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的确是一个人出门的,此后的几天一直都是一个人,两个人的时候那也是因为要过河到对岸,坐水虾的小船。
很难想像,这么大一个村镇白天也如此沉寂,至少我所到之处突然都变成了哑巴。弄出点动静的只是那些家禽和动物,鸡鸭鹅,牛马,山羊什么的。偶尔遇到一两条狗,和我一样在街巷里晃荡,摇着东张西望的尾巴。越这样我越好奇,专找动静大、人声多的地方凑。和上午一样,蹲在巷子头聊天下棋的人见到我的影子立马不吭声了,或者干脆拍拍屁股走人。一个个面无表情,好像恰好到了他们该回家的时间。我故意擦着他们的肩膀走,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河水的清凉的气息和淡淡的鱼腥味。老金说过,河两岸的人多少都能下水,屁大的小孩一个猛子扎下去,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一条鱼。长期下水的生活使他们养成一个习惯,裤腿总是卷得高高的。没有人脸上露出要和你打招呼的欲望,所以半个下午过去了,除了看到了和上午所见的相同的房屋和人群,我一无所获。因为当我想开口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远了。那时候我深刻地感到了自己外乡人的身份,我的装束,我的眼镜和嘴上叼着的香烟,他们把我从鹅桥人中显著地分了出来。
日薄西山时分,我来到一个巷子的尽头,看到了一个破败的院落和三四间茅屋,围墙是玉米秆做成的篱笆。这样一个院落引起我的注意,在河两岸触目所见的都是两层简易小楼的背后,竟然藏着这么个原始的土坯茅屋,不能不说是个意外。更让我意外的是,这个院落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聚集了我到鹅桥以来见到的最多的人,大人小孩加起来大约五六十个。青壮年的男人蹲在屋顶上,怀抱成捆的荭草,在给最靠边的那间茅屋重新苫顶。
我看到老金站在院子里,对着屋顶的人指点不止,吆喝中间以咳嗽。这大概就是他们说的神经七的家。
院门口的树底下蹲着一堆人,大多是老头,一个个抱着大烟袋,有的怀里偎着拖着鼻涕的孙子孙女,任凭孩子们揪自己的胡子。老太太们坐成另一圈,就着干瘦的大腿搓麻绳,一边说话一边往手心里吐唾沫。这正是我想看到的。我灭掉烟小心地凑过去,在那群老头的圈子外面蹲下来。我蹲了有五分钟,没有一个人转过脸理会我,倒是他们怀里的小孩眼神好,瞪大眼盯着我看。我只好主动碰了碰身边一个老头的胳膊,陪着笑脸说:
“哎,大爷好。”
老头转过脸,说:“噢,外地来的吧?还带眼镜。”
他说话有点结巴,艰难的发音终于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他们不得不向我这边看。
“听说鹅桥是个好地方,我特地过来看看。”我的脸上挂着笑,希望每个人都能看见我对他们的友好。
“什么个好地方。就是个水里找饭土里埋人的地儿。”
那老头说完,他们又不管我了,接着刚刚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听内容是说神经七这茅草房早该拆了,躲在高高的房屋之间有些不三不四的。正说着,一个斜挎老式军用水壶的老头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水壶的油漆早就不见了,摞满了经年摔打过的痕迹。七十岁左右,一头蓬乱的花白头发。
“我不拆,我就住这茅草屋。”他说,满身的酒气。“冬天暖和,夏天凉快,给个金銮殿也不换。”
一个说:“神经七,几间破屋有什么好守的?是没钱盖新的吧?”
又一个说:“谁说七叔没钱?七叔都拿酒当水喝,钱到处塞,养活了河南岸的一半老鼠。是不是,七叔?”
神经七扑扇着醉醺醺的长眼皮,倚着树干坐下来,拍着军用水壶说:“我金老七的钱都存在信用社,老少爷们没钱花找我,我盖个章你们去拿钱。”
大家笑起来,嘴里说着这个神经七,头脑彻底不好使了,穷得裤衩都十几年没换了,还瞎吹。笑过以后又聊起来,还是有一搭没一搭。
我又碰了碰那个结巴老头,问他:“大爷,您听过穆罄如这个名字吗”
“穆,穆罄如?”结巴结结巴巴地说,半天又说,“没,没听说过。”
“他是我父亲。父亲生前提过鹅桥这个地方,”我掏出烟递给他一支,“是父亲让我到这个地方来的。我想知道他和鹅桥有什么关系。”
结巴推开我的烟说:“不,不认识。我们这是小地方。”
他们中的几个人吃惊地看着我,随即转过头去。突然神经七抽冷子似的睁开眼坐起来,问我:“谁?你说谁?”
“穆罄如。我父亲。”
“穆罄如?这个名字有点熟,”神经七抹着脸,伸长脖子盯着我看。“我知道个大头,头大,粗眉毛。”
“我父亲就是头大眉毛粗,大爷,您认识我父亲?”
我站起来,想走到神经七那边去。一个年龄和神经七差不多大的老头一把将神经七推倒在树干上,“都老皇历了,”他说,“没有的事,别瞎说。”
“有,有,怎么没有?”神经七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爬起来,指手划脚地喊起来。“大头我认识,这房子,昨天夜里我还梦见他的。”
神经七破锣似的喊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屋顶上的泥瓦匠和院子里的老金都向这边看。神经七自顾嗫嚅着嘴,说着大头大头,两手到腰间去找军用水壶,拧开了就对着嘴倒,空了半天也没空出一滴酒来。他跺着脚哭丧着脸叫着:“大头,没有酒了,大头。”
有人喊老金:“管事的,神经七又犯病了。”
老金急匆匆跑过来,一把将神经七拖过去,推到院子里。“七叔你有完没完?你再瞎叨叨我让他们都下来,你自己爬上去修。”
神经七不吭声了,低着头一瘸一拐向东边的屋子走。
老金走过来对我说,该吃晚饭了,让我先回去,他马上就来。那时候夕阳早已落尽,西半天的夜色开始缓缓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