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安排我住在楼上靠左边的一个房间里,说客人来了都住那里。床铺上落了一层尘土,整个房间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很久没有人住了。小水和她母亲帮着收拾了房间,一个清扫和整理床铺,一个去楼下抓了一把艾蒿上来点上,说是除除霉味和潮气。都忙活完了,我洗漱完毕,在艾蒿缥缈的苦香味里躺下。灯灭了,眼睛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便从黑暗中发现了光明来。这个时候整个鹅桥已经声息全无,人们和我一样,早早就睡下了。偶尔几声狗咬和鹅叫,听起来像是从河对岸传过来的。很多年没有感受到这种安静了,静得让我感到一点恐惧。我看到置身其中的这个房间,四壁都是光秃秃的水泥,墙上曾被谁用粉笔一类的东西划过,残存着一间茅屋和一只大白鹅的形象。另一面墙上是一座拱桥,旁边是一只小船行在水里。房屋的简陋从屋脊顶上可以看出,是用荭草扎成捆苫成的,然后才盖上灰瓦。
我瞪大眼睛看着寄身之所,觉得有点像梦游,这就是鹅桥?我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鼓动自己来到这个地方,现在它终于从一个名词变成了具体的存在,我倒觉得不真实了。父亲为什么要一再向我念叨这个地方呢。
第一次听到鹅桥这个名字是在父亲住院之后。一天下午我在单位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因心脏病复发又住进了医院,让我赶快过去。这次的确很严重,我进了病房发现父亲已经在吸氧了。大概正如医生所说,父亲体质太差,所以才导致目前的危险症状。然后医生又说,请我放心,他们会尽力的。这话说得我浑身一颤,父亲的睡态也让我恐惧,他平静得像死了一样。还好,父亲挺了过来,能说话的时候就把我叫到跟前。然后我就听到了鹅桥这个名字。
“鹅桥,鹅桥,”父亲蠕动着嘴,干燥的手抓着我的手,有些烫。“我要回去。在河边,两排茅屋。鹅桥,有鹅也有桥。”
“爸,什么鹅桥?”
“向南走,一直向南走。有一条河,河边有人家,他们都是鹅桥人,”父亲说话断断续续,手越来越烫。“你说我来了,穆罄如。回来看看了。船从鹅群里穿过,到处都是水和鱼,那些简陋的石码头。站在桥上可以看见所有的屋顶。”
“为什么要回去?”
下午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落在父亲的枕头旁。父亲半眯着眼,头转向背光的一边,嘴唇抖得更厉害了,呼吸也开始急促。我松开他的手要去喊医生,他不让,竟有那么大的力气死死攥牢我的手。我只好在病房里高声喊医生,让他们赶快过来。喊过了俯下身,听到父亲支离破碎的微弱声音:
“回来。回去。”
然后就没有声息了。
医生赶到时,父亲的眼睛已经不会动了。他们手忙脚乱地折腾一阵,满头大汗地对我说:“心力衰竭,救不回来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知道鹅桥,也是父亲最后一次说鹅桥。父亲去世之后我一直在琢磨这个名字,显然是个地名。但是我翻遍了所有可能搜集到的地图,都没能找到这个地方。那些地图已经具体到村镇了,在现代社会里,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群落单位能小于村镇,可就是找不到。我一度以为鹅桥是父亲或者母亲的出生地,但是发现他们户口簿上的原籍写的是与它完全不相干的地名。母亲走得早,我五岁时就见不到她了。母亲是否说过与鹅桥有关的事情,我实在不记得。也许它与母亲有关?弄不清楚。
鹅桥成了我的一个结,绕不过去。事实上,从父亲说出之后我就放不下了,它是父亲的遗言,回到这个地方就成了他的遗嘱。父亲说得语无伦次,不知道他是想回去还是想让我去这个地方。我整天在脑袋里盘旋着鹅桥这两个字,甚至按照父亲的说法虚拟了一个沿河筑立的村庄,一个近乎桃花源般的水边之地。但它的抽象是明显的,一切都是望文生义的产物。我总看见我想像的村庄上空飘着鹅桥两个字。它对我成了一种折磨,我知道我不得不从这个世界上把它发掘出来,然后仔细地看清楚。
父亲说:“向南走,一直向南走。”
我背着背包开始从城市出发,一路向南。记不清打听过多少对我摇头的过路人了,对这个地方他们和我一样迷糊。我只是向南,直到我看到了一条东西走向的河流,河上有桥,桥下有船,一群群白鹅从水面浮过。那些和水虾、老金、小水一样陌生的人告诉我,没错,这就是鹅桥。
终于来到了鹅桥。躺在床上感觉四肢酸痛,十分疲倦,可就是睡不着。我打开灯和背包,掏出黑皮面子的笔记本开始记录我所见到的鹅桥。第一句话是:“我来到了鹅桥,这里已经不再是父亲的鹅桥,到处可见的简易的两层小楼取代了茅草屋。”拉拉杂杂地写了三页纸,都是关于对鹅桥的初步印象。它与我虚构的村庄有很大出入,从中我看到了时间的力量。
正写着,听到几声轻微的敲门声。我下床打开门,是小水,端着一杯水站在门前。
“你没睡吧?”她说,“我妈让我给你送一杯热水,我忘了。”
“谢谢。”我接过水杯,“一会儿就睡。”
小水咬着下嘴唇,羞涩地低下头,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轻声说:“我住在这边的屋子里,有什么事就喊我一声。”
她的脚步很轻,夜寂静,远处黑暗平坦。我关上门,觉得整个鹅桥如同浮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