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马小招手腕上那道疤痕不见了。确切地说,不是不见了,是改头换面了。李实现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那道蜿蜒爬绕的东西是什么。马小招说:这还看不出来?是龙啊!李实现重又俯首去看,说:抽象派的吧?马小招鼻子吃了一声,表示他很没有艺术感。李实现偏偏不长眼,继续发表高见:干吗不纹牡丹蝴蝶什么的,多美。马小招说:我命里缺金缺木,就得纹龙。李实现说:缺木缺金,纹把砍刀不就得了?马小招说:你懂什么。我要重新开始。李实现说:重新开始干吗非要纹龙?马小招说:当然非要纹龙了!找事啊你?李实现就不敢说话了。
为了保护那条龙,马小招烧了一锅纯净水,晾到不冷不热,用细纱布仔细清洗,然后涂药。李实现不无担忧地提到感染的问题,并进而引申到会不会染上乙肝或者艾滋病的问题。马小招告诉他,所有纹身耗材均为一次性使用,绝对卫生健康。李实现又好奇地问:不疼?马小招说:废话,能不疼吗?李实现沉默无语地主动承担做饭洗碗擦地一应家务,干着干着心里就不是滋味起来,原因在哪里,却又总结不好。简言之,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似乎马小招就应该把一辈子的时间都用来展示那道疤痕。其实,凭什么呀!马小招对李实现的爱情,就算是随着这条龙纹身的到来戛然而止,都足够了。李实现就这样重重地忧思着,间或想想罗姐和那五百块钱的事,还有老张的事。
马小招忙完以后就去书房打开电脑上网,连接不上,在屋里问道:网费交了没?李实现吓一跳,从沙发上弹起来,说:没,忘了!马小招又去卧室开灯,一开,没亮光,又问:灯管呢?李实现说:也忘了!马小招问:那你今天干什么了?李实现说:要工钱。马小招问:要到了没?李实现说:还差五百。马小招气得摸黑躺到床上,说:你睡沙发!
李实现差点被冲动所裹挟,把罗姐勾引他、他却没下水的过程讲给马小招,以赎自己没买灯管和交网费的过错,最终还是让理智摁回到了脑子里。
随着白天的来临,春节又往李实现眼前逼近了一步。他彷徨了一个小时,还是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往罗姐家里去。自行车零件松动,一路铿锵有声,李实现奋力咒骂:叫吧叫吧,没几天叫头了,等我买了夜色黑,就把你扔到茫茫大海里。这天罗姐仍不提给钱的事,李实现就更加卖力地陪她喝酒,把她灌个半醉,后来家里没酒了。罗姐掏出一串钥匙扔给李实现,让他去酒窖里拿酒,说完就趴到桌子上睡过去了。李实现拿着这么容易就得到的钥匙往地下室走,边走边想,难道是老天可怜我讨要工钱不易,因而助我?这么一想,就理直气壮多了。
酒窖就在储藏室旁边,隔一堵墙。罗姐睡着了,李实现有充分的时间作案。此时此刻他搞不清楚,砌墙的时候他暗中研究了那只保险柜,究竟是出于对今天这种局面的预见,还是仅仅出于一种本能。他欣喜地发现自己的技术并没有让十年牢狱埋葬掉,即便用的仍是过去那些旧工具,却仅用了约莫半小时就打开了保险柜。只是,李实现在保险柜里没看到成扎的人民币,只有一只封口的牛皮纸档案袋,像一个沉睡者。
封口的档案袋难住了李实现,他试图找到一个突破口,既看到里面的内容,又不破坏档案袋的原貌,但是颠来倒去好一会儿也没想出办法来。这时候楼梯上传来罗姐的叫声,李实现慌忙把档案袋整个揣进怀里,又把工具也揣进去。为了这些工具,李实现自从到了罗姐家就没脱过棉衣。他锁上储藏室的门,提着一瓶从酒窖里胡乱拿过来的酒,边应答边上楼,迎面撞见醉醺醺的罗姐。罗姐整个身子傍着李实现,一条胳膊挎到他脖子上,摸着他的左脸,说:你发烧了。李实现说:不是发烧,是喝醉了。
这天李实现把罗姐弄到床上去的时候,罗姐已经无力逗引他了。李实现心情复杂地把车骑到路上,双腿一个劲乱哆嗦,好不容易才骑到小广场。吴命运还在,李实现一见到他就大呼道:我下手了!吴命运说:淡定一点!多少?李实现说:不知道。
他们俩提前下班,骑行到吴命运的租屋。李实现拿出档案袋,让吴命运想想办法把它弄开,但要确保恢复原样。吴命运说:有必要吗?恢不恢复都改变不了你偷了它这个事实。李实现说:我只拿五百块,多了不拿。少五百块,应该看不出来。吴命运研究了一会儿档案袋,提出唯一的方案:用壁纸刀割开,然后用胶水或双面胶再粘上,但肯定会有破绽。李实现赶紧否定:不行不行,必须毫无破绽。
余下的时间,两人就对着那只牛皮纸档案袋发呆。黄昏悄无声息地逼近,两人逐渐变成两个剪影。后来吴命运起身到胡同口的小商店提来一捆啤酒,几包花生米几根火腿肠。外面起起伏伏地响着鞭炮声。李实现不久就喝醉了,痛哭流涕,说他对不起马小招,马小招为了让他不偷,手脖子都割过,如今他又偷了。吴命运安慰李实现,说他至少保持了对马小招的忠贞,没和罗姐上床。李实现哭得更厉害了,说他也对不起罗姐,人家一个女的,对自己那么主动,容易吗。吴命运说:你就活该要不到那五百块钱。李实现又想起马小招,起身要走,说要回去给马小招做饭,马小招纹了一条龙,不能沾水。你说,马小招干吗要纹身,还纹一条龙?李实现嘟嘟囔囔地让吴命运给个答案。吴命运说:纹身嘛,是一种身体语言,作为一种稍微痛楚的永久性图案,它具有纪念性、激励性、解脱性,将伴随人的一生。你们家马小招肯定是为了忘掉过去为你割腕的历史,把自己解脱出来。龙嘛,代表图腾和希望,她想重新开始。李实现问:你怎么知道她要重新开始?吴命运说:我怎么能知道,她是你女朋友,要知道也是你知道。李实现说:我还真不知道。她也说她要重新开始,你说她到底什么意思?吴命运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只档案袋,吴命运主张弄开,李实现坚决反对,最后还是遵照李实现的意见。他揣着它骑车走进春节前的午夜街道。
9
对于归还档案袋可能遭遇的困难,李实现做了各种各样的预测。事实上,他把它揣进怀里之后就后悔不迭,只恨当时情境不那么从容……总之,李实现现在觉得世界在跟他开玩笑,倘若罗姐不是恰好在那个时候喊他,他极有可能把那只晦气的档案袋当场关回到保险柜里。为了区区五百块偷出这么一只叵测的档案袋,如今还要绞尽脑汁把它原封不动地送回去,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不划算的事。
等于说,李实现再次沦为一个贼;也等于说,只要李实现把档案袋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他就可以认为自己没有再次沦为一个贼;还等于说,由于送回那只档案袋的需要,李实现必须使用相关工具再次潜入地下室,再使用相关工具弄开储藏室及保险柜,这套行径无疑是贼的行径,李实现归根结底还是再次沦为一个贼。而且以上论断是基于这样一个前提:李实现顺利实施了以上行为,没有被逮住。至于如果被逮住……那毫无疑问,李实现在经过十年牢狱之后,再次沦为一个贼。
可以想见这件事多么让李实现纠结,他指日可待的宝马摩托车以及和马小招的好日子,现在正命悬一线。
然而,事实证明在强大的现实面前,人的智力是多么有限:李实现对困难的诸多预测都是白费。这么说吧,事情的前半部分尚在李实现的预测之内:据他观察,罗姐还没发现档案袋的丢失,而且,罗姐正在喝酒。到这个时刻为止,李实现的第一套方案完全有望实施:把罗姐喝醉,然后潜入储藏室。不过,事情的后半部分是这样的:罗姐迟迟不醉,而且家里摆了足够的酒,根本用不着去酒窖。无奈,李实现实施了他的第二套方案,在罗姐去卫生间的时候,给她的酒杯里加了一小撮安眠药粉调和了一下。罗姐出来以后拿着杯子说:去我书房喝怎么样,给你看一段视频。李实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越盼着她把那杯酒喝下去,她越是不喝。李实现想,去书房喝也行,边看视频边喝。他断定罗姐要放A片色诱他,没想到看到的却是自己。
李实现哀伤地看着视频里的自己在保险柜前忙碌的样子,鬼祟,猥琐,肮脏。比起他不知道罗姐在家里到处都装了监控来说,他从不知道贼是这个样子这件事更让他吃惊。
李实现让巨大的意外击打得目瞪口呆。或者不如说,他让巨大的现实击打得目瞪口呆,无限绝望。世界不给谁翻盘的机会。李实现呆呆地看完了自己的表演,心里涌起百般滋味,最揪心的是厌恶。当然不仅仅厌恶这块屏幕、这个女人,更多是厌恶自己。他觉得自己天生一副贼相。呆了半天之后,李实现粗暴地拉扯起罗姐,两只酒杯掉到地上,酒迅速地泼溅开,像淌了血,有几滴如血珠子一样甩到墙上,墙上咖啡色的壁纸一下子显得邪恶起来。
两人从书房一路拉扯到了卧室,李实现完全进入战斗状态,满腔的血海深仇。他彻底失语,无法对世界发出任何一个埋怨的字眼。只在到了小广场见到吴命运,他才开口道:老子上床了!吴命运问:钱要到没有?李实现咬着牙根说:没有。妈的,老子牙疼。吴命运观察李实现半天,说:让人讹上了吧?李实现说:妈的,一切都是阴谋。
晚上,马小招手腕上那条龙开始结痂发痒,她丝丝地吸着气,抵抗抓挠的欲望。李实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恍惚看到十多年前曾经风靡一时的一位玉女歌手,他向马小招求证,马小招肯定地告诉他,玉女歌手复出了。李实现睁大眼睛死死盯住玉女歌手。掐指算来这女人已年近中年,远看清汤挂面一般的直发和简单干净的白色长裙,依稀仍是过去的样子;但镜头拉近,李实现不免失望地发现玉女胳膊变浑圆了,脸上隐隐的纹路在厚重的脂粉下呼之欲出。当年她作为青春偶像伴随了李实现整个青年时代,那干净无瑕的女孩……马小招絮絮叨叨地给李实现讲玉女这十多年的坎坷遭际,玉女也在屏幕上对主持人讲这些遭际。只不过马小招讲的要更精彩一些、民间化一些、传奇化一些。
怎么说呢,这是这一天我的主人公李实现感到极受伤害的第二件事。而且,比之上了罗姐的床这件事来说,更为受伤。甚至可以这么总结:这是这个冬天最让李实现受伤的一件事;或者这么总结:这是这辈子最让李实现受伤的一件事。他在进入监狱之前,玉女歌手正活跃在歌坛上……据马小招所说,玉女因卷入一桩经济大案而退隐歌坛,时间跟他进入牢狱大致相当……李实现哀伤得不能自已,他甚至对玉女生出恨来,似乎她以如今这样一副正在老去的样子重现,对他是一种冒犯,她怎么可以这样!
在李实现滴下泪来的时候,他听到主持人用饱满得近乎做作的声音说:玉女歌手将出现在几天后的春晚舞台上。他觉得主持人将目光牢牢地锁定了他,似乎穿透屏幕看到他的哀伤,只为把这消息告诉给他一个人。
对这奇怪的眼泪,马小招不明所以,她暂时忘却手腕的痒,移步过来在沙发沿上坐下,问:怎么了?不舒服?哪里不舒服?李实现指指心口,又指指头,说:哪儿都不得劲。马小招问:工钱没要回来?不就差五百吗,算了,不要了。李实现说:我等着用呢。马小招说:我给你五百。够不够?不够我就给你一千。李实现说:我不能要你的。马小招把脸掉回到屏幕上,说:李哥,要是我给你二十万,离开你,你干不干?李实现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要给我二十万?你又不欠我的钱。马小招说:我当然不欠你的。就算欠,这么多年也还清了。李实现说:不对,欠就是欠,不欠就是不欠。我当年偷你是心甘情愿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偷你出来吗?马小招说:不是看我可怜?李实现说:因为那天听你唱了一首歌。马小招问:什么歌?李实现说:玉女歌手当年唱过的歌。马小招说:这算什么答案啊。李实现说:当年你也留一头这样的直发。马小招不耐烦地从沙发沿上欠起屁股,离开了在她看来感伤得莫名其妙的李实现。
10
几天以来,我的主人公李实现以一种灰心丧气的、百无聊赖的、极其无所谓的姿态活着。他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鞭炮声中穿行,有时候去小广场,有时候去大万车行,有时候去罗姐那里。
在小广场上他和吴命运已经互相无话可说,所有时间都用来面对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和对面的大屏幕,各想各的。吴命运自从爆粗口以来,似乎不再喜欢谈论那些大而无当的话题,这让李实现有些失落,觉得活着的质量越发降低。去大万车行呢,已经成为李实现的一个习惯,我怀疑一旦有一天他真买了那辆夜色黑,就会失去人生中一个举足轻重的奋斗目标;到那时,真不敢说李实现会有多么空虚。但是到目前为止,那辆夜色黑仍是他的人生目标之一,很切近,可以借助抚摸来体味。
罗姐那里呢,是唯一让李实现以战斗者姿态存在的地方,就算事实上他被那段视频所要挟,起码在那个过程中他有冲撞和杀伐的快感,就仿佛在他身下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整个世界。他每冲撞一下就为这一下找一个出处,甚至把小时候曾经往他脸上甩鼻涕的一个坏小子都从记忆里挖掘出来了。这一天罗姐忽然问他: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李实现停都没停,说:恨是什么玩意儿,我不知道。罗姐伸手抹掉他额上几滴汗,说:其实我没你想那么坏,就是看你老实,还傻乎乎的,逗你玩玩。罗姐停停又说:我太寂寞了。你要是愿意,以后就搬来住,我每月给你花销。你觉得多少合适?李实现停下来了,问:说真的?罗姐说:当然了。我觉得你人挺靠谱,不会骗我。男人都太坏了。李实现说:那你先给我五百。罗姐不听李实现的,一下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说:过年了,多给你点,买身衣服去。李实现看着那沓钱,惊异地发现他对它们没多少感觉。他从里面抽出五张来,捏成一把扇子,说:我就要这五百。
在腊月的鞭炮声里李实现迷茫而忧伤地蹬着车子,怀里揣着五百块钱。吴命运两手抄在胸前,望着十字路口,李实现发现他新理了发,文艺青年风格的披肩发变成短寸,青幽幽的脖颈很是令人感到新奇。他们两人仍像两个默想者,在广场边上蹲着,望着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来往的车辆越来越多了,车与车之间时有剐擦。对面幸福大厦前面的大屏幕在打着跟春节有关的广告,演艺明星们手里拿着灯笼啊对联啊,一律红艳艳的。蹲到半下午,吴命运站起身,说:我走了,明年不来了。李实现问:你去哪?吴命运说:回老家。李实现呆呆地看着吴命运青幽幽的脖颈越走越远,大声喊道:我要回钱了,五百块!吴命运背对着他加快步子,头也没回。
我们的主人公李实现伤感得无以复加,他回家拿上所有的钱,去大万车行,问:落价没?大万说:我的哥哎,不涨就不错了。李实现从怀里拿出钱,往大万手里一拍,大万说:我的哥,今天都腊月二十九了,你可真沉得住气,明天你兄弟我就关门回家过年了。得,这辆夜色黑归你了。李实现捏捏口袋里多余的两百块,说,吃饭去,我请客。大万说:哥不愧是哥,退出江湖也是哥。李实现说:不许超过两百。
这些天的遭际让李实现很是伤感,不由得一来二去就喝多了。大万比李实现也好不到哪里去,痛心疾首地拍着胸脯检讨,说李实现在牢里捎话让他照顾马小招,可他无能,没把马小招照顾好。李实现起初没听出端倪,大万越说越明白,最后李实现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大万说的是马小招另有男人了。
李实现再傻也能慢慢把一些细节连缀起来,比如马小招的手机,短信,陈叔,龙纹身,重新开始,还有昨晚那番二十万和离开他的话。
慢慢地想清楚了,李实现就坐不下去了。他骑上夜色黑歪歪扭扭地回家,一进门就嗅到一股冰凉的味道。马小招不在家,锅是冷的,灯也没开。李实现打开柜子,甚至趴到床底下寻找马小招,没找到马小招,倒是找到一个大信封,打开一看,很多的钱。李实现无事可做,就坐在冰凉的地上数钱,第一遍数了十九万九千八百,第二遍数了二十万零一百,第三遍数了二十万零三百。他沮丧地把钱推到一旁睡着了。
腊月三十这天李实现中午才醒过来,他花了十分钟时间回忆昨天到今天的事情,看看地上的钱,觉得应该找个妥当的地方放起来为好。他四处走了走看了看,马小招只带走了自己很喜欢的部分衣服,其余东西都留下了。包括那些装满票据的盒子。李实现不知道应该干点什么来纪念这个时刻,就坐下来一张张看那些票据。他觉得腾出一个盒子装那些钱比较好。在清理的时候李实现发现一张奇怪的纸片,上面写有如下字样:
公安局举报电话:XXXXXX
这张纸片已经泛黄,夹在一张折叠起来的电费单据中,李实现看了看电费单,十年之前的。他觉得脑子特别乱,去卫生间用冷水抹了几把脸又回来看,发现那张电费单的缴费月份就是他入狱的时间。
这个谜团似乎有答案,又似乎没有答案,难坏了李实现。可惜马小招已经离去,他无法从她那里得到答案。晚上李实现肚子饿了,在冰箱里发现马小招为他准备好的一袋饺子,想必是昨天包好,冻起来的。李实现高兴地笑出声来,他打开煤气灶,烧开水,开始煮饺子。
吃完饺子李实现骑上夜色黑来到街上,在经过铁路桥洞的时候,被另一辆摩托车追了尾,不严重,但李实现很心疼。他摸着车屁股对追他尾的人说:怎么搞的,会不会骑摩托?那人说:老兄,还没蹭上呢,太夸张了吧?李实现说:你说什么,什么叫没蹭上?漆都掉了!那人说:漆掉了去修车铺刷刷不就完了。李实现说:说得轻快,你知道这什么车吗,宝马!那人吃地笑了:宝马?宝马这么不禁蹭?李实现很较真地说:当然是宝马了,难道还是假的?那人凑近来看,说:真没准儿是假的。看了一会儿,那人说:老兄,不怕说句让你伤心的话,你这车还真是假的。李实现急了,说:我一个哥们儿从国外走私来的,正版的宝马,你敢说是假的?那人说:不瞒你说,哥们,宝马摩托我玩了三款了。你这车花多少钱买的?李实现说:四千五百块!那人痛心地摇摇头,说:你那哥们把你骗了。这是仿宝马,盗版,顶多也就两千块。走私车?走私车哪有那么好弄?
鞭炮声里,李实现骑着夜色黑来到小广场。马路此刻才消停了一些,十字路口有时几分钟都见不到一辆车。李实现把夜色黑支起来,他蹲在它旁边,就像两个默想者。路口对面的大屏幕上正在直播春晚,李实现忽然看到玉女歌手,不知道是不是大屏幕过于清晰的缘故,玉女脸上的沧桑越发浓厚。
李实现很是伤心,继而有些气愤,直至怒不可遏。他觉得那大屏幕非常讨厌,就骑上夜色黑朝大屏幕冲过去。在十字路口中间,他试图撞开一辆很长的拖斗大货车,却被大货车撞得飞了起来。从空中俯视十字路口的几秒钟里,他竟然看到了马小招所说的那个漩涡。与此同时,他脑里冒出了吴命运那个关于存在的命题,想到吴命运说:只有等到消亡,才能证明存在。他觉得吴命运说得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