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老方家的门,从黑暗里冒出一个更黑的小影子,吓秦山原一跳。小黑影说:“我爸叫顾大年。”
孙伯让揪了一把小黑影的耳朵,“回家睡觉去。”
“我想看露天电影。”小黑影又说。
秦山原听出他就是下午见到的那小孩,故意问他:“你是谁?”
“我叫臭蛋。我爸叫顾大年。”
“儿子,回家睡觉去!”孙伯让又要揪他耳朵。
秦山原说:“你儿子?”
“干儿子。大年你一定也不记得了,当年也帮你看过放映机。”
秦山原又说,哦。
臭蛋不回家,一直跟着他们,孙伯让怎么赶他都不走。孙伯让说,那好,过来背包。臭蛋就背起秦山原的旅行包,像条不吭声的小尾巴。路面油亮亮的黑。孙伯让建议到处看看,秦山原说好,这一趟来海陵就为了到战斗过的地方怀怀旧。
他们经过当年的大队部和放电影的小广场,都成了遗址,遗址上是新的房屋、街道和白杨树。孙伯让指着一家窗户里泻在地上的一块灯光说,这儿是放映机的位置。“你坐在椅子上,”孙伯让比划着,“光从这里出来。”秦山原就想起那时候整个扎下都围在他身边,那些鲜嫩美好的女人也凑过来,他闻到她们身上温暖的香味,她们一次次把眼光从银幕移到他身上,他看见她们的眼睛里闪闪发亮。他知道她们想和他说话,或者干点别的。有时候他也会向其中一个招招手,动作很小她也能看得见,然后他们前后脚离开电影场。
“你困了我就帮你守着放映机,”孙伯让说。“有时候也会是大年、文化和江东他们。如果你一个晚上都不在,我们就帮你换片子。我就是那时候学会的放电影。”
“是么,”秦山原怎么也想不起当时那些女人的样子。她们变得相当抽象,只是新鲜、羞怯、紧张、虔诚、热烈、丰满、光滑和弹性等一系列形容词。他把她们带到一个个没人的地方,四年里的大部分时间他是在这些形容词里度过的。那么美妙的好日子怎么就忘了细节呢。“年轻时就缺觉,安静下来三分钟就瞌睡。多亏兄弟们了。”
孙伯让说:“再走走。”
他们经过一块平地,孙伯让说:“秦老师,有印象么?当年这儿是片小树林,有槐树、杨树还有合欢树。”
秦山原摇摇头。
当然他记得,他经常把她们带到林子里,到了夏天,乱作一团的时候他还会腾出一只手抓爬到树上的知了猴。那个总喜欢在合欢树底下的女人叫什么来着?好像不是很瘦。也可能挺瘦。
他们在一大块黑影前停下,旁边人家的灯光映照到那里,才看见是堵半截的土墙,高不足一米。“秦老师在那会儿,这墙该有两米多高吧?”孙伯让说,“多少年了,男男女女就喜欢到这里干坏事,把墙磨蹭得越来越矮。现在藏两个人就不太保险了。”
秦山原说:“这里还有堵断墙?一点印象都没了。”
“到夏天就长拉拉秧,”孙伯让指着墙上垂下来的一条条细藤和叶子,“就那样。拉拉秧你应该记得吧。”
秦山原实在无法再说不记得了。那个女人拼命地把他往墙上推,他就是靠着墙把事做完的。这一次他好多年来还经常想起,当时后背被拉拉秧挂了一道道血绺子,做完了汗一湿才感到疼。秦山原说:“好像那时候到处生有这东西。”
“秦老师好记性。”孙伯让笑笑说,“断墙这里最多。”
扎下的夜晚安静,冷不丁一个女人叫起来:“臭蛋!臭蛋!回家睡觉啦!”
孙伯让说:“臭蛋,回去,你妈叫你睡觉了。”
臭蛋把旅行包移到怀里紧紧抱住,说:“不回!我要看露天电影!”
“看你娘的腿,”孙伯让说。“哪来的露天电影!”
“他有!”臭蛋用下巴指指秦山原。“他们都说他有。”
秦山原觉得这小子有点意思,就逗他:“我要有,它在哪?”
臭蛋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
“别跟着瞎捣乱,臭蛋,”孙伯让要接过他的包,“明天到干爸家看。”
臭蛋不松手,“我今晚就要看!”
他妈还在喊。孙伯让火了,一把抢过包,“你要不回家,明天你也别想看!”
臭蛋慢慢松开包,一个劲儿地在裤子上擦手,半天终于磨磨蹭蹭回家了。秦山原看着臭蛋的小影子打了个哈欠。“回去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