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青禾在石码头上看船和大水,一个下午她也没说话。太阳落尽时,水面开始发暗,很多船聚拢到码头上,青禾说,她要回家了。上岸时我母亲看见了,母亲从水虾的小船上买了三条鱼,正准备拎进饭店。母亲说:“青禾,在我们家吃吧,阿姨给你炖鱼。”
青禾说:“不了,我妈一个人在家会不高兴的。”
母亲想了想,对我说:“你把青禾送回家,让你姚阿姨一块儿过来。”
我答应着,带青禾走进了花街。傍晚的花街升起水汽,石板路上的青苔也湿了。街巷窄,炊烟和饭香拥挤在路上,一户户人家的门后响起小孩断断续续的哭叫声,还有大人的呵斥。
“那道算术题想出来了?”我问青禾。
“想出来了,”她说。“可我不想上学了。”
“这怎么行?你才二年级。”
青禾不说话了,快到家门口时才说:“你别告诉我妈。”
姚阿姨在院子里洗衣服,两手插在木盆里,眼睛看着天。听到门响才回过神,说回来啦,青禾,作业都做好了吗?然后又说,青禾,到屋里拿瓜子给你木鱼哥哥吃。
我说:“姚阿姨,我不吃。我妈让我叫你和青禾到我们家吃饭,我妈给青禾炖了鱼汤。”
姚阿姨站起来,用湿漉漉的手背把落到脸上的头发理上去。“谢谢你妈,我们不去了,”她说,指着厨房的方向。“晚饭已经做好了。下次吧,下次一定去。”
我知道她们的晚饭一定没做,闻不到一点饭香。我也知道她不会去的,就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她总是说,下次吧。我站在她们家的小院里,槐树上的一个什么东西掉进了我脖子里,摸了半天也没找到。我就说,那我回去了。青禾,明天放了学就去我家,我把另外一课给你讲一下。
回到家,母亲已经把鱼剖好了。厨房里的师傅在忙客人的酒菜,母亲做我们自己家吃的。我家在石码头上开饭馆,但母亲一直坚持亲手烧制我们自己的菜。母亲看我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只叹息说:
“这个姚丹。”
姚丹就是姚阿姨。和我们家关系一直都不错。冯大力冯叔叔,就是青禾她爸,没蹲监狱之前,是个杀猪的,我们家饭店里用的肉都是他送的。谁知道他会坐牢呢。都是无所事事的瘸子三旺,你说你没事瞎说什么,死了活该。花街上的人都说,瘸腿三旺的嘴像个粪坑,喝了点酒就更臭了。那天天气不错,他和米店孟弯弯的儿子孟小弯喝了两瓶二锅头,酒喝到了,走路都气派了,脖子梗着,一路走得长长短短来到冯大力的肉摊前。
冯大力的肉摊前一向是花街的一个公共场所,大家没事都喜欢到他那里聊天。我听到的新鲜事都是隔三差五从冯大力嘴里得到的。那天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男人在肉摊前说话,说街上在门楼底下挂小灯笼的妓女。评点哪个眉眼好看,哪个屁股长得好,哪个价钱便宜。他们也都是瞎说说找个乐子,没有人胆敢去摘谁家亮起来的红灯笼。都是一条街上的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好意思去做这个生意。事实上也是这样,在花街上赁屋而居的外地妓女,接待的都是外面的客人。
他们说,真正像点样的女人没几个,都是些土货,所以生意赶不上那些洗头房里小姐。你看人家那些洗头小姐,小窝经营得多精致,从里到外都粉红,门窗粉红,床铺粉红,就是电灯光都是粉红的,一见那颜色就想干坏事。我们花街上的倒好,就挂一个小灯笼了事,有的灯笼里连蜡烛都懒得点。这像什么样子,没法比。
“关键是人不行,”瘸腿三旺插上来说。“要都长得像我们大力嫂子那模样,光床板生意也不会差的。”
冯大力正在给人家称肉,没听清楚三旺在说什么。
旁边的人哄笑起来。一个说:“这倒也是。”刚才没笑的人现在终于也笑了,脸上都是面对一盘红烧肉的表情,猥亵的男人口角都不利索了。这些鼓励刺激了三旺,这个喜欢人来疯的瘸子彻底敞开了嘴:
“我说的是真话,要是我们姚丹嫂子也在门楣上挂灯笼,一年到头都歇不下来。”
这回冯大力听见了,他收完钱正在戗肉刀,一听就火了,他把手里的家伙咣当扔到肉案上,转身到了外面。“你说什么?”冯大力油腻腻的大手揪住了三旺的衣领,“你他妈的再说一遍!”
“大力哥,放手,放手,我说着玩的。你怎么舍得嫂子去挂灯笼呢?”
三旺把挂灯笼的事又说了一遍。我听别人说,冯大力的眼当时就红了,只有杀猪时他才会这样。
“你再说一遍!”冯大力一把将瘸腿三旺仰面朝天地摁到了肉案上。三旺尖叫了一声,酒醒了一半。他的后脑勺枕到了也是仰面朝天的刀刃上,刀尖划破了他的头。他抽出空摸了一把头底下,一手油腻腻的红。三旺喊起来:
“冯大力,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把刚刚说的给我咽回去!”
他把三旺拎起来,依然抓着他的衣领不放。“咽回去!”
“我怎么咽?”三旺都快哭了。“我说她是妓女就是妓女啦?”
“你说什么?”冯大力把手里的瘸子转了个身,他看到了三旺后脑勺上的血。
“你老婆又没做妓女你急什么?你心里有鬼啊?”
就是这句话出事了。后来警察来花街调查的时候,大家都这样说。他们当时没想到冯大力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更没想到三旺因为这句话把自己命都搭上了。其实挺简单的事,一下子就变得不可收拾了。他们看到冯大力猛地把三旺摔倒了肉案上,趴在肉案上的三旺没有转过身来,或者跳起来,而是一个劲儿地哆嗦,两条腿一长一短地抽搐,喉咙里发出鸽子才有的咕咕声,像无数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在爆炸。然后他们就看到三旺的身体突然挺直了,两条腿前所未有地平行起来,它们竟然一样长。接着三旺的脑袋歪到了一边,他们看到了一直隐藏在三旺脖子底下的血,带着一串串泡泡从肉案上垂挂着流下来。
有人叫了一声:“三旺是不是死啦!”
很多人围上去,发现伏在肉案上的三旺已经成了一具死尸。他们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暧昧不清的笑不得不僵在脸上。冯大力也被吓坏了,眼里失态的红色迅速褪去,一屁股坐到地上。三旺没能把说出的话咽下去,却吐出了无数的泡泡。他的喉管被切断了。在场的人都后悔没有在第一次割破三旺的后脑勺时,及时地把那把架在磨刀棒上的肉刀拿开,现在,它把三旺变成了一个死人。
冯大力因为误杀瘸腿三旺被公安局抓走了。警车停在冯大力家门前的时候,整个花街人都过去了。我也去了。我看到冯大力和老婆姚丹死死地抱在一起,姚丹都快哭疯掉了,整个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还在幼儿园大班念书的青禾,抱着母亲的腿也哭,嘴张得大大的,她被吓坏了。母亲把青禾在怀里,让她别哭,她不听,一直哭,张着手要爹妈。警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冯大力夫妻俩分开,他们相互为了抓住对方,把衣服都撕破了。这个时候花街人才突然明白,为什么冯大力听到三旺的胡说时眼神不对了。正如父亲说的,三旺真是昏了头,他不知道冯大力两个人感情好得不得了吗?他们是花街上少有的恩爱夫妻。不管是谁,冯大力都不许人家说姚丹一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