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盗离开后,两条船松了绑,一边找洞一边发动引擎,往河岸边靠,在最浅处停下。找到洞口开始堵,其余的人拿铲子往下卸煤,减轻重量就减少进水,也利于堵洞。如果这时候有船经过,就会发现五个人在一条船上乱作一团,相互抱怨,高声骂娘。煤根本没法铲到岸上,能扔到哪算哪,总比卸到河中间好收拾。他们折腾了一夜,天亮时,煤倒是铲完了,船也沉下去了,堵不住。堵上了就被冲开,反反复复,最后李木石的搭帮一屁股坐在洞口上,号啕大哭,天就亮了。一个大男人伸直两腿坐地大哭,满身满脸都是黑的,只有咧开的大嘴里的牙齿是白的,看着有点瘆人。李木石摆摆手,疲惫地说:
“让它沉。”
五个人精疲力竭地坐在洞穿的船上,一动也不想动,觉得现在就死掉没准是件舒服的事。他们看着黑色的运河水慢慢上升,漫过甲板,继续上升,漫过他们的肚子、胸部,到脖子时停住了,船底落到河床上。露出墨黑水面上的,除了驾驶舱的顶部,就是古怪的五颗脑袋,像黑乎乎的大浮子,又不随波漂动。他们就是不想动,简直像场行为艺术。罗胖子积攒多少年的酒劲儿全醒了,两个肥腮帮松弛地挂下来。他累坏了,这辈子没这么累过。一阵睡意袭来,身子一歪,一头扎进黑水里,呛了一大口才冒出脑袋,抹了一把脸说:
“老木,我困死了。”
李木石白他一眼,没吭声。
另外三颗疲惫的脑袋都睁开眼,运河在他们眼里从来没有这么黑,从来没有这么无边无际地荒凉。最年轻的一个,被抽走裤带的罗胖子的搭帮,觉得自己再坐下去也要哭出来。在他起来之前,李木石哗啦啦站起来,说:
“那水蹦子要多少钱?”
“什么水蹦子?”李木石的搭帮问。
“就是摩托艇。”罗胖子说,“肯定贵得要死。多买几个会便宜点。”
李木石说:“我要买一个,撞死那帮狗日的!”
后来李木石的确买了一个,不过不是纯种的摩托艇,他钱不够,就偷工减料,从朋友的亲戚手里买了个报废的摩托艇架子,找人改装了一下。那朋友的亲戚在航道管理处工作,经常倒卖公家的报废品。这帮河盗把李木石的家底子坑了个底朝天。船上了保险,保险公司象征性地赔了大老板一点;其他东西没人保,一船的煤也没人保,大老板找人打捞和拖船都需要钱。李木石当初交上去的两万块钱押金全冲了账,还不够,家里的所有积蓄,连给老婆买的金项链都拿出来当了,全抵给了大老板。老婆难过得抱住心口,把脖子歪了一个半月,脖子一正心口就疼。然后就被开了。这还不算,因为他是赌钱遭了事,一条河上没人同情他,所有的大老板都不愿意雇他,当伙计也不要。你想赌钱堵到船被钻了洞还不知道,谁还敢用?李木石灰头土脸地回到花街,直后悔当时没有跟那帮狗日的拼命。早知道船要沉,就该硬碰硬,五对六,未必就吃亏。但在当时他是船老大,护船是第一要务。
报了警,没用。这种事报警从来都没有用。李木石蜗在花街上,低眉顺眼地遭受老婆白眼,憋急了就坐到石码头上,照样没人雇用他,他就恨得牙根直痒痒。他妈的水贼,他妈的河贼,他妈的王八蛋。他搭了一条船往下游走,在靠遭劫最近的那个码头上了岸。他在码头后面的小城转了两天,在电影院门口和一个身高体壮的男人打了一架,因为那家伙长得像河盗的头目。左嘴边的疤痕就是那一架留下的。那家伙明显占上风,把他踩在脚底下时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打这架,但这架打得很爽,你这说话绕舌头的,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