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穆罄如这个名字吗?”我问老金,“他是我父亲。”
老金摇摇头说:“没有。从来没听过。”
“可是父亲弥留之际一再向我提起鹅桥。”我看着他剔着发黑的牙齿,顿了顿才说,“我再向上了年纪的老人打听一下。”
“他们也不会知道的,一辈子都住在这里,没见过几个外乡人。”老金心不在焉地说,咳嗽着,“你想到处看看,就让小水陪你去,有什么还可以照应一下。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小水在旁边说:“神经七的房子还没修好?”
“神经七是你叫的?”老金说,吐了一口痰就出门了。小水吐了一下舌头。
我问小水:“神经七是谁?”
“七爷头脑有点问题,大家都叫他神经七。”小水缠着辫梢说,“过会儿我带你去看看他。他的破茅屋三天两头漏雨。”
小水二十岁,正值年华大好的时光。初见陌生人怕羞,熟悉了就现出活泼的一面。我们说话开始很少,逐渐就多起来,转了几条巷子已经算熟了。一边走她一边向我讲乡邻们好玩的事,谁家的猫到河边用尾巴钓鱼,谁家的鹅踩着楼梯进了房间,跳到床上生蛋,谁家的酒鬼把门前的阴沟当大河,不敢跳过去急得大喊大叫。等等。
我们身后出现了好奇的小孩,开始是一两个,接着越聚越多,最后成了一大群。他们从各自的院子里走出来,汇集在我们身后远远地跟着。小水说,陌生人很少,新鲜。如果是我一个人在街巷里走,不会有这么多小孩跟在后面,他们怕陌生人;现在有她小水在,他们胆子大了点,才远远地跟着。她小时候也和这帮孩子们一样,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有一回,一个外乡人冲她做了个鬼脸,都把她给吓哭了。我听了,回过头咧开嘴捏起眼,也冲他们做一个鬼脸。还好,没有小孩哭,倒是走在前头的几个小女孩吓得转身就跑,两只小辫子飘起来。巷子里是青亮的石板路,逃跑的不合脚的大鞋子击打地面,回声浮泛又空洞。
小水转过身说:“回去,没什么好看的。再跟着我就告诉你们爸妈,回家打屁股。”
他们听了,闪动大眼相互看看,一个个尽力贴着两边的墙壁站着,蹭来蹭去,一会儿就相继散了。他们刚进家门,窗户里就伸出了大人的脑袋,他们伸长了脖子看我一眼,赶快缩回头去,又伸出头看一眼,再缩回去。然后是砰砰的关窗户声音。我听到经过的那家院子里,一个男声说:
“是他,就是昨天我告诉你的那个,在桥下的槐树荫里坐了两袋烟的工夫。”
我循声转身去看,两个人头迅速隐没到窗户后面。
我问小水:“他们为什么好像都在躲着我?”
“他们在躲着你吗?不知道。”小水说,步子开始加快了。“我们这里就这样,外乡人一年也难得见到几个。”
我不再问了,只想尽可能详细的看看这个叫鹅桥的地方。也许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习惯,不太愿意和外面的人打交道。他们聚在某一个巷口三五成群地聊天,见到我来了,便沉默着各自散去,好像有相同的默契。待我走过时,只看到零落一地的烟头。我对小水笑笑,我已经习以为常。但这么一来就有了麻烦,找不到人打听有关我父亲的事,我希望有人知道多年前穆罄如与鹅桥的关系。
现在的鹅桥,已经不再是父亲所说的那个样子。尽管河边依然是傍水而居的人家,但更多的人家散布在河岸之后,从河边开始向两边摊开去,几乎家家都是造型相同的两层简易小楼。从外面的装饰和空荡荡的院子来看,空旷的房间不会比老金家好多少。众多的人家摊开去,不得不穿过一条条纵横交织的青石巷。这里大约算得上水乡,石板上泛着潮湿的南方气息。一个上午我们看的地方并不多。小水说,大约是鹅桥的四分之一,河对岸还有半个鹅桥,我们只走了这一半的一半。说没看到什么也看到了,很多人家,他们的房屋,躲避我的大人和小孩,相对安静又有几分神秘的乡间生活。说看到了,又于我的初衷无益,我想我就是把每一条巷子走上三十五遍,恐怕也找不出父亲与鹅桥的一点头绪。父亲为什么要在临终之前提起鹅桥呢?
我把父亲弥留的情形详细告诉了小水,她很有兴趣。确切地说,她对城市里的医院和城市有兴趣。这一点显而易见。我们经过桑树底下的那条废船时,她就开始不断地向我询问有关城市的问题。医院和护士,汽车和电话,超市和购物中心,还有电脑和吊带衫。我回答说,吊带衫就是一件能够露出肩膀和半个前胸后背的小衣服,小水羞红了脖子,她捂上眼,透过指缝看我,说:
“那个什么衫好看吗?”
我开玩笑说:“我没穿过,不知道。”
“人家问你正事,那衣服好看吗?”
“真的不知道,应该好看吧,要不然为什么满大街都是光着膀子的姑娘呢?”
小水不说话了,坐到河边一块石头上。我们已经来到了一个石码头边。过一会儿,她说:“我没去过城市。远吗?”
“还行。有空你可以去看看,跟鹅桥一样好玩。”
“我不敢,”她站起来,走到另一块石头边。“我也不认识路。”
一群鹅游过来,嘎嘎地叫成一团,在石码头边盘桓一阵,又叫着游走了。我在水里又看到自己的影子,弯的,有波浪的形状。
“小水,你看我影子是弯的还是直的?”
小水伸头向水里看了看:“我爸他们都说了,外乡人的影子都是直的。我也不知道。”然后声音低下来,“我们走,水虾来了。”
水虾的小船沿鹅群刚才的路线划过来。他单手摇橹,右手向这边招呼:“小水,小水,婶子让你带客人回家吃午饭。”等我站起向他招手时,船已经靠上了码头。“小水,还有,我妈下午套被子,想让你过去帮忙。婶子已经同意了。”
“我下午还要陪客人到处看看,我爸嘱咐过的。”
“老叔说客人可以自己四处走走,用不着再陪。老叔在家里等着你们回去吃饭呐。”水虾说,冲我笑笑,“用不着再陪吧。鹅桥是小地方,走到哪也不会走丢的,你说是不是?”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下午我一人就行,没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