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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一天关于讨债的事情,可以用一句话一带而过,那就是:李实现只要到一千块钱,还差一千块。
回过头来说说那个刮着冷风的上午。如果说,只拿到部分劳动报酬这个结果不算漂亮的话,比起头天晚上的空手而归,这次李实现至少没有白跑一趟。罗姐有钱也有寂寞,她让李实现陪着东拉西扯了半天,眼见着快到中午了,李实现只好拐到正题,问她去银行了没有。罗姐答非所问说:在这吃饭吧,我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好酒。李实现想了想,感到值得为那笔钱陪这寂寞的女人再喝一次酒。李实现有十年没在江湖上混了,这段时间,世界变了大模样,他陪罗姐去选酒,差点让壮观的酒窖晃晕了眼。罗姐伸出一根食指,在空中划了一道虚线,说:世界各地的名酒。又说:许多人活几辈子都没这眼福。李实现讨好地说:罗姐这辈子没白活。罗姐叹口气,说:那又怎么样?年华逝去,余下漫长的人生,就像这些酒,摆在地窖里,无人问津了。
李实现心想,马小招说得还真是靠谱,这果然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女人。
对这个寂寞的女人,李实现保持了足够的警惕才没至于失身。平心而论,她在旁人那里也许真到了不被问津的境地,在李实现这里却仍是具有诱惑力的。他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地上了罗姐的床,在要紧关头还是翻身又下来了,说:不行,我得走了,我有女朋友。罗姐笑笑说:走吧。李实现不好意思地说:我的工钱呢?罗姐用眼指指床头柜抽屉,说:里面呢,自己拿。
李实现心怀愧意地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用手捏捏,又用两根指头撑开一个口子往里看看,是红彤彤的钱,不好意思数,就揣到口袋里,说:那我走了啊!
关于信封里红彤彤的那些纸币到底是多少数目,李实现是在一个小时以后才知道的。他把自行车一路骑到大万车行,用一种主人的目光爱抚那辆名叫夜色黑的宝马摩托车。李实现现在已经把车从精神上据为己有了,因此语气不免就带了点傲慢,他财大气粗地问大万:怎么样,这车落没落价?大万说:哎哟哥哎,怎么可能落价呢,不涨就不错了,您知道我这车在国外卖什么价吗?大万刷地伸出五根手指补充道:五位数到六位数啊!您看看这工艺,这颜色,正点的夜色黑啊!李实现问:那就怪了,到你这里怎么就卖四位数?大万左右张望一下,凑过来对李实现耳语:实话告诉你说吧,你弟弟我这批货是走私来的。哦!李实现微微颔首:理解,理解。大万说:怎么着,哥哥,骑回去?李实现用手捂了捂胸口,信封熨熨帖帖地夹在棉衣内口袋里,那叠纸张有点硬,有点软,有点脆,又有点绵。李实现胸有成竹地说:当然要骑回去,明天吧,明天我来骑,给我留着啊。
一刻钟之后,李实现到旁边的永和豆浆店吃饭。他上次来车行的时候就从玻璃窗里看到人们在吃油条,那黄橙橙的玩意儿让他垂涎多日。如今,李实现胸口捂着两千块钱,确切地说,减去买夜色黑将要贴上的一千八百块,他还捂着可供自由发挥的两百块。吃两根油条,再来上一碗热腾腾的甜豆浆,这个犒劳还是应该有的。然后李实现就在点餐台那里排队,他把信封从胸口掏出来,撑开一个口子,从里面抽出一张。收银员埋头找钱的时候,他不放心地又往信封里看了一眼,不禁对那沓东西的厚度产生怀疑。就这样,李实现坐在座位上把钱数了一遍,只有一千。他油条也没吃,让服务员拿个袋子装了,提着袋子回到大街上。他站在冷风里把有关于信封的所有细枝末节进行了仔细回忆,也没得出一个肯定的结论,那一千块到底哪去了?
李实现自行车把上挂着袋子,袋子里装着油条,无精打采地骑到街上。快到幸福十字路口的时候,他远远看到吴命运就像一个答案蹲在广场边上。不过,吴命运是给那些大问题找答案的,关于一千块钱去哪了,他也表示爱莫能助,无法提供确定的结论。李实现和吴命运俩在广场边上蹲了半下午,都不说话,像两个默想者。天色暗下来以后他俩不约而同站起来各自回家,吴命运说:其实问题本身以及答案都不复杂,可能性无非就是两个,一,你不小心弄丢了一千块;二,罗姐少给了一千块。非此即彼。
那你说说,罗姐为什么要少给我一千块?李实现这个问题早就迫不及待等着问了,但吴命运的回答却高深莫测让人摸不着头脑:问题即答案。说完就推起自行车,走了。
比起吴命运的谨慎,马小招比较现实和直接,她不容置疑地认定是那女人为富不仁,涮了李实现。谁让你不当场点钱的?真是脑子坏了。马小招再次强调十年监狱生活给李实现智力上制造的后果,并很贤良淑德地说:算了算了,少给就少给吧,犯不着这么闷闷不乐。那些人越富有越抠门,你想要回来?门都没有!就当捐给红十字会了。再说了,一天挣一千块,也可以了,谁家瓦匠一天能挣两千?她当初答应你两千,可能也就是哄着你先把活干了,人家压根就没想给你那么多。世上的钱哪那么容易挣啊。
马小招简明扼要地结束了这件事情,李实现却不可能这么干脆地放下。当夜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早上马小招走时交代他五件事:交网费、换纯净水、买鸡蛋、洗床单、修灯。洗床单好说,李实现三把两把扯下床单塞到洗衣机里,由着它自己转去;纯净水和鸡蛋到小区门口超市即可,他肩扛水桶,手提鸡蛋,两件事情一次完成;卧室灯是昨天半夜坏掉的,他看了看,觉得要换灯管,完成这件事情需要去灯具店或超市,他决定把这件事和交网费暂缓,先去跟罗姐把钱要了,再分别去完成,节省时间。
7
这一天关于讨债的经过仍可用一句话一带而过:李实现仍没要到钱。
没要到钱的原因,李实现却总结不好。之所以总结不好,是因为李实现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因为他态度坚决地去了,却让那女人用同一套手段对付回来了。那女人的手段无非还和上次一样,怪就怪李实现,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又喝了酒,稀里糊涂又上了床。他觉得自己很无能,立场不坚定,革命意志太薄弱。不过换个角度想想,他又觉得一切皆可原谅,谁让罗姐把钱偏偏放在枕头底下呢?公正地说,罗姐从没否认她应付的那笔钱,当李实现支支吾吾地提出信封里的内容不完整时,罗姐略带惊讶地问道:真的吗?只有一千块?你看,女人一过四十,记忆力就大不如前了,干什么都丢三落四,一定是我少数了一千块。李实现当时就暗骂自己,堂堂一个爷们儿为那一千块疑神疑鬼寝食不安,气度何其狭小,哪里比得上眼前这个女流之辈。
罗姐边给李实现倒酒边检讨自己的丢三落四,承诺待会儿就给李实现拿钱。李实现为自己的那些猜疑感到羞耻,就很卖力地喝酒和赞美。然后罗姐就去卧室拿钱。李实现在外面三等两等,罗姐也不出来,就在外面叫,罗姐,罗姐!罗姐在里面答道:进来拿。李实现走进去,站在门里,问:在哪?罗姐躺在床上,说:枕头底下。李实现说:罗姐,你把钱扔过来。罗姐笑说:干吗要扔过去。李实现站在门里权衡两分钟,觉得还是过去拿上为好,拿上就走人,她一个女流之辈,怕什么,昨天不也平安无事的吗。于是李实现就举步过去拿钱,他打算稳准狠地一下子把钱从枕头底下抄出来,无奈一弯腰失去重心,罗姐轻轻一拉,他就上床了。
李实现当然还是能把持住的,关键时刻只要把马小招放到脑子里过上一下就管事。罗姐也不强求,仿佛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似的,舒展了一下胳膊,说:还真困了,走时帮我带上门啊。李实现从枕头底下抽出信封,吸取昨天的教训,很小人地打开数钱。他数了一遍,五张,又数一遍,还是五张,只好把小人做到底,说:罗姐,你看看,还是不对。罗姐微闭双眼,问:怎么不对?李实现说:五张,就五张。罗姐问:应该几张?李实现说:十张。一千。罗姐说:哦,你看我,又给弄错了。李实现捏着那五张钱像拿着一把扇子,等着罗姐再给他拿五张,但罗姐没那意思,睡意朦胧地说:家里没现金了,明天你再来。李实现失望地说:三百有吗?就差三百。罗姐却已经睡着了。
这天余下的时间,李实现用来干了两件事,一是去大万车行见他的老朋友夜色黑,二是去小广场见他的老朋友吴命运。在大万车行李实现对夜色黑百般柔情地爱抚一番,末了极其不好意思地问大万:落价没?大万说:哎哟我的哥,涨啦!钢铁什么行情了,一个劲地飞涨!李实现急了,说:不能涨啊不能涨!大万说:得,看在咱们过去的江湖交情,不给你涨,原价,一分不能少。李实现嗫嚅着请求:能便宜点吗?就便宜三百!大万丝毫不给情面:别说三百,三十都不行。李实现憋得面红耳赤,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就差三百。大万说:三百还不好弄啊?李实现说:实在弄不来了。大万后退一步从头到脚打量李实现,说:开玩笑呢吧?涮兄弟玩呢吧?你是大名鼎鼎的李哥啊,别说三百,三百万能不能弄来啊!李实现吓了一跳,赶紧朝外面看看:别嚷嚷别嚷嚷,那都是过去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大万嘿嘿笑了:知道了,改邪归正了,悬崖勒马了,哥只是个传说了。李实现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自食其力,自食其力。大万说:政府教育得真好。李实现想想又说:要不这样,大万,我先欠你三百,明年开春揽着活,我立马还你。大万为难地说:哥哎,你兄弟如今也是自食其力,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吃奶娃娃,都等着这几百过年呢。李实现问道:算我借你的还不行?大万说:我还想借钱却找不着地方呢。要不兄弟给你出个主意,回家跟马小招借去,别忘了,过去可是你把她从淫窝里救出来的。李实现说:她一个女流之辈,能挣多少钱?还要应付家里的开销。大万说:小瞧你们家马小招了吧?你们家马小招现在可是阔得要命啊!李实现反驳道:跟着我一个穷人,她能阔到哪去!大万说:你穷,自有人不穷。李实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大万说: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这不是说着玩嘛。
夜色黑一个子儿不能便宜,让李实现很是郁闷。在小广场上他打算跟吴命运借钱,张了好几次口都没说出来。吴命运问他:你是打算要到那三百块,还是不要了?李实现说:废话,当然要了。就是那女人,记性太差了。吴命运说:你想让她记性变好吗?李实现说:废话,当然想了。吴命运说:她记性不好,跟一件事有关。李实现说:你快说,卖什么关子。吴命运说:妈的,真傻假傻啊?你跟她睡上一觉,把她睡舒服了,就这件事!李实现说:吴命运,你爆粗口了!真是稀奇!吴命运说:老子早就想爆粗口了,你不睡,老子替你睡去。李实现说:这个办法好,要不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她给我五百,我给你两百。我就差三百。吴命运说:老子不做鸭则已,做就做这个城市的头牌!两百?我呸。李实现说:你都不睡,我当然也不想睡了,你以为我人尽可妻啊?我不能对不起马小招。快帮我想想办法,怎么能要来那五百块。吴命运说:办法嘛,还有一个,就怕你不干。李实现说:你又卖关子。吴命运说:现在摆在你眼前的就两条路,上床,下手。李实现说:上床,下手?不是一回事吗?吴命运说:妈的,真傻假傻?李实现说:你又粗口了。吴命运换了一个话题,说:老张出事了。今天早上拉着他老婆去干活,让一辆小面包从后面给撞了,他老婆当场报销,他侥幸没死,但给关起来了。李实现惊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半天才缓过神来,问:为什么关进去了,不是人家撞他的吗?吴命运说:谁知道。说是他那三轮摩托车属于机动车,他没执照。不过,进去了也好,不进去也得给揍死。你知道吗,他老婆原来不是他老婆。李实现不明白了:不是他老婆是谁老婆?吴命运说:是别人老婆呗!那女人出来打工,遇到老张,两人就瞒着家里搭伙了。那女人家里一大帮子都找来了,你说,老张要是出来还能活命吗?
李实现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吴命运飘然离去,边走边说:不上床,不下手,还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