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三八年春末夏初那个下午,风波镇发生了两件蹊跷事:一是黄杏儿被土匪过耳风劫到了金牛顶;二是,一个神秘汉子在落日街上摆了个场子,耍了一场把胡菰蒲荷花缸里的鲤鱼变到碗里去的把戏。
这两件蹊跷事,令胡家的气氛变得很不安。胡菰蒲没让胡逊把那条鲤鱼倒回荷花缸,胡逊只好把它端回布店。当夜胡菰蒲自是没有睡着,太太初秋披起外衣陪他坐了半宿。
天亮以后,胡逊交代徐二思好好看店。他要去落雨街的老清家药店给受伤的耳朵换药。“好好伺候这条鱼,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胡逊说。
徐二思不知道这条鱼的来历,还以为是耍把戏的汉子事先藏在身上,带到风波镇来的。胡逊走后,老爷胡菰蒲来了。胡菰蒲拄着阴沉木手杖,在布店里站着,四下里看了看柜台上成卷的布;接着他踱到另一边去看秦腊八干活。秦腊八正在一张案子上裁剪一块水红色的花布,领口先剪了出来,像个半圆。
“给谁做的衣裳?”胡菰蒲对秦腊八的手艺比较满意,脸上露出和煦的微笑。
“薛寡妇。”秦腊八有点生气,把剪子张得大大的。布纤维发出沙沙的断裂声。秦腊八有点生气是有原因的:薛寡妇和半个风波镇的男人都好过,她爹秦六指也不例外。没准薛寡妇买布的钱,就是从秦六指那里哄骗来的;而秦六指的钱从哪来,还不是秦腊八挣的?这就等于说,薛寡妇拿着秦腊八的钱买了布,还让秦腊八给她做成衣服。
胡菰蒲最后踱到搪瓷瓮跟前。他良久地看着那条昨天下午还在他家荷花缸里游来游去的鲤鱼。红鲤鱼认识胡菰蒲,撒娇地摆摆尾巴,吐出几个水圈。
“红鲤鱼,你想告诉我什么秘密?”胡菰蒲说。胡菰蒲经常跟荷花缸里的鲤鱼说话。红鲤鱼又吐出几个水圈,说了几句人类听不懂的鱼语。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神秘的耍把戏汉子和眼前这条红鲤鱼,没有别人知道它是如何从荷花缸去了大街上的一只空碗里。
胡菰蒲从布店出来,站在落日街上,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金牛顶。金牛顶在念头岭后面,从落日街上看,它像一个尖削的盆景。胡菰蒲收回目光,低头端量脚下的街面。街面上只有黄土,和孩子从槐树上撸下来的几串槐花。
胡菰蒲又抬头看了看天,然后顺着落日街往东走去。他路过自家杂货铺,进去让人包了些点心,拎着,走到街头老罗头的小院前。他抬手推开两扇破旧的门,走了进去。
九十九岁的老罗头眼睛在二十年前瞎了。胡菰蒲还是少爷的时候,老罗头是胡家的老管家;老爷死后,老罗头又伺候了胡菰蒲有些年头,直到老得双眼都瞎掉了。风波镇上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老罗头要搬出胡家,在镇东头的一个破落小院里独住。人们经常看到胡菰蒲拎着糕点等物,去看望老罗头;主仆两人在房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这间小院跟风波镇上多数老房子没什么两样,破落的院子坑洼不平,东边院墙下堆着从念头岭上砍下的柴禾。当然是胡菰蒲派人送来的;院子中间有一口水井,石头垒砌的井台踩得光溜溜的。老罗头眼虽瞎了,手脚还利索,打水烧火做饭都能应付;西墙边栽着一棵有了年头的石榴树——和胡宅大院里那棵有血脉关系——已开出鲜红色的花。
柴禾,水井,石榴树。这就是老罗头院子里的所有东西。胡菰蒲站在石榴树底下看了看。
“少爷来了?”他看石榴树的时候,老罗头已经从屋里走出来迎接他了。老罗头听得出他的脚步声。离开胡宅多年,他对胡菰蒲的称呼一直没变。
胡菰蒲跟着老罗头走到屋里。一共有两间屋子,进门是由一个灶台、一口水缸组成的灶屋;拐过灶台,掀开一挂蓝色棉布门帘,是老罗头睡觉的房间。木格子窗户贴着白色不透明的窗户纸。老罗头轻车熟路地掀开炕下盖着地窖进口的三块木板。地窖是储存地瓜等粮食用的。风波镇每家每户的火炕下面都有这么一个方形的地下室,多数用来储放地瓜,入口在炕前的地面上。有些人家的地窖浅,掀开木板就能跳下去;深一点的则修几级台阶方便出入。老罗头家的地窖就修有台阶,共八级。
胡菰蒲迈步走下地窖,提着老罗头递给他的油灯。越往下,越感受到潮湿的气息;油灯芯忽闪着,火苗放大了很多倍,火焰一样的影子投在方形的地窖四壁上。地窖四壁砌着不规则的山石。胡菰蒲站在朝西的墙壁面前,伸手摁了一下。一扇石门缓缓打开,露出另外一间比地窖宽阔许多的密室。四壁的山石比地窖要规整和平滑;地上铺着跟胡家大院一样的青砖;甚至有桌椅和一张雕花红木床。
老爷胡菰蒲在太师椅上坐下,凝视着它对面的一口棺材似的樟木箱子。许久,胡菰蒲缓缓站起,走到箱子跟前。箱子里是另一个世界:二十杆纤细干净的6.5mm三八式步枪。这些枪静静躺在樟木箱子里,油灯光下发出乌亮的色泽。胡菰蒲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冰凉的刺刀。他嗅到一股来自异国的陌生的气味。这批步枪是从广东秘密抵达这间密室的——当然,如今已经不是秘密了,至少对于过耳风是如此。两年前,一个日本军火商把很多这样的步枪漂洋过海卖给陈济棠,陈济棠用它们武装了反蒋队伍。早在两年前,胡菰蒲就想拥有这样一批枪了。而这些仅仅是他搞到的第一批而已,随后会有第二批、第三批,通过秘密渠道运输至此。
胡菰蒲盖上这个箱子,又打开另外一个。十支驳壳枪像缩小了的三八式枪,发着黝黑的光泽。
半个时辰以后,胡菰蒲举着油灯出现在地窖口。老罗已经沏好了从福建运过来的今年的春茶,裹着清香的水汽从壶嘴里袅袅逸出。“老罗,知道这枪是从哪来的吗?”胡菰蒲端起茶杯,闻了闻。他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驳壳枪。
老罗以他当了几十年管家的优秀素质,坐在隔着桌子的另一把椅子上,但听不语。
“德国造。从天津洋行进口来的。”胡菰蒲喝了一口茶。
老罗哦了一声。
“7.63mm口径。射程1公里。”胡菰蒲又喝了一口茶。 他把枪举起来,瞄准门框上面一只正在织网的蜘蛛。
二
老清家药店在落雨街上。布店掌柜胡逊坐在一张凳子上,看着从他头上解下来的因混杂了血迹和药粉从而显得肮脏不堪的绷带,忧心忡忡地把两道眉毛纠在一起。
“只剩半只耳朵,接不上去了。”从昨天开始,康老清就用这句话宣判了胡逊右耳的命运。那半片像木耳一样的肉,让康老清扔进一只装了药水的玻璃瓶子里,被泡得肿大起来,看上去像一条虫子。“没事,不影响听声儿。”康老清第八遍安慰胡逊,一边给他那只看起来怪模怪样的耳朵敷刀伤药。
其实,让胡逊担忧的不是这半只表明他已经是一个残疾人的耳朵,而是黄杏儿。“如果过耳风能放了黄杏儿,削掉我另外半只左耳也可以。大不了重新再疼一回。”胡逊说。边感受着那不知道是什么鬼玩意儿的东西敷在伤耳上的凉津津痛辣辣的滋味。
从老清家药店出来,胡逊碰到了疯女人。
疯女人身材纤秀,长相称得上漂亮——如果像镇上的薛寡妇那样好好打扮的话;但过于邋遢的衣服和脸上一道一道的灰,常常让人看不出她的漂亮。回想起来,胡逊第一次看到疯女人,是在三岁的时候。他当时正在风波桥上玩耍,这疯女人两手拢在衣袖里,裤脚不知何故撕成一条一条,一步步朝他走来。疯女人蹲下身子,两只眼睛在脸上一道道灰尘中熠熠发光。
那时候,疯女人还年轻着;胡逊觉得她比太太初秋要漂亮,只是她该洗洗脸了。胡逊那天傍晚吃到一块来自疯女人脏兮兮的口袋里的花生酥糖,那甜香的滋味促使他做了一个把她带回胡宅的决定。那时候,胡逊还不知道她是一个疯子。胡逊牵着一个脏兮兮的外来女人走下风波桥,走上落日街,这一幕被几个还没有回家吃晚饭的人看到。他们站在落日街上,眺望胡宅那沉默的朱漆大门,随后,在大概一刻钟以后,听到这女人仰天痴笑,被朱漆大门吐出来。
可以说,自从这女人来到风波镇,就被赐予了疯子的身份,因为她那不合常规的粗鲁而怪异的痴笑。街坊们被这陌生的笑声纷纷吸引到街上,看到胡菰蒲收养的小孩胡逊惆怅地站在门口,而那外乡女人一路疯笑走上风波桥。
关于那个傍晚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可说的:胡逊牵着疯女人的手走进大门,偷偷把她带到他和老黄及黄杏儿的房间。老黄正坐在门口,就着渐渐暗下去的亮光,苦恼地缝裤子上的一条裂缝——那条裂缝让老黄苦恼的原因在于:它不是一条直线,而是拐了一个U形。老黄处理不好那两个拐角部位。疯女人(那时候显得颇为正常)站在门口看了老黄片刻,伸手就把裤子和针拿了过来。这不知从哪跑来的主动帮他缝裤子的女人,让老黄愣了好一会儿的神。他问胡逊:这是谁?胡逊闭着嘴,用口腔蠕动那颗即将化完的花生酥糖,伸手指指落日街。
老黄马上对这女人产生了同类的心绪。他想起自己和怀着黄杏儿的女人一路乞讨来到风波镇那个下午,女人当时也是这样一脸的灰,裤脚被野狗和风撕成一条一条。他们穿过落日街,在包子铺门口讨要了两个包子——就算这样,也没让女人的力气大到把肚里的孩子生下来,并保证自己不死。他女人吃了包子还喊饿,说想吃杏儿。老黄看看落日街上的几棵紫槐,知道自己没本事把那一串串槐花变成杏儿。他深感苦恼。女人坚持着说,我闻到有杏儿的味道了,肯定有。她那时候好像是病了,或者就是虚弱——老黄分辨不清——脸色苍白,眼神涣散。老黄就去打听有没有杏儿。有人告诉他,念头岭上有棵杏树。老黄扶着她羸弱的老婆走过河滩,来到念头岭。在河滩上,他女人就喊肚子疼,绝望地看着老黄,说,要生了。我快死了。老黄架起女人,打算快速赶到杏树底下,让她吃上一两颗杏儿,顺便在那里搭个窝棚。他们需要一个窝棚之类的地方。
再以后的事,老黄还没来得及回忆——无非就是他老婆吃了两颗杏儿,拼尽全力把黄杏儿生出来,她自己却再没力气活回来了。然后他们被胡菰蒲收留——老爷胡菰蒲那时候刚刚从少爷变成老爷,他爹胡老爷在五十岁上暴病而亡。胡菰蒲穿上做工精细的长衫,举止做派比他爹更像一个沉稳干练的大户人家的老爷。
胡菰蒲站在黄昏时分被晚霞照射成红色的二道门外狭长的院落里,看着那个给老黄缝裤子的女人,不说话。女人给线头打了个结,用牙齿咬断多余的部分,惊慌地站起来。当时那惊慌不安的沉默持续了有一阵子。然后,胡菰蒲打破这沉默,问,老黄,怎么随便让生人进门?太太初秋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二道门,站在胡菰蒲身边,说,老爷,一个逃难的弱女子,可怜。看她针线活不错,或许可以在布店里帮帮忙。胡菰蒲说,布店里人手够了;老黄,赏她一顿饱饭,给点散碎银两,让她去吧。
女人痴笑着离开了。胡菰蒲把目光从西屏门那里收回来,阴沉着脸,抬头看了看天,说,一个疯女人。接着他也跨出西屏门,回到二道门里。太太初秋看看让疯女人扔在地上的裤子,遗憾地说,好针线活儿。
胡逊嘴里的花生酥糖已经化完了,剩下细沙一样的花生粉末。他把它们放在舌面和上腭之间。太太也跨出屏门,说,逊儿,回屋准备吃饭。太太对胡逊总喜欢呆在下人房里时有不满,但更多时候也由着他去。甚至胡逊夜里也不和胡谦一起被奶妈带着睡觉,而是跑到老黄那里睡。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年多,太太也就默许了。
那原来是一个疯女人,这让胡逊感到万般委屈,仿佛受了她的愚弄。他站在胡宅朱漆大门口,凝望一路痴笑朝风波桥走去的给了她一块花生酥糖的女人,使劲扁着嘴,不让眼泪流出来。
第二天,人们发现疯女人睡在风波桥下面。那年天气干旱,金牛河断了流。后来人们又发现疯女人搬到了风波湖边上的一间草棚里。草棚原先住过一个外乡来的算命先生,此人因为给胡菰蒲的爹算过一次很灵的卦而备受礼遇,被胡菰蒲的爹奉为上宾。但算命先生拒绝住在胡宅,而要求在风波湖边上给他盖一间草棚。算命先生白天云游,晚上回到草棚面水而居,颇有仙风道骨。一年以后,他在草棚里留下胡菰蒲的爹不日即死的一封信,就神秘地从风波镇消失了。镇上的人们听说,是太太初秋安排老黄把疯女人领到草棚里去住的。太太说,草棚闲着也是闲着。
草棚被老黄很卖力地修葺一番:从念头岭上砍下来的圆木,一根根紧排着,加固了四面外墙;顶上苫盖了厚厚的茅草和塑料布。老黄把草棚变成一间看起来竟有些漂亮的小木房。碍于这件事是太太初秋授意老黄干的,胡菰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从此,疯女人在风波镇一住就是二十年,直到她变成一个正在滑向老年的中年女人。
这么多年,每次看到疯女人,胡逊就会回想起那颗花生酥糖。他让康老清不要把绷带绕着脑袋缠上一圈,康老清按照他的意思做了修改,只把半只伤耳裹上。这样,胡逊觉得自己面对疯女人还不是特别难为情。虽然疯女人的邋遢更让他难为情一些。
“刀,刀!”疯女人伸出手,碰了碰胡逊包裹起来的右耳,左手做了个持刀砍什么东西的动作。她眼里露出只有胡逊才能看懂的伤悲。在风波镇上,要说什么人最记挂疯女人,老黄算一个,但胡逊觉得他比老黄程度更深。他认为疯女人并不是很傻,至少她知道谁对她好。
“刀,枪,打仗。”疯女人比比划划,压低声音,仿佛正在说出一个天大的预言。“砰!哒哒哒哒哒哒……”她补充道。
三
老黄正在厨房门口劈柴。这可怜的人,把正在劈柴的伙计打发到厨房里去帮忙,他自己打算干点体力活,疏解一下心中的愁虑。斧头带着凝重的心事,一下下把空气劈开一条缝。空气又不动声色地愈合了。胡逊觉得自己的耳朵要是能这样就好了。他在门口的另一只小马扎上坐下,折下一根柞木树枝。柞木是去年冬天从念头岭上砍下来的,叶子干成焦黄色,一动就离开树枝,簌簌落下。
“老黄,再给我讲讲你拾我的经过。”胡逊抓了一把叶子在手心里搓揉。
“不是讲过很多遍了吗,”老黄把斧头很沮丧地插进一截竖着的木头里,“再说了,我现在哪有心思。”
“别担心,老黄。老爷让声哥今天夜里去金牛顶探听动静,明天就有消息了。不到五天,他们不会撕票的。”胡逊一下下揪着树枝。“我也着急呢。这世道不太平了,老黄。昨天夜里我梦见我娘了。她可真好看。老黄,你真没见过我娘长什么样儿?”
“不相信人。”老黄抱怨道。“我听见你哭后,跑到门口去看,早就没有你娘的影子了。你娘用一块蓝花布包着你。她把你饿得只剩一口哭的气儿了。”
“然后呢?”
“不都给你讲过一万遍了吗。我把你抱回来,去求奶妈给你喂奶。奶妈的任务是喂小少爷胡谦,知道吗!你是沾少爷的光长大的。太太说,一个也是喂,两个也是喂。”老黄顿了顿。“再没有然后了。”他紧跟着又补了一句,生怕胡逊再问然后呢。
“我娘就没在蓝花布包包里留个信儿?如今,我都不知道我姓什么。”
“你姓胡,还能姓什么?老爷太太可是把你当二少爷来养的。他们让你跟少爷一块读书认字,要不然,你能当上布店掌柜吗。”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下人。这个我清楚。”胡逊很明事理地说。“也不知道我娘怎么样了。她一定是养不活我了,才给我寻个好人家;自己呢,说不定已经饿死了。这年头。老黄,这年头不太平了。疯女人刚才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刀,枪,打仗什么的。”
“可不。不太平了。土匪多如牛毛。”
“老黄,我总觉得风波镇要出事了。疯女人不是能掐会算吗?”
“嗯,也说不准。胡逊,你说,那木房子是不是被算命先生施了什么法术?要不然,疯女人怎么也像算命先生一样能掐会算呢。”
“算命先生真那么能掐会算吗?”
“当然了。我听老罗说,他本来在草棚里住得好好的,有一天忽然不辞而别。老罗在草棚里看到他留下一纸书信,字迹潦草,看样子像是匆匆忙忙写下的,只有一句话:老爷不日即死。老罗看了很生气,觉得老爷待他不薄,他却留下这样一句咒语不辞而别。老爷那时身强体健,根本没有得病的迹象。谁知两个月后,老爷在一个夜里好好地睡着觉,猛然直起身子大喊:疼!喊了两声,人就死了。”
“老黄,如果疯女人也像算命先生一样会掐算,说不定风波镇真的要出事了。听说日本人已经打过来,赤丘市失陷了。”
“咱们风波镇离赤丘市还远着呢……真能打过来?”
“我琢磨着能。日本人行动很快。”
老黄和胡逊都忧心忡忡。他们感到祸事已经像乌云一样,向风波镇上空浮游而来,压过适才还感到是眼前最大祸事的黄杏儿被劫。
四
下午,老黄、胡逊、韩角声、包子铺窦掌柜、杂货铺肖掌柜等人齐聚在胡菰蒲阔大的客厅议事。
“杏儿被土匪劫到金牛顶,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各位不要慌张,天塌下来有我胡菰蒲顶着。”胡菰蒲坐在太师椅里,喝了一口茶。“这几年,大大小小的土匪纷纷抢踞山头,打家劫舍;外面呢,日本人也打进来了。生逢乱世,何处找安宁?我祖上的这份基业传到今天不易啊,养着这么多张吃饭的嘴,一切都仰仗各位精诚团结尽心尽力了。”
在胡家大大小小的下人眼里,胡菰蒲是一位异常威严的老爷,很少像今天这样说话。他们不免就受宠若惊起来,纷纷站立起来打躬作揖,保证看守好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
“从明天开始,所有店铺的伙计轮流到拳房里加强操练;角声,辛苦你了。大家散了吧。角声和老黄留下。”胡菰蒲深沉地环视众人。
剩下韩角声和老黄,两人一左一右坐在胡菰蒲前面。
“昨天发生了两件事,你们有什么看法?”胡菰蒲问。
老黄和韩角声对视一眼。
“世道太乱了。”老黄说。
“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什么联系?”韩角声说。
“依我看,这两件事从眼前看倒没什么联系。但朝远处看,是有联系的。”胡菰蒲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
老黄和韩角声又对视一眼。他们不知道眼前和远处是什么意思。
“日本人打进赤丘市了。仿佛昨天他们才刚刚打到北平,今天就到眼前了。我们这地方虽是偏僻山区,但历史上就是战争之地——春秋战国时期,风波镇就是莱子国抵御齐鲁大军的一处古战场。我敢说,恐怕日本人也不会放过这里。日本人只要打过来,甭管是土匪还是谁,都是一样的命运。所以我说朝远处看,土匪、耍把戏的、风波镇上的人,互相之间都有联系。”胡菰蒲说完这番话,观察了一下老黄和韩角声。“我看昨天那个耍把戏的来头不一般。如今是风一吹草就动,什么事情我们都要提防着。这个世道,就看谁强。谁强谁就可能赢过命运。”
老黄和韩角声频频点头。老爷谈到命运这个词,让老黄肃然起敬。
胡菰蒲把手伸进长衫侧面的暗兜里,掏出那把黝黑发亮的驳壳枪。“角声,这把枪你拿着。今天夜里到金牛顶上用得着。”胡菰蒲用手摸摸木盒一样的枪套,说:“二十发子弹。”
韩角声惊喜得有点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地把驳壳枪捧在手里,颠来倒去看了好一会儿。“自动的,可以连发,老爷!角声做梦都想有这么一把枪。”
“我知道你擅长拳脚功夫。不知道枪法怎么样。混过江湖的人,想必样样都不差。”
“以前摆弄过枪,老爷。但不是这么好的枪。”
“以你的估计,能把它使到什么程度?”
“命中100米外的拇指粗树枝。老爷。”
“好!”胡菰蒲喝了一口茶,“回去准备准备吧。我也有点累了。”
韩角声和老黄都退下了。胡菰蒲一个人坐在那里,凝视被夕照一点点浸红了的青砖院子,和那口精雕细琢的据说是清代传下来的荷花缸。然后他走出大门,站在落日街朝西眺望。太太初秋这两天不放心胡菰蒲,看见他发愣,就出来陪他解闷。“初秋,100米能有多远?”胡菰蒲问。
“大概从咱们大门口到风波桥西头那棵树这么远吧。怎么了,老爷?”
“你相信一个人会站在这里,用枪打中风波桥西头那棵树的一根树枝吗?拇指粗细。”
“不信。”初秋直截了当地说,“就算是过耳风,也不一定能有这枪法吧。老爷,你信不信?”
“信。”胡菰蒲抬起阴沉木手杖,把它当成枪,瞄了瞄风波桥西头的那棵树。“这年月,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都不值得惊讶。”
疯女人忽然冒了出来。疯女人是镇上走路最轻的人,她整天穿着别人剩下的鞋子,开着线、破着洞、有时鞋底子只剩下一半——但无论在风波镇的泥路或青砖路上,疯女人都有本事让它们无声无息。她仿佛是一个没有质量的事物,地心引力对她不太起作用。这些相对文明的说法,都来自胡家过去请的私塾先生曲先生;风波镇上其余那些粗人的说法则是:疯女人像鬼一样,走路没声儿。
胡菰蒲四下看了看,不知道疯女人从哪这么突然地冒出来。胡菰蒲总觉得,她像个隐身人,到该现身的时候就会现身,来无影去无踪。她这种行径常常令人受到惊吓。
“叭叭叭!”疯女人收拢右手其它三根手指,让它们蜷缩在手心里,拇指和食指摆成倒八字的形状,代表枪管的食指指着胡菰蒲眉心。她瞄准当做准星的拇指,对胡菰蒲发出射击的声音。
后来胡菰蒲反复回忆,当时疯女人脏兮兮的食指对准眉心的时候,他感到那里先是一凉,有金属感;之后热辣辣地烧灼起来,像真挨了枪子儿一样。虽然他没有过挨枪子的经验。并且他有一瞬间的意识模糊,像真的死了一样。虽然他过去也没死过。太太初秋在旁边拽了他一把,叫道:“老爷!”他的魂才忽一下回来了。“老爷,疯女人和你闹着玩呢,看把你吓的。真是胆小。”初秋笑笑,挽着他的胳膊回去了。
五
韩角声夜里开始朝金牛顶出发。他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只露出双眼,趁落日街上没有人的时候离开风波镇,走上河滩。他登上念头岭,抬头眺望了一下金牛顶。金牛顶方向的天空,黑云卷成胡子的形状,一卷一卷贴在月光不甚明亮的天上。他看了一会儿布满黑云的金牛顶,然后顺着山脊走下念头岭,来到金牛河边。
金牛河湍急的河水,从金牛顶腹地流下来,填充着念头岭和金牛顶之间又深又宽的山谷。沿途根据地势不断地变化着形状,主干绕过镇北,从风波镇和鸟窝村之间穿过;一条细小的分支则绕过念头岭流到镇东的河滩上,气势渐流渐弱,直到消失在河滩上,渗入地下变成地下水。有一部分渗入到镇南的风波湖中。
这条山谷,是念头岭和金牛顶之间的分界,两边仿佛是两个独立的世界。平时绝少有风波镇人会通过横跨金牛河的那些粗大的圆木,趟过河,到对面去。那里几百年来都不缺野兽和歹人。那些粗大的圆木是奇异的历史,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年月、什么人,在金牛河上搭建了那些圆木,并且,那些神奇的圆木历经多年河水冲刷和风霜侵袭,竟然不腐不烂,有些还在水中生出新的枝干,甚至根须。
韩角声感到脚下的圆木上长着一层绿苔。那些滑腻腻的东西仿佛在蠕动,想把他甩到水里。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被甩下去的。他这么想着,脚下使了些力气,牢牢踏住绿苔下的树皮。
时间还不到半夜,韩角声进入金牛顶茫茫苍苍的腹地。他白天向老罗和曲先生等人了解过金牛顶的地形。老罗和曲先生也只是从比他们更老的上辈人那里听说过,金牛顶正南有一面绝壁,名叫九丈崖。他分析过耳风他们一定是在九丈崖上屯扎——那可是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韩角声定下了从金牛顶北面摸上去的计划。看地势,过耳风他们上山下山的山路,应该在坡度较为缓和的西坡或者南坡,那里一定有人把守。他往北绕行着向上开始攀爬。这时候,他抬头看看头上的天色,感到不像在念头岭上看到的那么阴沉了,出现一轮不甚明亮的下弦月;还有两颗星星,显得比其它星星要亮一些,正在缓慢地朝月亮移动。韩角声站立片刻,擦擦汗。“要是世道太平的话该有多好。”他想。
半夜时分,韩角声爬到最陡峻的地方。他借着微弱的月光观察了一下,估摸着自己已经接近顶峰,大概在一千米以上。此时,不再有可以不依仗工具就能攀爬的地形。树木减少、石壁增多,角度接近直立。韩角声从肩膀上解下绳子,再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铁爪子。铁爪子是他自己设计的,然后让徐二思的爹徐铁匠赶工打出来。徐铁匠边打那两只手指长长的指端有尖指甲的东西,边好奇地问他,这是不是拳房里要新添的武器。
韩角声戴上铁爪子,把绳子甩到一块巨岩缝隙里的一棵矮松树上。他设计的铁爪子那长长的指甲没让他失望:它们牢牢地抓住岩石,遇到岩峰则深深地插进去。十几分钟后,韩角声越过了那块巨岩。他又处理了几处更为复杂的情况。最危险的一次,他被一个宽约五米的深V形状的峡谷难住了。他朝下看了看,无法判断这个深V那尖尖的底部有多深,因此不敢贸然冲刺去跨越它。他试着往对岸抛那根末端带有铁钩的绳子,但抛了三次都没找到能牢牢抓住的地方。后来他用一把随身带来的斧头,砍倒眼前的一棵岁数并不怎么大的榉树。他小心地把握着斧头的力道,确保那棵榉树的树梢没有偏离方向,准确地倒在对岸坡度相对缓和很多的一个小土坎上。然后,他端着一根树枝保持平衡,一步步踩着榉树,挪到对面去。榉树在后半程有点不堪重负,发出要断裂的咔嚓声,清晰地响在空旷的峡谷里。韩角声身上生出冷汗。但最终他还是在它断裂之前一秒钟,跃过最后一米多宽的距离,落在对面的小土坎上。那根被它害死的榉树,在他最后腾空跃起时断开,树梢部分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落入峡谷之中。剩下那一截,因为树根部分还遗留在对面的土层中而幸免于难;却像一条被砍掉手的手臂,擎在那里。
无法回头了。韩角声看着那半截手臂想。
他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金牛顶顶峰。天幕上,一轮下弦月依然发出不甚明亮的光晕,两颗星星似乎因为他所站高度的原因,显得更加明亮了。其中一颗朝他忽闪了一下。
过了半夜,韩角声摸到过耳风的匪窝。他看到影影绰绰的一些房子,不规则地分布在修葺得很平整的山顶上。山顶比他想象得要宽阔得多,甚至不比风波镇小多少。如果再好好修整一下,铺几条青砖街道,盖几座像胡宅那样的房子,这里可以成为一个新的镇子。就叫金牛镇,他想。
他花几分钟之间观察了一下地形,又花几十分钟时间,确定了巡夜土匪的人数和规律。他正在考虑选择一个倒霉蛋下手,恰好就有一个土匪跑到韩角声藏身的山枣树丛前解手,被他利索地放倒在螳螂拳下。“你们抢来的人关在哪里?”韩角声锁住土匪的喉咙。
“爷,小的不知道啊。”
“是吗?那留着这条舌头也没用了。”韩角声手上加了力气,土匪憋得脸红脖子粗,大张开嘴巴喘气。韩角声揪住他的舌头。
“知道知道!”土匪含糊不清地改口。他收回那条差点被揪掉的舌头,使劲往喉咙里缩了缩,又往外伸了伸,让它恢复弹性。
事后韩角声相信,过耳风算准了他的来访;并且知道他会选择北坡上山,上山后会藏在那丛茂密的山枣树后面。
狼紧一声慢一声地嗥叫着,显得山顶上越发安静。韩角声知道过分的安静意味着什么。他贴墙立着。门缝里渗出微弱的油灯的光亮,洒在地上。两个土匪端着枪在门口踱来踱去。他像刚才那样放倒两个土匪。由于是两个,他出手的速度比刚才还要快和准。他把他们直接弄晕,拖到树后面。
过耳风的气息就是在这个时候扑来的。那气息扑到他后背上,紧紧地贴着他的皮肉。韩角声手里提着那把下午胡菰蒲送他的驳壳枪,揣摩着对手和他之间的距离、对手大致的身高、站立的姿势。此刻,那长约28厘米的乌黑的驳壳枪,正张开嘴巴,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的指令,以便随时把子弹吐出去。
金牛顶静止了几分钟,连狼都暂时止住了嗥叫。然后,韩角声花了0.1秒的时间转身和射击。7.63毫米口径的驳壳枪跳动着,以每秒425米的速度吐出一颗子弹,笔直地射向十米开外的过耳风。这颗子弹在途中遇到另一颗子弹,两颗子弹擦肩而过,击穿了韩角声裹在头上的黑色头巾、过耳风戴在头上的一顶草帽。头巾和草帽像羽毛一样,打了几个旋,落在金牛顶上。
他们两人在星辉之下站立着,一动不动,打量着彼此。都没有再开枪。短促的枪声唤醒了两个被韩角声弄晕的土匪,他们两人揉着脑门爬起来;看到大当家的正在跟韩角声对峙,赶忙哗啦啦去拉枪栓。
“放下。”过耳风说。
六
那天晚上,过耳风和韩角声一句话都没说。他们并肩走过关押黄杏儿的房子,来到另外一个院子。过耳风推开一扇沉重的木门,把韩角声让进去。韩角声打量着这间房子:简洁,什么都给他准备好了。过耳风明白,接下来,恐怕将有一段时间,他得在这间四壁泛着山石青光的房间里度过了。
他们仍旧没有说话,像老友。过耳风拿起桌上的一把茶壶,往两只茶杯里倒水。袅袅浮起的水汽证明,这壶水烧好并没多久。
韩角声多年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了。
当夜,韩角声放开手脚大睡。
那时候,胡菰蒲站在荷花缸旁眺望夜空。那两颗星星由暗变亮,由远变近,最后围绕在下弦月旁边,让他感到非同寻常。“老黄,陪我去一趟曲先生家。”胡菰蒲让老黄提了一盏灯笼,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落霞街上的曲先生家。曲先生也正站在院子里夜观天象。他是晚清秀才,天文地理都通晓一些。“老爷,这是双星拱月。最亮那颗是太白星,另一颗是木星。”曲先生倒背双手,研究天上的两颗星星。
“有什么寓意吗?”胡菰蒲关心的是这个。
“怎么说呢,老爷。两颗很亮的星星遇到一起,表示两股力量遇到一起。若是它们合成一股,那自是吉相;但若是互相抵抗,恐怕……”
“曲先生但说无妨。”
“自然就是凶相了。老爷看这两颗星星,它们这么亮,把月亮都比下去了。若是相克的话,风波镇恐怕要动荡不安了。”
回去的路上,胡菰蒲沉默不语。“老爷,这两颗星星,指的是什么呢?月亮又指的是什么?”老黄问道。
“我也不知道。”胡菰蒲说。
“曲先生应该知道吧?老爷刚才为什么不问问他?”
“天机不可泄露啊。”胡菰蒲说。
两人站在朱漆大门口眺望金牛顶,只见两颗星星似乎更亮了。“半夜了吧?”胡菰蒲问。
“是,老爷。”
“也不知道角声怎么样了。”
“是啊老爷,我也担心着呢。角声是为了去救杏儿,若是因此有什么闪失,我这条老命搭上去也担待不起。”
胡菰蒲回到卧房,躺下后半天没睡着。老黄当然更是一宿没合眼。
金牛顶上的韩角声,热热地喝了过耳风给倒的两杯水。过耳风也喝了两杯。两人对看一眼,都没说话。然后韩角声躺在炕席上,过耳风推开沉重的木门走出去了。韩角声听到他穿过院子,推开另一扇同样沉重的木门,又关上。接着,听到他去了一墙之隔的另一个院子,又是门响。他会跟我一样睡着的,韩角声想。接着他就闭上眼睡过去了。
韩角声在金牛顶上一住就是四天。第二天,小土匪给他端来酒菜,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菜。酒足饭饱之后,过耳风推开院门大踏步走进来,手里提着一把枪。“溜溜枪?”过耳风问。
“溜溜枪。”韩角声答。
两人像是老友一样相跟着走出院门,来到一处空阔的地方。过耳风叫小土匪在一根树枝上绑了一条红布带;接着他又叫他们撤下红布带,吊上一枚铜钱;然后他又叫他们跑到更远的地方去找树枝。一个上午,金牛顶上都响着过耳风和韩角声的枪声。下午,他们两人又比刀法。
第三天,他们两人去南坡树林里寻找活物,比试对眼穿。
第四天,他们比拳法。
韩角声刀法略逊过耳风,但他的螳螂拳和梅花拳却比过耳风精湛。“教我两手?”过耳风说。
“我该下山了。”韩角声说。“五天了。”
“我要你们家胡老爷的二十杆枪。”过耳风说。
“我们家老爷的枪是要用来对付日本人的。不是用来打家劫舍的。”
“对付什么人跟我没有关系。”
“若你强要老爷的枪,今天我韩角声就把这条命扔在金牛顶上;若你认我是条汉子,两个月之内,我韩角声一定给你弄到二十杆枪。”
“好。我认你是条汉子。”
他们站在九丈崖上。韩角声低头看看崖下:那里云雾缭绕,宛若仙境。“留在山上,兄弟?”过耳风眼望崖下,像是说给崖下的云雾听。
“若是有缘,有朝一日还会见面。”韩角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