈的烦。我只顾走,想跟你就跟着吧。
“谁过日子不出点事,”他又说,“咬咬牙就过去了。你叫啥名字?哦,不说就算了。”
“魏千万!”
“要给我钱了?”
看他那样儿,真诚地装傻。我突然就不想说话了。顺着公园边上往北走,我觉得很久没有散步了。照说我一周三天班,时间多得应该不知道怎么打发才是。散步的时间都干吗去了。魏千万的影子跟我的贴在一起,这狗日的影子都缠人。
“你真买菜?”魏千万说。
我一看,竟然已经过了万泉河桥,再往前拐个弯就到早市。两条腿也被生活收买了,我气得东张西望,看见“阿尔萨斯”的招牌,一家破旧的小酒店。经常看见民工和早市里卖菜的在里面搭酒伙。“请你喝酒,”我说。
“不喝,”魏千万警惕地摆摆手。“喝完了两百四就没了。”
“不喝也没了。”我走过去,撩起玉蜀黍做的帘子进了酒店。
魏千万抓着脖子犹豫半天还是进来了,坐下时说:“说好了,我只喝二十块钱的。吃完了你还得给我两百二。”
我懒得理他,要了两瓶小二锅头,四个小菜。打开酒瓶时他抽了一下鼻子说香。我低估了他的酒量,我的那瓶还没喝一半,他的就见底了。索性让他喝个痛快,就让服务员送上来一个大瓶的二锅头,一斤装的。好长时间没跟别人一块儿喝酒了。
“你这假古董生意还不错?”我问。
“凑合吧,别的干什么呢,”魏千万喝酒的时候有种天真的贪婪在里面。他一定好酒,虽然不愿意表现出来,但一低头看见酒,眼神立刻变得深情款款。“在家挣不到钱,整天挨老婆骂,就硬着头皮出来了。开始害怕,怕啊,没来过大城市,还是首都,我还是很小的时候想过要来北京。那时候天天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想那天安门得多高啊。你说长大了想不想?不想,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哪敢想呢。怕啊,真怕。现在好了,能挣到钱的日子还是满好过的。”
“不想老婆?”
“那怎么能不想?再骂我她也是我女人嘛,半夜里醒了更想,呵呵,你别笑话啊。当然,孩子也想,想儿子的小鸡鸡,呵呵。”
挺正常的一个人嘛,怎么头脑突然不好使了整天缠着我。我又给他倒了一杯酒,用下巴示意他继续喝。
“你是一个好人,”他说,“你会把两百二十块钱给我的。”
又来了。我把酒瓶对着桌子猛地一顿,瓶底掉了,半瓶二锅头流了一桌子。“你他妈的神经病啊,”我说,操起了掉了底的酒瓶子指着他,“你给我出去!”我已经很多年没对别人如此野蛮过了。
魏千万讪讪地站起来,抽着鼻子吸酒香,说:“那我下次再找你。”赶紧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