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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把车停在路边,摇下玻璃,打量小广场上的游击队员。李实现跟其他人一样调整站姿迎接检阅,把木牌子摆放周正。他们这种举动被马小招誉为举牌卖身,她说跟插草卖身一个意思,只不过形式不同而已。李实现纠正马小招说,应该用待价而沽这个词。马小招一听这个词就冷笑。
女人侦察一番后打开车门下来,走到李实现面前,问:瓦工?李实现说:是,标准的瓦工。女人问:干几年了?李实现说:二十多年了,老瓦工。女人狐疑地问:你今年多大?李实现说:四十。我十六岁就出来干了。女人说:跟我走吧。
李实现并没撒谎。准确地说,他十五岁零十个月就出来混了,只不过,跟着舅舅干了三年瓦工就改行做了大盗。得益于舅舅当年在传道授业上的严苛,李实现拾掇起这个手艺倒也没怎么吃力。他跟马小招卖弄,说:李哥我底子厚。马小招就会说:泥底子,厚又怎么样。
晚上李实现向马小招卖弄他傍晚接了个工程,又卖弄那姓罗的女人家里如何宽敞奢华,马小招懒得接茬。十二月份了,谁家没事干在这个月份动工搞装修?但李实现有板有眼地开始做准备工作,又逗引起了马小招的好奇心,她问李实现:那富婆给你什么浩大的工程?李实现很谦虚地说:谈不上浩大,装个保险柜。马小招说:哦,这也能叫工程?李实现说:为什么不叫?这也是技术活儿,你让老张去干干试试?马小招说:老张是干吗的?李实现说:砸墙的,两口子都砸墙。不懂技术怎么办,只能出苦力。马小招说:李实现啊李实现,我真怀疑你那脑袋让人给换了。李实现说:难道我跟以前不一样?马小招说:以前你不为五斗米折腰啊!以前你是李哥啊!大名鼎鼎的李哥啊!以前你多洒脱,风流倜傥,哪像现在这么傻、蠢、幼稚!李实现说:以前的事就不提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嘛。何况也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去,是不是?以后我要一步一个脚印,老实做人,勤奋创业。马小招不无揶揄地问:那……工程,值多少钱?李实现说:两千块。马小招说:标的额不高。李实现说:小工程嘛。你放心,面包会有的,宝马也会有的。说不定哪天我一下接一笔大单。马小招问:多大的单?李实现说:你知道高档瓷砖多少钱一平吗?马小招说:我对你们那个行业不太了解。李实现说:一万块一平!要是我时来运转接这么几个单,乖乖,贴一个卫生间,得挣上多少工钱?马小招撇撇嘴:全市得有几百家注册装修公司吧,这么浩大一个工程,人家不找装修公司,会来找你这装修游击队员?做梦吧。还宝马呢。
李实现忍了忍,没对马小招透露大万车行里的那辆夜色黑,他觉得自己不能空口瞎吹,要十拿九稳地骑着那家伙来见马小招,才算男人。
半夜时分,李实现还真做着梦呢,马小招把他推醒了,问道:那女的打算把保险柜装在哪?李实现说:地下一层的储藏室里。隔一堵暗墙,保险柜装在暗墙里。马小招说:哦。多大的保险柜?李实现说:据说挺大,一米多高。马小招问:你没看到?李实现说:过两天才能送货。马小招问:那你什么时候去砌墙?李实现说:货送到了就去。等那女的电话。
早上起来,马小招用葱花饼对李实现表示友好。李实现感激涕零,就说了要娶马小招的蠢话。马小招若有所思,说:我也该嫁人了,都快三十了。李实现说:对啊对啊。马小招说:对什么对,我没说要嫁给你。李实现吓坏了,问:嫁给谁?马小招说:还没想好。李实现说:你看你马小招,拿我寻开心。咱俩都这么多年了,你不嫁给我,能嫁给谁?
话虽这么说,危机感还是一点一点挤进李实现的心里,把四平八稳的人生观一点一点挤走了。接下来的一整天,李实现就站在小广场上翘首以盼,等那女人来找他砌墙装保险柜。天忽然下起雪来,伙计们咒骂着天气收拾东西离开了广场,有两个安徽小伙子马上穿过幸福中路,到对面的一个火车票代售点打听情况去了。老张两口子这天没来,据说接了一个大老板的大单,要给他砸掉五堵墙,再把两层地面的地暖管子刨掉,光清运垃圾就能赚上几千块。吴命运说这些的时候,李实现很羡慕地想象老张骑着那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载着他那人高马大的老婆,一路高歌猛进,朝着希望奔驰……李实现如今很容易被此等励志事件所感动,仿佛属于他的时钟被倒拨。
饭后李实现主动对马小招说:那女的今天没来找。马小招问:没留电话?李实现说:留了。马小招说:打给她,问问。李实现说:不好吧?马小招说:有什么不好的?李实现说:好吧。
马小招扎着围裙,坐在沙发扶手上,胳膊环抱李实现的肩头,耳朵往李实现的手机上贴。李实现电话讲完,马小招也听完了,问道:不年轻了吧?李实现说:嗯,四十左右岁。马小招问:好看吗?李实现犹豫了半秒钟,违心地说:不太好看。马小招说:真的?李实现说:可不是真的嘛。马小招不相信地说:那么有钱,肯定是二奶之类的,不会不漂亮吧?李实现说:二奶也未必都漂亮吧?马小招说:不漂亮能当上二奶吗?男人哪有那么蠢。李实现说:就算漂亮,也不一定是二奶吧?马小招问:她开什么车?李实现说:宝马,值个百八十万的。马小招说:这也算豪车了吧,要不是二奶,凭什么呀!李实现说:有那么老的二奶吗?马小招说:年轻时候攒下的身家呗。现在肯定年老色衰无人问津了。李实现说:就不许是人家自己奋斗赚来的啊?马小招说:省省吧你!那个靠奋斗就能赚来宝马的世界已经改变了。何况一个女人。
这番探讨把李实现陷入迷茫之中。他想,你马小招要是不奋斗,能攒下八盒子的票据吗?但这话他不敢溜出嘴巴。罗姐在电话里仍让他等消息,夜里雪下得挺狠,早上他仍然收拾木牌子准备出门,马小招问:还去蹲广场啊?李实现说:去。钱就得这样赚。马小招问:李哥,你以前是不是对各种保险柜都很了解?李实现说:那当然,你李哥是谁。马小招问:一米多高的保险柜也偷过?李实现问:你什么意思?马小招说: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想说啊,如今科学发展日新月异,你有十年没接触那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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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马小招那话让李实现忆了一小把往昔,也更加强了他对罗姐的盼望,其中隐含着对一只一米多高、他已有十年不了解其技术进程的保险柜的盼望。当然,我很负责任地说:这盼望目前只停留在技术层面,在李实现的心中,它还不具备储藏财富的核心价值。这充分说明十年牢监赋予了李实现一种很有效的颠覆,他完全改头换面,成为一个自力更生的人,至少主观上如此。虽然后来李实现恢复了对那只保险柜核心价值的打量,那是后话。
傍晚,罗姐终于把耀眼的红色宝马泊在路边,当时李实现正和吴命运聊天,无非是那些大而无当的话题。广场上就剩下李实现和吴命运了,几个外地人受那对安徽兄弟的影响,都忙着买车票去了,老张两口子每天从家里直接去工地。吴命运大学毕业没找着工作,没脸还乡的历史长达五年。聊了一会儿,他们就看着十字路口发呆,或者看对面幸福大厦前面的大屏幕。大屏幕上有时播球赛,更多是广告,老张他们一看到美女就嗷嗷乱叫,李实现从来都无暇乱叫,他总是惊叹不够——十年之间世界变化得让他无语。
罗姐把玻璃摇下来,告诉李实现,保险柜明天上午送货,就开走了。李实现抱歉地说:吴命运,明天我也不来报到了。吴命运说:在这里和在那女的家里,都无法证明你的存在。李实现说:我有个问题,要是我把自己当成保险柜砌在墙里,能证明我的存在吗?吴命运说:也无法证明。因为如果想证明,就得靠感知。但是谁来证明感知的存在?李实现说:我呀!我本人!吴命运说:你是粗人,你不懂。这问题太深奥。李实现的歉意更深了,他说:你明天也不要来了吧。吴命运用下巴指指十字路口,说:为什么不来?你不觉得眺望这个巨大的漩涡比做任何事都有意义吗?吴命运又补充道:马小招比你有思想。李实现哈地笑了:马小招能有什么思想,无非就是在路口中间迷路,绝望恐惧中发挥一点想象力而已。吴命运怜悯地说:你配不上马小招。她在路口中间站着哭泣的时候,看到的是真正的漩涡,而非想象。
类似不对等的交谈,每天都要在吴命运和李实现之间进行,特别是那个存在与否的话题,百折千回,像马小招腰上的呼啦圈,没有新意,往复无止。李实现知道,只要证明不了存在这个命题,呼啦圈就要无止境地转下去。他回家后马小招已经在做饭了,电磁炉顶着一只咕噜咕噜冒泡的锅,里面正翻江倒海着。马小招会过日子,两人在家吃火锅,比在饭店省多了。
李实现告诉马小招,明天他就要去给罗姐砌墙了。马小招说:你借机研究一下保险柜,最好配把钥匙什么的。李实现没听懂,问:什么意思?马小招说:那么大个保险柜,得装多少金银财宝啊,你不动心?李实现说:马小招,你别试探我,我真改好了。马小招反问:你觉得这是试探?李实现说:肯定是!你李哥不傻。马小招又问:何以见得?李实现说:我进去之前,你为我花了多少心思,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啊?李实现动情地把马小招的左手腕子拉过来,去亲她割腕落下的疤。马小招过去这么自残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李实现改邪归正。她苦口婆心地劝李实现说,你看,我是卖的,你是偷的,我都不卖了,你也别偷了,咱俩重新做人。她这套劝诫之词对李实现来说毫无力量,无奈就采用走极端的方式,绝个食啦,跳个楼啦。不过是从李实现家的二楼跳下去,没有伤筋动骨,只擦破了小腿上的皮,李实现轻描淡写地让她贴上创可贴就完事了。后来马小招就割腕,割了以后又后悔,自己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李实现查看了一下,居然说:割得不够深。
总之那时候李实现很混蛋。我觉得马小招如今用什么方式来对待他都不过分。马小招把那条疤痕送到李实现眼皮子底下,说:好好看看吧,过几天你就看不着了。李实现问:我不懂,你什么意思?马小招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现在别问。李实现还想说点什么,马小招说:什么也不许问。李实现就乖乖的,什么也不敢问。
现在马小招比李实现强势多了,基本上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对此李实现没有半点意见,相反还觉得这正是日子的开端。马小招在卫生间里洗澡的时候,手机响了。李实现并无窥探马小招隐私的想法,因为十多年前马小招的此等行为让他深受其苦。但是马小招的手机换新了,超大号屏幕亮起来美不胜收,李实现没忍住,就去看手机,顺带看到来电是一个名叫陈叔的人。李实现不知道陈叔代表此人的名字,还是代表马小招是他的侄女。马小招在洗澡,李实现觉得他要是替马小招接电话可能不妥,就由着它响完。响完之后李实现让屏保画面吸引住了,一条条小蝌蚪在屏幕上游来游去,甚是好玩。李实现不小心拿手指头碰了其中一条,该条小蝌蚪居然拖着小尾巴一扭一扭逃走了。李实现想不通为什么会如此,就试着去点另外一条,结果一样,更觉得好玩了。李实现正意犹未尽地逗小蝌蚪玩,来短信了。我敢替李实现保证,他并不想看马小招的短信,只想看那些小蝌蚪,可是短信在屏幕上方很堂皇地显示了一遍,李实现很被动地看了那行字,也是陈叔来的:小破孩干吗不接电话?
小破孩这个称呼很是让李实现费解,他想把它们理解得单纯一些,却觉得它们很复杂;把它们往复杂里理解吧,他又觉得其实很简单。在李实现左右为难的关头,马小招出来了,李实现很不自然地说:你换新手机了,什么牌子?真漂亮。马小招扫一眼手机,摁出短信来阅读一遍,对李实现说:苹果。李实现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看你短信的,它自己显示在屏幕上。我刚才只是在看你的小蝌蚪。马小招扑哧一笑说:什么小蝌蚪,那叫生命的种子。李实现说:我还以为是小蝌蚪找妈妈呢。马小招说:这样理解也对啊。小蝌蚪就是为了找妈妈才来这个世界的。李实现恍然大悟,霎时觉得马小招此刻充满了母性美,就说:马小招,你放心,我一定让小蝌蚪找到妈妈。马小招问:谁的蝌蚪,找谁当妈妈?李实现说:明知故问嘛。马小招笑了笑,看不出在想什么。李实现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陈叔是谁?马小招说:一个朋友。怎么了?李实现说:哦。不怎么了。
关于马小招的工作,李实现掌握的情况简明扼要,一言以蔽之:马小招在一家名叫千鸟的汽车美容店工作。他从监狱里出来之后,出于自觉,从没去过马小招工作的地方。作为女朋友,马小招也跟他保持了同样的默契,从没提出让他去。有一次李实现从千鸟店门口经过,看到马小招坐在一台电脑后面。穿着制服裙、头发绾在脑后的马小招让李实现骄傲了半天,他回去告诉广场上的所有人,说马小招干的是白领的工作。隔天,干油漆工的一个河南人就打击李实现说,他亲眼看到马小招躬着腰在给顾客端咖啡,其实就是个服务员。李实现说:你女朋友才是服务员呢!河南人说:服务员和白领不都是劳动人民吗?李实现说:你知道个屁!大公司里的女秘书还给客人端咖啡呢!河南人逗李实现说:那是小蜜。
无论别人怎么逗李实现,他都骄傲地认定,马小招是个不折不扣的白领。一个白领,其实是应该坐小汽车上班的,但如今马小招只能每天重复如下跟她身份极不相符的上班路径:离开李实现那古老破败的小区,穿过一条同样古老破败的小街,左拐,穿过一个光线昏暗的铁路桥洞,再穿过巨大的幸福十字路口,去挤一年四季人满为患的18路公交车。还差一千八百块,李实现就能去买那辆宝马摩托车了,虽然不及小汽车,但起码可以让马小招免受跋涉之苦。况且,不管怎么说,那可是辆宝马牌摩托车,不是一般的摩托车,不会掉价的。好在这一千八百块马上就有着落了。他在跟罗姐谈工钱的时候,甚至大着胆子要了两千,多要的那两百,他想,有个余地怎么着都好。
半夜,李实现内急,爬起来去解决问题,看到马小招的苹果手机右下角有个小指示灯一亮一亮,应该是未读短信提醒。李实现拿着手机要去送给马小招,不小心又把屏幕搞亮了,这次没有小蝌蚪,却有九个围棋子一样的圆形图案分布在屏幕上。他拿手指头点了一个,变红了,一行字提醒道:错误,请重试。李实现很想再玩玩生命的种子,无奈他看明白了,马小招设了密码,他得把那九个围棋子连出正确的路径来,才可以召唤出小蝌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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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李实现这辈子至关重要的一天:他给罗姐的储藏室砌了一道暗墙,把巨大的保险柜和他未知的命运嵌在里面。午饭是罗姐打电话叫的麦当劳,晚上则是她亲自下厨做的。其实李实现并不想在她那里享用晚饭,只想早点干完领工钱走人,但那堵墙耗掉李实现半上午加一下午的时间。冬天本来就白日苦短,加上天气阴暗,下午四点多就夜色四合,罗姐泡了大红袍让李实现坐着喝。李实现喝了半个小时,罗姐没有给钱的意思,又喝了半个小时。这时候罗姐开始做晚饭,李实现说:罗姐,我要走了。罗姐说:别走啊,饭就好了。
罗姐很是漂亮,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在厨房里亲手做出的饭,让人没理由拒绝。李实现正在为难,马小招很是时候地打来电话,问他在哪,李实现说:工地上。马小招问:还没干完?李实现压低声音说:干完了,一个小时了。马小招问:那怎么还在工地上?李实现说:还没给钱呢!马小招说:要啊!李实现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又征求意见:她让我在这吃饭,我吃不吃?马小招说:你自己掌握吧,吃也行,赚一顿是一顿。李实现说:好。
这样,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小时。按照李实现的意思,吃一顿饭顶多也就十分钟,但罗姐把就餐节奏搞得很缓慢,又是音乐又是红酒,让李实现不好意思狼吞虎咽。而且要命的是,罗姐的红酒把李实现喝得居然颇有醉意,有一次他想站起来,罗姐轻轻往他肩膀上一按,他就浑身发软坐回去了。
李实现昏头昏脑地坐了一会儿,就听罗姐在另一个房间叫他,师傅,你过来一下。李实现拖着两条软腿走过去,发现那是一间卧室,罗姐已经换了睡裙在床上躺着。李实现站在门口不由地闭了眼,罗姐说:过来呀!李实现就拖着两条软腿过去了。罗姐说:你是算盘珠啊?罗姐把李实现的胳膊拉到自己身上,李实现摩挲了两下又缩回去了,问:你这睡裙是什么料子的?真软。罗姐说:桑蚕丝。李实现问:很贵吧?罗姐说:一千五。李实现觉得马小招前些日子刚买回家那件睡裙好像也是桑蚕丝的,手感很像,又觉得她不可能花这么多钱买一件睡裙。正在走神间,罗姐掐了他一把,说:师傅,看你瓦工活干得不错,别的活怎么样?
那天晚上李实现很没出息地从罗姐家里逃跑了。他气喘吁吁地蹬着自行车,从城市十二月的午夜街道上骑过,像个贞洁烈妇。马小招已经睡了,他在马小招后背那里摩挲她的睡裙,马小招扭了一下,说:干吗呀,讨厌。李实现问:桑蚕丝的吧?马小招说:嗯。李实现问:多少钱?马小招停了两秒钟,说:一百。李实现嘟嘟囔囔地说:怎么差这么多呢。马小招说:你嘟囔什么呢?工钱拿回来了没?李实现差点就要向马小招表白他没要回工钱但是保住了贞洁,关键时刻还是克制住了。他撒谎说:那女人家里没现金了,让我明天去取。马小招嘟囔说:那么有钱,家里连两千块现金也没有啊。李实现说:他们有钱人都不花现金,刷卡。马小招说:卡奴。
没拿到工钱、差点失贞,这两件事情像梦靥一样缠绕了李实现一夜。第二天早上马小招走时他还躺在床上,马小招问:不要工钱了?李实现说:还早呢,银行没上班。马小招说:都什么年月了,还去银行。我有网上银行,你让她把钱从网上转过来不就完了。李实现说:网络不可靠,还是把票子拿到手里才是真的。马小招说:真土啊。
马小招走后,李实现溜达到小广场。吴命运面对十字路口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李实现也看十字路口。刚看了两分钟,就有一辆面包车亲上了一辆摩托车的后屁股,两车主跳下车来开始理论,交通立时拥堵,执勤交警跑过来。李实现说:斑马线太平面了,不醒目,应该画得立体些,车祸肯定就少多了。吴命运说:车祸跟斑马线立不立体没关系。李实现说:我知道,你又要说跟命运有关。命里注定就在这一时刻这一地点,面包车要和摩托车相撞。吴命运说:你说的对。但事物存在的道理又没那么简单。李实现说:那你说说。吴命运说:其实所谓的命运,就是连锁反应。比方说,摩托车为什么偏偏会在这一时刻跟面包车相遇,肯定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置事件,这个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要跟撞车紧密相关,时间上不能差一分一秒,地点路线也不能随意改变,否则车祸不可能发生。这个前置事件的存在也需要另一个跟它有关的前置事件,时间地点路线也都不能有一点差池。以此类推,是一系列的事件环环相扣导致了一个事件,说白了,这个偌大的世间,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李实现说:嘿,琢磨琢磨还真是那么个理儿呢。这么说,我李实现之所以此时此刻站在十二月的街头,是一个连锁反应的结果。吴命运说:当然了。李实现说:可要是追溯下去的话,岂不是要追溯到落地出生那一刻?正因为来到这个世界,才开始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吴命运说:当然了。这个连锁反应是复调结构的,无数个小的连锁事件环环相扣,最终形成一个大的连锁事件,那就是人的一生。李实现说:那这个漫长的连锁反应最终的结果岂不是死?吴命运说:对,消亡。只有等到消亡,才能证明存在。
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吴命运又兜回到存在这一命题。他就是有这个本事,百转千回总能万火归一。不过这次,李实现好像有点醍醐灌顶的意思,虽然伴随着更深的迷茫和不解。
李实现就带着对人生崭新的认识和迷茫,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奋力蹬进十二月的冷风里,去跟罗姐讨要工钱。他觉得这也是重要的一环,缺了这一环,就不成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