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两口子都成了上班人,在花街是个特大新闻。邻居们羡慕坏了;不少跑船的也流口水,痛骂那六个打劫的水贼,为什么当年劫的不是自己呢。大家都跑去看李木石两口子怎么上班。我也去看了,是在暑假,女朋友第一次跟我回家,我妈怕伺候不好她,就说,到水上游乐园去,玩新鲜的。其实一点都不新鲜,不过我们还是去了。租了辆水上自行车,刚蹬几下,女朋友说,那人对我们笑呢。我扭头看见李木石,他坐在摩托艇上,短袖衬衫掖在长裤里,对我挥了挥手。这片水我跟自家院子一样熟,无须看路,随便蹬,蹬到了里运河的入水口。然后听见李木石的水蹦子蹦蹦跳跳地开过来。
女朋友说:“他又对我们笑了。”
“他那马脸,笑比哭还难看。”我说。
李木石已经到了我们前面,趴在水蹦子上像只晒蔫了的大虾。“回去吧,小多,就到这儿了。”我才发现他的笑来自嘴边的伤疤,一往下扯就像在笑。这样笑比他正常的笑要好看。
“木叔,公家的日子好过吧?”
“好过个屁!”李木石一脸苦相,但疤痕拉下来还是像笑。“这里是我能到的最远的地方,还得穿这身衣服,弄得我浑身都疼。你叔叔呢?”
“跑着呢。”
“我真想跟你子归叔换两天活儿干干!”
我想他这是得了便宜又卖乖,他知道整个花街都在羡慕他们两口子。我和女朋友蹬完自行车出来,在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卖货的是他老婆。上班人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她凑在我耳边说:
“你那小对象长得真好,一看就知道将来是个好上班人!”
我想不出“好上班人”是哪一款,走远了女朋友说:“就是个白领。”
反正我们都认为,这下李木石后半辈子有靠了。看得见,没准时来运转弄个“农转非”啥的。但李木石不高兴,他把不高兴摆在脸上。我和叔叔跑长途,隔三差五就在里运河入水口碰到他。有时候是过来追某个越界的游客,有时候显然就是一个人在这里东张西望或者发呆。
我叔叔就说:“老木,你这样不好,拿着工资还走神,公家要不高兴的。”
李木石说:“你他妈饱汉不知饿汉饥,让你一天到晚待在这屁股大的地方,三天不出你早疯了。”
“谁让你吃公家饭呢。”
李木石就不吭声了。
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这工作也不能说没有诱惑力。李木石眨巴眨巴眼,调转屁股回去了。他不能没事就擅离职守,跑这入水口来看运河。我叔叔说,等着吧,把老木放玻璃缸里当金鱼养,不是鱼死就是缸破。我不信。全国各地都在疯狂地城市化,高楼已经盖到花街街头了,我们早晚都要成为城里人,你不想当都不行,李木石今天不进玻璃缸,明天也得进,明天不进那也不过就是后天的事。当个城里人对绝大多数人肯定是个美事。
“那是你们文人酸客的想法,”我叔叔说,“老木我知道。”
我们就较上了劲儿。我们都想看看李木石能撑多久。所以每次在入水口见到他,船都会停下来。叔叔变着花样刺激他,一会儿要带他出去玩玩,一会儿说在哪个码头见到了他的朋友,一会儿又说,他要是李木石,起码也得把水蹦子开出入水口两米吧,就当见世面了。李木石听了,整个人从里往外痒,总要把我叔叔骂一顿,骂完了还得悻悻地回去干活儿。
有一天,我们的船快到入水口,我看见前面有个人骑着摩托艇在毫无章法地兜圈子,水面上的划起的痕迹简直气急败坏。我让叔叔看。叔叔说,没错,李木石,这老小子快了。他跟叔叔还是一问一答,照我的总结,他的回答里有了个鲜明的递进关系。我很想看他的递进能递到哪个程度,但快得还是出乎我意料。
一周后,船经过石码头,我和叔叔上岸回家。我爸说:“李木石不干了。”
“什么时候?”我问。
“昨天。”
“犯错误了?”我叔叔说。
“不知道,反正是回来了。”
我妈说:“听说有人翻了船,差点淹死。要不怎么会被赶回来?”
“瞎说,”我爸说,“谁说是被赶回来的?”
我妈挺委屈,她的确是听来的。石码头上的消息风起云涌,中南海的很多事在这里都有鼻子有眼。
三天后,船经过入水口,我和叔叔都下意识地往里运河里看,一个人都没有。我们一声不吭地失落。叔叔说,停下。我就停下船。什么事都没有,我们俩就坐在船头对着入水口抽了一根烟。然后马达响起,继续走。还是我开船,叔叔蹲在船头又点上一根烟。正抽着,突然站起来,对我喊:
“停下!停下!老木!老木来了!”
半天我才回过神,停下船,李木石的摩托艇已经跟我的驾驶舱平齐了。他对我摆摆手。透过玻璃我看见他的摩托艇后面跟着一只奇形怪状的木船,既像船,又像箱子,还像货架。木船和摩托艇之间连着两道绳子,很短,所以摩托艇加上木船看上去就像只细腰大屁股的蚂蚁。
“你这是玩的哪一出?”我叔叔问。
“老哥我改开杂货铺了。”李木石嘴咧开来,这回是真笑了。“烟、啤酒、烧鸡、矿泉水、避孕套,要啥有啥。子归,要不来一盒?进口带小疙瘩的。”
“去你的老木,正经点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烦了,我快憋死了兄弟。我跟园里说,能不能我辞职,让我老婆接着干?不同意。我说那能不能找个能在运河上跑的差事?领导说,乐园里的事都管不好,还去管运河上的!我就使劲儿想,想到这个。乐园效益不是不好么,我就帮他们在运河上卖货,每月上缴利润,就等于把小卖部开到运河上,多好。就同意了。”
“不怕你再干坏事?”
“我跟政府解释了,这段河上船多,码头隔得远,想买日常用品挺麻烦。过去我从人家手里拿,从此咱不干那事了,改往人家手里送了。我这可是做好事。好人好事,助人为乐。这有助于提高咱们这河段的美好声誉,政府还得感谢我哪,是不兄弟?”
我叔叔说:“你就吹吧,老木。”
“怎么是吹呢?你看看子归,我就是学雷锋做好事。小多,你们用的词叫啥?对,雪中送套。我没法给你子规叔叔送女人,我可以送点避孕套啊。老哥我今天开张,为庆祝我终于他妈的回到运河上,八折优惠。来,两盒够不?”
李木石一边开着玩笑,一边从脚底下拿起一个钩子,把木箱货船钩到面前,做着样子打开船门。里面的空间很大,上上下下很多层,各种杂货应有尽有,不会比任何一个杂货铺装的东西少。这么重的小杂货船,用李木石的大马力水蹦子拖着,也可以和水贼跑得一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