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石回到花街,花了两个月时间养出了嘴角边的那道疤。然后把家里能看见的钱都搜刮出来,整出了现在的这艘摩托艇,油箱大,功率高,速度快。他恶狠狠地继续称之为大水蹦子。
运河上就多了一个骑大水蹦子的干大虾。李木石那样子整个就是一只晒干的大虾。开始他没打算当河盗,这缺德事谁愿干。他就是想寻摸一下找到那帮打劫的,他要用大功率的水蹦子“撞死那帮狗日的”。没找到,晃荡了两个月也没撞上,倒把自己变成了个打劫的。他骑着摩托艇在运河上晃荡,时值黄昏,太阳落了大半,半条运河都是暗红的。他看见前头有艘单放就眼馋,如果没遇事,那掌船的老大没准就是自己。一时间留恋和悔恨都来了,悲情泛滥,减了速度跟在船后慢悠悠走。在他的情没抒完之前,船老大着急了,以为遇上河盗。骑水蹦子打劫在这条道上不是新鲜事。人家不怕他一个人,怕的是他只是个打前站的,也怕他从此就惦记上那条船。船老大胆小,走到船尾跟他商量:
“兄弟,想要啥张个嘴。”
李木石的伤疤往下一拽,说:“啥都不要,我就跟着看看。”
“我给你钱,不跟行么?”
“不行。”
“我多给钱。”
李木石想,撞狗屎运了,还有捧着猪头硬往庙门里塞的。“多少?”
船老大喀嚓喀嚓点出几张。李木石接过来看了看,觉得这钱装进兜里应该就像自己的。顺手就装了,动作很利索。为此把船老大感动得直抱拳说谢谢。
撞了一回,又撞了一回,把钱拿回家交给老婆时,李木石的自信心和自豪感立马回来了。尝到甜头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做坏人容易升官发财了。但他还是放不开,这是对运河、对水起码的敬畏,他不能冲上去就说,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他做不来。能做的就是,见到落单的一条船,他甩出一个飞抓挂到船尾上,熄了火跟着走。他一声不吭,绝不提要求,他就等对方受不了主动进贡。他不怕他们,水蹦子速度快,放个屁的工夫就能跑没影。这招很管用。我叔叔说,开卡车时,如果五十公里内他都能在后视镜里看见同一辆车,就得想办法了。“你会不由人地心里发毛,比迎头上来打劫还恐惧”。水路上一样,而且李木石还把自己钩在别人的船尾上,一直莫名其妙地跟着。胆小的船老大没几个扛得住,你屁股后头长了个陌生的尾巴,你也急。李木石因此屡屡和气生财。
干多了李木石有点不满足,太耗时间。如果对方没在意,你可能要在后头跟上大半个小时。有一回李木石跟困了,坐在水蹦子上打瞌睡,差点一头栽进运河里。既然是挣钱,还是利索点好。他开始从船后面改到船前头,让你早点看见。他还是一声不吭,也不来硬的,不会拦道断喝,也不干往船上扔炸药火球之类的事,和气生财,你看着办。后来又找了个搭档,也弄了艘摩托艇,套上头盔,就是我和叔叔遇上的那个。两个人依靠速度优势,一不小心就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突兀得像从水里蹦出来的两条鱼。搭档不在,他就一个人出没于运河上下,不能说每天都有收成,但挣得绝不能说少。
他是河盗的新品种,非暴力打劫。如果认识对方或者他心情好,笑笑就过去了,就当开个玩笑,后会有期。因此谁也不好理直气壮地说他是水贼,政府也不愿意随便定这个性。这段运河毕竟在我们地盘上,自己招认职权范围内有河盗出没,很影响本地形象。他们派人找到李木石,建议他别这么搞了,怎么说都不光彩。李木石眉毛一竖,怎么就不光彩了?我那是乞讨,有人在地上要饭,我为什么不能在水上要饭?难道要口饭吃就那么丢人么?朱元璋当年也在运河上要过饭,我他妈过的是明太祖的生活!
朱元璋在没在运河上要过饭,政府的人还真不知道,他们大部分人都没啥学问,被李木石说懵了。关键是,李木石把他的非暴力打劫篡改成乞讨,你也不能说他一点道理没有。他没枪没炮,不打家劫舍,连手都不伸嘴都不动。满大街的乞丐都是这么要,基本上都动手动嘴。但是政府说:
“好吧,就算你在运河上当叫花子,那也不合适。我们要整顿市容,加速城市化进程。”
李木石说:“你们想整就整、想加就加呗,大街小巷好好弄弄,我就没事在水上遛几圈。”
政府说:“那不行,我们要对每个人都负责任。”
李木石说:“我就不用你们负了。我自食其力,要多多吃,要少少吃。”
政府说:“一定要负,没有商量。一个人要服从大局。”
李木石说:“不给要饭,那会饿死三口人。要服从,你们得让我老婆、我儿子一块服从。”
李木石只想耍耍无赖,没想到问题真就解决了。他和他老婆的工作全都安排了。问题能解决,不是因为哪个领导心肠好,而是因为李木石影响实在太坏,他已经骑着他的大水蹦子在运河上跑了两年多,尽人皆知,但你又没法像普通河盗那样抓起来扔进看守所里关着。他们也了解过,李木石被六个河盗弄得一穷二白,摆小摊的本钱都没有,你要让他别赖在水上,必须给他个坑蹲着才行。碰巧为了加速城市化进程,增建市民休闲娱乐场所,政府决定在里运河上新建一处水上游乐园,圈了一块水面放电动和脚踏小游船,大人小孩都可以乘坐那些动物模样的游船和脚踏水上自行车。这块水面很大,开放的,一直延伸到与运河的交叉口。需要一个懂水和会操作这些游船的管理和救生人员,李木石这个刺头正合适;他要过来,自带一艘摩托艇,还省了给他配装备。为表示诚意,也为了让他一家三口乖乖地“服从”,政府咬咬牙,决定把她老婆弄到游乐园的众多小卖铺之一里当售货员。
政府和李木石通报了有关情况。政府的口气很强硬,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这么好的工作,多少人打破头都进不来。李木石歪头想想,想不出好也想不出不好,回家跟老婆商量。
老婆一听就跳起来,指着他鼻子说:“你傻呀,李木石?今晚就过去跟他们答应!你想想,虽说是个临时工,好歹也是半个公家人,那是‘上班’!”然后捏着儿子的小瘦腮帮子,说,“儿子,你爸你妈要成‘上班人’啦!”
他老婆兴奋得鼻尖上都冒了汗。她半辈子只在田里和家里忙,分别是农活和家务活,有了虚荣心的那天起就开始羡慕上班族,她对那种准点上下班的生活充满好奇。在她顽固的想像里,上下班跟铃声密切相关:当当当,上班了;当当当,又下班了;一天的生活被规律地分成明亮的三截,很洋气。她觉得骑着自行车和坐着公交车去上班的人都很洋气。现在,洋气来到自己身上,她很真诚地激动。李木石去找领导答应时,她就开始翻箱倒柜,看看哪一身衣服才能让自己像个上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