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伯让的一面白墙让秦山原吃惊。毫无必要地又大又白。猜猜做什么用?孙伯让问。秦山原说,银幕。孙伯让放声大笑,到底是秦老师,整个扎下没人往这上头想,都说他头脑坏了,涂一面空荡荡的白墙。孙伯让顺手拉上了窗帘,两层,外面是红的,里面黑色。
秦山原说:“你有放映机?”
孙伯让没说话,打开一个立柜的锁,拉开门的时候秦山原看到一台依然崭新的老式放映机。孙伯让把放映机抱出来,放好,装上胶片,把台灯的光拧到最小。咔嗒咔嗒声响起,一个光圈打到白墙上。胶片开始转动时,秦山原忍不住凑上去,十五年没摸了,心痒手也痒。孙伯让按住他的肩膀,说:
“坐下。他们都奇怪,为什么我村长也不干了。都整这玩意了,这东西多有意思啊。”
递给秦山原一根烟。那电影秦山原没看过,也没听过,翻译过来的名字叫《夜歌》。电影放到一半,节奏慢下来。之前是一个女人红杏出墙,接着是漫长的复仇,丈夫把情敌捆在床上,用尽方式折磨他的神经,不让他休息,一个昼夜后,情敌疯了。
“好玩么?”孙伯让问,又递给他一根烟。
“抽不动了,”秦山原说,“睡吧。”
孙伯让坚持把火送到他嘴边。烟点上了,孙伯让开始重放《夜歌》。“林秀秀这名字听说过吗?”孙伯让摆弄放映机时漫不经心地问。
“没听过。”
“我老婆你认识吧?”孙伯让把电影的声音关掉,像在看一部默片。
“她不是跟姓丁的私奔了吗?跟我没关系。”秦山原站起来。
“有关系,”孙伯让把他按到椅子上。“关系相当大。记得我老婆不?”
秦山原又要站起来,他说不记得。孙伯让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抵到他肋骨上,“最好别乱动,”孙伯让说,另一只手又摸出一根绳子。秦山原没敢乱动,对方早就准备好了。孙伯让又说,“我老婆可记得你。”
“我们真的没关系,我也不知道谁姓丁。”
“可我老婆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她说你带着她到过小树林里,去过墙根底下和草垛里,有时看见路边的一棵树也要靠上去。她可是说你无数的好啊,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你走了,她才和那个狗日的姓丁的好,她把他当成你,就卷了个小包跑了。”
“她是诬蔑!没有的事!”秦山原激动得带着椅子乱颤。
“是么?”孙伯让若无其事地给了他一耳光,“我找了三年,才在一百里外的大秦镇找到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她不跟我回来,死活要跟放电影的过。”孙伯让一边说一边换片子,直接跳到了电影的后半段。那个倒霉的情敌直挺挺地躺在白墙上,张大嘴喊就是出不了声。
秦山原的脸在电影的光亮里一点点变白。
“听她口气,你那本事还不小啊。”孙伯让揪着秦山原的一撮头发,“毛都白了,五十多了吧?”
“五十一。”
“是不是在城里也没闲着?”孙伯让把椅子搬到他身边,点上烟,和秦山原并排看起电影。“我老婆脸上那颗痣,我让她点掉,不干,你随便一句,她就屁颠屁颠去弄掉了。那痣长左脸还是右脸你还记得不?”
秦山原摇摇头,“放开我!”
孙伯让把正抽的烟塞到他嘴里。“我老婆那块胎记在哪个屁股上你总该记得吧?”
秦山原还是不记得。他当时似乎并不详细地区分女人,只从乳房和屁股的形状上去判断,他喜欢结实饱满形如寿桃的乳房,次之是水泡梨,那些松松垮垮的大鸭梨他只碰一次,最多两次。在晚上,他从不刻板地把脸蛋和乳房、屁股等同起来。他更在在乎后面两个。所以他想不起来。
“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
孙伯让笑起来,声音像哭。“她说你对她有多好,就是去天上也不会忘了她,恨不能大白天都把她拴在裤腰带上。这女人,简直是个木瓜!她能说出你身上有多少个伤疤,哪一块是为什么落下的。她甚至数过你脸上的痦子上一共有几根毛。你记得她什么!”
秦山原觉得再不说点,他很可能会像电影里的那个倒霉蛋一样,在这张椅子上疯掉。“想起来了,”他说,“她总爱咬住我的舌头不放。”
“继续说。”
“她喜欢站着。”
“还有呢?”
“她,”秦山原觉得绳子要嵌进手腕里去,“她喜欢在合欢树底下。”
孙伯让转过脸来,毫无预兆地又一个耳光,“她闻到合欢树的味就过敏,浑身痒。”
“那就记错了。到底你想让我怎么样?”秦山原觉得脑子不转了,“我说不记得你又不相信。”
“我不敢信。她要死要活地闹,姓丁的那样她都跟,就因为是个放电影的。她根本就不知道,你连她半点印象都没留下。我一直觉得自己当个男人挺可怜,老婆都跟别人跑,没想到她更可怜。你说她什么都拿出去了,图个什么?”
“女人嘛,不带脑子你也没办法,值不得难过。”秦山原趁机说,“老弟,给我松开,咱哥俩喝两杯。女人嘛,喝两杯就过去了。”
“你他妈的住嘴!”孙伯让从椅子上跳下来。“十五年,我活生生等了十五年!那些人影一走到墙上,我就想,我不能让你有好日子过。你凭什么?拍拍屁股把我们都甩掉了。我一直等着,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可你来了。好,来了好!”
“你想干什么?”
“就这样,”孙伯让指指白墙上的人影。
秦山原明白那个倒霉蛋的厄运马上降临了,他开始后悔看到界碑,继而后悔躲到草垛后撒尿。撒什么尿啊。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陡然发现膀胱已经胀了。他对孙伯让说:
“能不能让我小个便?”
“小个便?撒尿啊,你先憋着吧。”
“这不行啊老弟,前列腺跟不上。”
“秦老师,这是报应。跟不上就随便撒吧。”
“这玩意更不行啊,当人面要能撒出来,我就不来你们扎下了。”
孙伯让看看他,他就把进村前后说了一遍,希望孙伯让能同情一下。一泡尿能改变世界观,一定也会要人命。
“那正好,我就不用像电影那样亲自动手了。不让你睡觉就行,开始憋吧。”
秦山原快哭了,他越发觉得那地方像气泡一样胀起来,然后开始疼。“现在几点了?”他问。
“几点跟你没关系,你只要清醒就行。”
孙伯让踢了一下一腿,秦山原两腿之间疼得一抽,再轻微的动静都是地震。他听到一声鸡叫,接着两声、三声,好多只鸡都叫了一声。应该凌晨两点左右。
“再不放开我就喊人了!”秦山原说。
“喊吧,”孙伯让把刀手心里蹭来蹭去,“电影你白看了。”
秦山原立马住嘴了。电影里的倒霉蛋刚开始喊,一把刀就从他大腿皮下三厘米处经过。如果最后不疯掉,他可能会坚持只在自己的喉咙里喊叫和祈祷。
“可我真要小便,”秦山原的脑门上开始冒汗。这正是孙伯让现在需要的,好吧,怕尿裤子我就帮你脱。“千万别,再等等,”秦山原觉得自己做不来。那继续忍。
孙伯让再一次开始《夜歌》的放映,他喜欢听胶片转动时的咔嗒咔嗒声。他示意秦山原再看一遍。他要陪着秦山原清醒。他看到秦老师坐在椅子上一直哆嗦,打摆子,椅腿咯噔咯噔敲着地面。秦山原很快大汗淋漓。“放开我,”他说,“我要小便。”
“随便小。”孙伯让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兴致勃勃地看着秦山原继续流汗。秦山原的声音越来越小,大一点就疼一下,他觉得从原始社会进化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所花的时间也比现在快。时间让他痛不欲生。
又有一批鸡开始打鸣。孙伯让有点犯困,找了一瓶酒,吃熟肉抹辣椒酱,咝咝啦啦也是一头的汗。秦山原不抖了,像雕塑一样瞪大眼,惟一活动的就是眼里的东西,一滴一滴往下掉,想一下“眼泪”这两个字也会加剧膀胱的胀痛。他慢慢闭上眼,让自己飘起来,一点不费力气地随风飘荡。他看见自己穿过像幻景一样透明的十五年,然后是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海陵镇。一辆永久牌载重自行车大撒把,他驮着电影和放映机来到扎下,雪白的帆布银幕拉起来,女人如香气从四面八方飘飞而至。她们有美好的乳房和屁股,她们喜欢跟他摸黑走进小树林,或者土墙下,路边上大树旁也行。他看见一个赤裸的女人窈窕地侧身对他,他知道她脸上某个地方必有一颗痣,某一边的屁股上必生有胎记,但在他的位置都看不见,而她不回头也不转身。她为什么不让他认出来?风一吹他就走。
孙伯让喝了半瓶五十六度白酒,吃饱了肉,打完嗝,对自己说不能睡不能睡,还是睡着了。闭上眼之前,电影还在放,他对秦山原的坐姿很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