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没出生
在我还没被遗传
在我还没成为生命
在我还没——猫头鹰出现而列车远去之前
——格雷戈里?柯索
1
能证明李实现存在于这个世界、这座城市、这条街道的证据，据说是没有的。持这一说法的人，是跟李实现一样拥有一辆自行车和一块木牌、游荡在小广场上的小吴，外号吴命运。吴命运说明自己观点的那套逻辑是这样的：证明一个人存在与否，得从物质和精神两方面去推理。物质的存在和精神的存在是独立的。物质的存在，可能被存在的精神所感知，也有可能不被其感知；精神的存在，可能是物质的存在，也可能不是物质的存在。反之亦然。就是说，要证明一个人存在，是没有办法的。
这套饶舌的理论在李实现听来毫无逻辑可言，他反驳吴命运的说法相比而言就务实多了：我去给人贴了一墙瓷砖，我感知到这个劳动过程了，难道不能证明我的存在？吴命运说：感知要靠精神来进行，你如何证明你的精神是存在的？
吴命运经常用这样一些大而无当的话来考验大家的承受能力。比如他刚才莫名其妙问李实现：你考虑过一个问题没有，为什么你是你，而不是别人？李实现说：没考虑过。这事应该问我妈。吴命运就怜悯地看着李实现，搞得李实现很为自己的浅薄感到羞耻。
但其他那些人都不买小吴的帐。吴命运这个外号的创造者，就是那群不买他帐的粗人，基本素质都差不多，掌握一两项不用仰仗文化就能糊口的技术，用最简单明了的汉字体现在木牌子上：瓦工、木工、水电工、防水、砸墙、搬运。并不是因为小吴那些云山雾罩的理论到头来都指向命运这一个命题，而是因为，大家普遍认为，他一个研究哲学的大学毕业生，混迹于这个装修游击队扎堆的小广场，是命运对他太薄，所以才给起了这么个外号。基本上，也就李实现还肯跟小吴探讨一番，虽然每次博取到的都是小吴怜悯的眼光。李实现这样做当然不是出于混世智慧什么的，而是对存在这一命题感到惶惑；另外一个原因，李实现也有过很牛逼的过去，他见过多少货真价实的艺术品啊，哥们，吴命运，你见过吗？
说清楚了吧，李实现是从牢里放出来的。十年，脱胎换骨说不上，折腾这么一下子，把他给折腾傻了，时不时半夜惊醒，不知道自己是谁，身边是什么世界。就算是一转身摸到马小招，也得花上一阵子功夫，才能把脑感和手感统一起来。有时候李实现还得借助一些别的方法，比方，像个女人一样掐马小招，用马小招的叫唤声验证世界的存在。马小招的叫唤起初还浪声浪气，现在早就改成不耐烦了，动不动她还恼怒地斥骂李实现：脑子有病啊！
很难指责马小招对李实现脑子的斥骂，因为就连李实现自己，有时候也怀疑十年前被抓捕的时候，脑袋在一块石头上磕坏了。那是个很适合作案的月夜，李实现企图盗窃地质公园一块新出土的恐龙脊椎骨化石，他已经顺利弄掉了那早已作古的大家伙的两截脊椎骨，可惜还没开脚跑就被逮住了。其实那次行动从计划上来说没什么漏洞，李实现确定的化石坑位置、作案时间、逃跑路线经过三次模拟行动的考验，证明是严谨和可靠的，没理由失败。为此他在牢里的头两年花费大量的时间（当然，他也有足够的时间）来推断这次行动败在哪里，并委托小兄弟大万在外面打探是不是有人出卖了他。随着牢狱生活的深入，他的探究欲望也越来越淡，到最后可有可无了。
总之情况就是：李实现被一家伙摁在那巨大的脊椎骨化石上，就听脑袋里面嗡地一声飞起一群蜜蜂，他叱咤风云的时代随着那一磕，就宣告翻页了。
马小招，这是个跟李实现有关系的女孩。在李实现辉煌灿烂的岁月还没翻页时，她才十八岁，有过两年流浪史、一年卖身史。李实现把马小招从夜总会里偷出来，用的头脑和手段堪比盗窃博物馆里的名人字画。李实现自从干上这一行就跟普通小贼走的路子不同，他不做小偷，做大盗。偷字画、古董、文物、钻石、金条。在他的概念里，小偷和大盗是完全不能同日而语的，它们的区别，就好比自行车撞死一个人和宝马撞死一个人，同样都是撞死一个人，他宁愿开着宝马去撞。
如今，李实现胯下只有一辆自行车，旧货市场买的。这辆自行车似乎完全能证明李实现脑子有病，因为他过去连豪华轿车都偷过，现在却自己花钱去旧货市场买这么一辆破玩意儿，三天两头为其身上不灵光的配件而伤脑筋。值得感叹的是，马小招这个女孩，不，如今得叫她女人了——尽管李实现总是转不过这个弯，马小招已经是一个标准女人的事实却是笃定的，这从马小招熟透的风姿和已露端倪的衰破上都能窥见一斑。——值得感叹的是，李实现从里面出来以后，马小招这个女人还老老实实地住在他那里，并没嫁人。这就使得具有一定衰破度的马小招在十年里都干过哪些事显得轻如鸿毛了。
刚才李实现向吴命运宣布了一件事：他要攒钱买一辆宝马。吴命运问他：你打算用干瓦工赚的钱买宝马？那恐怕得干上几辈子。李实现说：没那么可怕，我去看了，我兄弟大万车行里的，不贵，四千五。吴命运说：你脑子有点问题吧？李实现说：你不信？那我带你去看，不远，骑车十分钟。
李实现极其认真，搞得吴命运疑窦重重兼好奇心起，就骑上自行车跟他一起去大万车行。十分钟后，吴命运看到的是几排形状不一的摩托车，就问李实现：宝马呢？李实现指着一辆黑不拉几的摩托车说：就它，宝马新款，名叫夜色黑。多好听的名字。吴命运说：就这？宝马？李实现说：哦，你还不知道吧，宝马不光有汽车，还有摩托车，那些玩摩托的公子哥儿都玩宝马。
大万是李实现混江湖那年头带的最宠爱的一个小兄弟，他进去以后就把马小招托付给大万。由于出来以后马小招除了长大十岁外没别的什么变化，李实现就把大万视为兄弟。大万如今可比李实现有派多了，这么说吧，十年在大万这里是真正的十年，正增长，在李实现这里却是原地踏步，甚至是负增长。对此李实现也没什么怨言，世界嘛，总有它的盈亏规律。
2
刚刚过去的这个早上，李实现和马小招之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起因是，马小招让李实现去她工作的汽车美容店当一名洗车工。当时李实现正在吃一根油条，马小招用一个网状头花在往脑后把头发绾成一个髻。马小招把头发绾成一个髻的样子时时让李实现感到陌生，他喜欢直发，以前马小招就梳直发，显得特别清纯。
马小招一边绾着头发，一边透过刘海用极费力的角度看着李实现，问：怎么样啊？李实现又咬了一口油条，才说：不怎么样。马小招说：什么叫不怎么样？电脑洗车，又不用你洗，只要会开单子，会指挥就行。李实现说：我不会指挥。马小招说：你没长嘴巴啊？往左往右，就这四个字，不会说啊？实在不会说，不是还长着胳膊吗？李实现感到马小招说得很对，不免就羞惭起来，连油条也不好意思吃了。马小招缓和一下口气说：天这么冷，谁家还干瓦工活？不如去洗车，每天还有个固定收入。李实现选择着措辞和语气，说：你看，我刚到城里就干的是瓦工，一晃也快二十年了。我的小兄弟大万都开车行当老板了，我是远远地落下了。落下就落下吧，我可以重新开始吧？我想好了，我什么都不干，就干瓦工。我重新开始，从零起步。我就不信。马小招气恼地说：不信？你想不信什么呀？这世界会给你什么机会呀！
说真的，李实现也不知道他不信什么。不过他现在倒什么都不怕，只要不偷了，还怕什么？他就怕马小招离他而去。过去他可不是这个样子，过去那是什么时代，他李实现的时代！钱、女人、赚钱和哄女人的本事，简直是信手拈来……马小招也像影子一样缠着他，整天跟别的女人吃醋，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如今乾坤颠倒，马小招长大了，他李实现则像缩回到了涉世之初。
能说明马小招长大的证据很多，首先是感觉上的。这玩意儿当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李实现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对此进行充分表达，只能用一句最俗的进行概括：他读不懂马小招了。她都在想些什么，李实现不很清楚；其次，实际上也是最重要的，如今李实现要仰仗马小招才能活着。如果没有马小招，他就要挨饿。家里的水电煤暖通讯费，也都要马小招来缴纳。李实现看过家里的各种单据，包括水电费存折、煤气费收费登记、采暖费发票、物业管理费发票、垃圾清运发票。另外在这十年中，马小招替他缴纳过水表户外改造、电路集中改造、暖气分户改造、窗户防盗改造等工程费用。李实现拿计算器打了五遍，结果都不一致。但他放弃这项统计工作并不意味着对马小招的付出不清楚。他很清楚。另外，马小招还保存了所有的购物票据、从商品上拆下来的五颜六色的商标。总之，那些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折子、票据，足足装了八个盒子，有手机盒，有鞋盒。
吴命运说，马小招有心理疾病，这是一种收藏癖。
每当李实现遇到无法充分说明的事情，就会说给吴命运，听听吴命运的总结和提炼。虽然吴命运所用的话语体系都极其不食人间烟火，但如今也是李实现的精神指南，他对这个世界根本就不了解了。但李实现对心理疾病的说法存有疑义，他觉得，马小招对那些单据分门别类的细致管理，只是出于持家的需要，没吴命运说得那么复杂。吴命运却说：马小招的搜集与收藏品多数都无多大用处，甚至是废旧物品，她在这种违背常情的做法中能得到一种莫名的满足感，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持家的心理需求。李实现说：真怪，她过去没这种癖好。吴命运说：只能说过去这种心理疾病没得到充分诱发。
李实现和吴命运在措辞上还是有所区别的，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诸如疾病之类的字眼，虽然已经被吴命运那些大而无当的措辞给说服了。
不管怎么说吧，李实现如今就想抓紧攒钱买辆摩托车，用来驮马小招过十字路口。就算马小招有点收藏癖，那也不碍生活什么事。马小招虽然像很多没有答案的问题一样时不时让李实现迷惘，但至少她仍是个方向盲这一样没变。只要有没变的地方，李实现就当她是过去的马小招。过去的马小招是个经常迷路和丢失的女孩，惧怕十字路口，尤其惧怕有斑马线的十字路口。这个城市至少有八名交警曾经把站在路口中间大哭的马小招领出来。马小招曾经说，站在十字路口的感觉像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也好像站在一个巨大迷宫的中心，更好像站在一片茫茫无际的黑暗中心，无所适从，无所依托。吴命运说马小招左脑不发达，所以方向感不好。左脑不发达就说明右脑发达，说明马小招是个有创造性思维的人，属于聪明智慧型的。经吴命运这么一说，李实现就觉得没有方向感倒像个优点了。吴命运还说：右脑发达的人直觉思维较强，有时能变成先知能力，能预知未来变化。我这个人就右脑发达。李实现笑得差点岔了气，他问吴命运：你以前预知到会成为一个装修游击队员吗？吴命运说：你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是什么意思吗？
总之，那时候李实现觉得马小招说的站在十字路口像站在漩涡中心那些话都很矫情，模仿文艺女青年。他自己还青春勃发着呢，没学会从内心出发深沉地怜爱一个人。现在，抛开左脑右脑不谈，李实现只想单纯地、深沉地爱一下马小招，就从摩托车开始。然后是一系列的后续计划：戒指、婚礼、小孩。马小招对方位感知上的迟钝，据她说是因为在夜总会被软禁一年，不见天日所致。关于那段卖身史，李实现还是很有发言权的，因为是他亲自把马小招从夜总会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偷了出来。马小招从见到天日起就发誓做个好女孩，尤其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李实现后来又花钱摆平黑道上的麻烦，彻底给马小招以自由之身，马小招后来就成了一个在李实现身陷牢狱后十年未嫁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凭什么不该获得一辆摩托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