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久很久以前,金牛顶不叫金牛顶。”
外祖母黄杏儿给我讲金牛顶的传说时,微闭双目,脸上聚迭起密密的皱纹,神情却有一丝儿童的天真。我猜这故事是她母亲、或者她外祖母讲给她听的。所以她在讲给我听的时候,不免就想起了自己尚是一个儿童时的那些逝去不复的时光。
“很久很久代表多久?一百年?还是两百年?或者更久?”我在一个黑皮笔记本上记下她的开头,同时打断她的讲述。我有种想纠正她的愿望——如果她不知道应该换一种更合适的什么说法,那完全可以胡诌一个时间,而不要用“很久很久以前”这样的开头。
外祖母年龄大了,不喜欢被人打断。因为记忆力的问题。“别打岔。”她说。
“那,您告诉我,金牛顶以前叫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可能连我外祖母都不知道。反正,有两个牧童在山坡上放牛。”
“是春天还是夏天?或者,秋天?冬天?”我擎着笔很耐心地等着外祖母。我需要确认所有细节。
“我哪知道是春天还是夏天?反正,两个牧童在山上放牛。一天,一个牧童对另一个牧童说:奇怪,咱们早上放了九头牛;刚才它们吃草的时候,我数了数,却是十头。”
“哦,”我说,“那一定是春天或是夏天。因为秋天和冬天的时候,山上都不会有草。”
“有道理。”外祖母说。“我讲到哪儿了?”
“两个牧童早上放出九头牛,吃草时发现多了一头。”
“哦,对。”外祖母换了一副卖关子的表情,“你猜,他们回家的时候又数了数,一共几头牛?”
“九头。”我说。
“你怎么知道的?”外祖母换上惊讶的表情,看起来极其天真可爱。
“那还用说吗?要是十头的话,您还卖什么关子啊?”我说。
“这时,另一个牧童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头老牛对我说话,告诉我它是一头金牛,住在这座大山里;还说我是它的主人,要是我想得到它,只要把一只瓜蒂当成钥匙扭一下,大山就打开了,我就可以把它牵回家。”外祖母坐在炕上,眼睛穿过墙壁,微眯着,看往金牛顶的方向。仿佛那个做梦的,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牧童,而是她本人。
我不得不再次打断她的讲述,因为这一段有点长,我恐怕来不及记下,她就要开始接下去的讲述了。“等一下,”我说。我加快记录,然后表达了一点自己的看法:“据说梦是人体休息后,灵魂外出,到达另一个世界的镜像反映。人在梦中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怪事,甚至有时候,会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可能,这就造成一种奇怪的现象——人会经常发现,自己梦到的东西会在以后的现实生活中出现。做梦的牧童,说不定在以后的某一天,真得发现一头会说话的金牛。那得发多大的财呀!没钱花了,从金牛身上拔几根金毛,拿去卖卖就解决难题。”
“别打岔!”外祖母极其不满地打断我。“我都忘了讲到哪儿了。”
“梦,”我说。“还有,瓜蒂。您说的瓜蒂,是什么植物的瓜蒂?”
外祖母觉得我的思维很复杂。“你太好奇了。”她说。
“好奇推动人类进步。”我嬉皮笑脸地说。
外祖母瞪了我一眼,继续说。“两个牧童的话却让一个南蛮子听到了。狡猾的南蛮子第二天就偷偷躲在树后观察那些牛,果然发现一头金牛从大山里钻出来,混进牛群里吃草。吃饱后又钻回山里。南蛮子心中暗喜,知道牧童的梦是真的。”外祖母停顿一下,以便让我跟上进度。“我觉得,那是金牛给牧童托的梦。”外祖母看我记完,补充了自己的见解,并示意我添加上去。
然后,外祖母继续讲金牛顶的故事。“南蛮子以后就在大山周围到处寻找。有一天他发现大山东面有一个老翁,种了一大片西瓜,长得很喜人。南蛮子就暗中观察。西瓜长到六七分熟时,突然下了场冰雹,把西瓜都打得稀烂。奇怪的是,有一棵却好好的。”
“等一等,”我示意外祖母慢一点,同时猜测道:“这棵西瓜的瓜蒂,应该就是钥匙吧?”
“嗯。”外祖母抿着干瘪的嘴。“南蛮子一下子猜到这就是钥匙了。他马上拜见老翁,用一百两黄金买下了这棵西瓜。然后,南蛮子日夜守在西瓜旁边,终于把西瓜盼熟了。他把西瓜小心地摘下来,面对大山一扭瓜蒂,山忽然裂成两半。南蛮子看见那头金牛正在低头啃食石头和沙土,边吃边拉下一堆堆的金砖、金条、金豆豆。南蛮子扔下西瓜就过去拽住了牛尾巴。”
我有些遗憾。“天赐的金牛,就这么容易地被狡猾的南蛮子得到了?”
“不可能!”外祖母断然否认。“你以为那金牛傻啊?它认出眼前这人不是自己的主人,就哞地叫了一声,甩掉南蛮子,冲出山外,直奔南海龙宫而去。大山一声巨响合上了,把南蛮子关在里面。”
“哦……”我放心了。这个故事是我们祖先人生观世界观的完美诠释。
“从此以后,这座大山就叫金牛顶了。”外祖母慢悠悠地说着,看着我记录的速度。
二
一九三八年春末夏初,我的外祖母黄杏儿在那个忽然升起蓝雾的午后,莫名其妙被一个刀疤脸扛在肩上;翻过念头岭,趟过金牛河,进入茫茫苍苍的金牛顶山谷。
外祖母抬起因被扛着而要费力才能挺起的头,看那个走在刀疤脸身后的土匪。就在刚才,她亲眼看到,他用枪把一只兔子射了个对眼穿;接着,用一把刀,把布店小掌柜胡逊的一小片耳朵穿在杏树上。她毫不怀疑,他能像对付那只兔子一样对付胡逊,把他的一只眼睛穿到树干上去。
耳朵滴着血的胡逊,在外祖母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那清秀的小掌柜脸上挂着不甘和无奈,从树身上拔下自己耳朵的一部分,提在手里,往念头岭下走去了。
外祖母看到,那团莫名其妙出现在念头岭上的蓝雾,此时随着土匪们的离开,也离开了念头岭。它们跟随他们进入金牛顶。分别炫耀了枪法和刀法的土匪,脸色平静地走在蓝雾里,仿佛刚刚并没发生过什么事情。
事后,外祖母总是回忆起那一路上对过耳风的印象:他面色白净,双目深沉;脸部绷着,却又有种柔和的光芒。她觉得他没有和土匪这身份相符的一些特征。
金牛顶是风波镇东面的一座深山,林木深密,野兽众多,自古以来就常有强人出没,镇上的人平日鲜少涉足。故而,那片茫茫苍苍的山谷让外祖母大开眼界,她甚至有那么几刻,粗心地忽略了自己正身陷被劫的命运。她新奇地看着高耸入云的树木、地上厚得像棉被一样的松针、美得奇异的山野花、一掠而过的小兽、白布一样的山泉,张着嘴发出无声的惊叹。
他们都不说话,只有脚踩在泥土或野草、松针上的绵软的唰啦声。整齐一致,没有杂音。刀疤脸头上流出的汗滴在脖颈里,濡透了外祖母浅绿色的斜襟褂子。那褂子来自风波镇最棒的裁缝——小掌柜胡逊——精心的手工缝制。
想起胡逊,外祖母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开始踢蹬自己的两腿。刀疤脸却手上使了力气,把她箍得像粽子。这时后面一个土匪伸手扯掉外祖母嘴巴里的一块破布,外祖母毫不迟疑,张嘴咬住刀疤脸肩膀上的一块肉。也叫你尝尝掉块肉什么滋味。她边说边看过耳风。
过耳风稳稳当当地走着。外祖母发现他自始至终没抬头看她一眼,这让她十分不快。我要解手。她说。
放她下来。过耳风说。他站住了,一条腿弓起,踏在一块山石上;伸手掀了掀胸口的衣襟。
土匪们都停下来。刀疤脸把外祖母放到一片草地上。外祖母四处看了看,拔脚就往几棵大树后面跑。她转过几棵大树后,回头看看,几个土匪正在站着休息。外祖母开始毫无目的地逃跑。据她回忆,她差点成功脱逃——外祖母坐在暖烘烘的炕头上,两条细细的腿用一种令人惊讶的大角度交叠起来,像两根摆成锐角的棍子。她把两条胳膊也这样交叉起来,两手藏在对方的腋窝中,像在掏着什么东西;上身前俯,看起来很舒服地伏在腿上,闭着眼,进入一段小睡。
老了的外祖母,经常这样坐着进入梦乡,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笑意。在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外祖母就是这副样子;等我成为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外祖母仍是这副样子。她第一次开口给我讲这段经历,讲到差点成功脱逃,就带着回忆引发的笑意睡着了。我不得不坐在她对面,看着她身体那奇怪的造型,想象她是怎样地奋勇逃跑,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却被气急败坏的土匪们抓住。然而外祖母醒后讲述的,跟我的想象差距较大:
她以为自己正接近成功脱逃——因为离刀疤脸放下她的那个地方,已经有很远一段距离了——忽然耳边掠过一阵奇怪的风声,接着过耳风从天而降,立在她面前。
“他叉着胳膊站着,大气不喘一口。”外祖母说。
过耳风和外祖母互相盯视和沉默着。她说这个过程有很长。我问她多长,是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或者几十分钟,她说大概几分钟,也大概十几分钟。“几十分钟也说不定。”外祖母这种含糊的回答,让我怀疑,她对那段往事的回忆,到底存在几分真实性。但事实是,无论怎样怀疑,外祖母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还活着的那段往事的讲述者。所以她尽可以胡乱讲述,颠三倒四,甚至有限度地篡改历史。
总之,外祖母说她当时一点都没害怕。我认为她这种讲述,目的在于突出个人——不害怕是不那么让人信服的——她倔强地盯着过耳风,大概几分钟,也大概十几分钟、几十分钟。然后,外祖母扭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继续逃跑。她头也不回,绕过层层叠叠的树木。等她又差点以为成功脱逃的时候,过耳风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事情演变成一场捉迷藏游戏,以外祖母的失败而告终。她再次被扛到一个土匪的肩上。
三
有一件事情,在当时不被任何人相信——外祖母身陷金牛顶,回到风波镇依然是黄花闺女。
这怎么可能?如果这个事实成立,就等于,土匪甘愿让世人嘲笑:他们胯下那东西是不好用的。
外祖母陷入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的境地。一九三八年,外祖母刚刚二十岁,她的身份在胡家有点特殊:作为太太的贴身丫头,她应该算个下人;作为少爷胡谦青梅竹马的恋人,她又是胡家未来的少奶奶。胡家上下都相信,胡谦少爷日本留学回来后,黄杏儿的身份就会得到顺理成章的落实。
这件事,却被风波镇一个疯女人十分不看好。这疯女人仰仗风波镇人的善良而得以活到中年,并健健康康地向着晚年滑去。要说的一点是,她这么健康地活着,更多仰仗的是太太的优待。太太的善良在风波镇有口皆碑。这个吃素的女人本打算把疯女人请到家里做个厨娘什么的,让她体体面面地活着。无奈这份好心,疯女人并不领情,她就喜欢穿得破破的,沿街现眼。
这些历史,都是我刚刚从外祖母嘴里听来的。关于风波镇,这个经历复杂的小镇,它的很多历史,我家族里的长辈们都缄口不谈,仿佛整个风波镇都是由一些天大的秘密堆起来的。假如不是我忽然回到风波镇,日日与外祖母厮混,恐怕她会把这些秘密都带到坟墓里。
说起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一天半夜,我在城市的大街上走着;那夜像过去的很多无聊夜晚一样。乌云突如其来地罩上夜空,一股前所未有的空虚也随之罩上我的心头。接着,乌云带来了一场雨。我抬头仰望了一小会儿,觉得头有点疼。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滚烫,就回家躺下了。第二天,大概黄昏时分我才醒过来。我模糊地记得自己做过一个长梦:一辆车孤独地跑在一条黑漆漆的路上,路没有尽头。那个梦可真是把我累坏了,浑身酸痛,半天才从床上撑起。好像我就是驾车的人,或者干脆我就是那辆车似的。接着,我迫切地想要搞明白自己是从哪来的,于是我回到了风波镇。我是从哪来的,这个问题很荒诞——我当然是从母亲肚子里来的。当我有一天把这句话不小心说出来,我的母亲正坐在一台老式缝纫机跟前做活。“你差点要了我的命。”母亲说。我知道,她想把关于当初生我是如何地困难、流了多少血这件事再次说上一遍。生到这个世界上以来,这是我从母亲那里听过的最多的一段话。
“我的意思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从哪来。”我辩解,试图把我的意思表达得更充分一点。“而是精神意义上的。精神意义。也就是……怎么说呢……根,或者,源头。”
“精神意义?难道你不是从肚子里出来的,倒是从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里出来的?或者从一个故事里出来的?我只知道,你妈的肚子就是你的物理意义。你妈不会从精神意义上把你生出来。”
面对这样的质问,我只能识相地闭上嘴巴。在我看来,我的外祖母黄杏儿虽然老得已经像一只核桃,她却比我母亲更让我容易发现心灵上的某种契合。甚至我感到,就连风波镇历史故事中的疯女人,都应该是一个比母亲智慧的人。
“疯女人,哼。”这是外祖母提到疯女人时惯用的开场白、停顿词、总结语。外祖母对疯女人的偏见,正来自于她对外祖母和胡谦的诅咒。据说,外祖母多次在风波镇的街道上被疯女人诅咒,咒词多样,意思只有一个:外祖母没有少奶奶的命。她想嫁给胡谦,简直是白日做梦。
外祖母认为疯女人的诅咒,对她和胡谦婚姻的告吹起了莫大的坏作用。
依据外祖母零星的描述,一九三八年那年,疯女人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多岁。据说她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一个人疯疯癫癫地来到风波镇,讨要了一顿饱饭;觉得风波镇不错,就落下了脚。她在风波镇一呆就是几十年。遗憾的是,她没等到我出生,就神秘地消失了。风波镇上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间或有人会用诸如“疯女人当年说过……”之类的话,说明这个疯子曾经在风波镇住过,并预言了几件当时在人们看来完全是疯话、而后来神秘应验了的大事件。这就更使得疯女人像个传奇人物。
疯女人用各种各样的表情和语言,提醒外祖母黄杏儿注意,她是不可能成为胡家少奶奶的。她只要见到外祖母,就上下打量她,嘴角撇一撇,脸上堆满遗憾和嘲笑。疯女人的这些提示,往日并不被外祖母放在心上——胡谦少爷对她太好了,这给了她天大的自信。可以说,外祖母的自信受到挑战,是从被劫到金牛顶才开始的。起初她并不怎么害怕(外祖母自己的表白),甚至她被沿途那些往日没领略过的风光所吸引,差点要误认为是要去赶集什么的。即便她像捉迷藏一样逃跑和被过耳风捉住。随着黄昏渐渐来临,金牛顶上过分的安静,让外祖母渐渐害怕起来。
当晚,金牛顶上无声无息,外祖母被安排在一间空房里。准确地说,是被关在那间空房里。他们没有绑她,允许她在房里四处活动。当然,没人会担心她能从那间石头房里逃跑。因为门外上了铁锁,并有人把守;除非外祖母在墙上挖洞逃跑。半夜时分,金牛顶上起风了,风掠过树梢,在房里听着像一支部队在行进。外祖母渐渐被不安笼罩,及至想到她和胡谦的未来,恐惧就更加彻底把她抓牢了。外祖母环视房间,找到水缸边的一口破瓢抓在手里,打算在被奸污的命运来临之时拼死一抗。
“那间石房是什么样子的?”我一直想知道这个,但外祖母絮絮叨叨地讲了半天千军万马一样的风。当她讲完水瓢之后,我当机立断把问题插进去。
“石头房子。”外祖母眯着眼。她的心绪回到了那所房子里。“一铺火炕。炕上铺着席子。炕角叠着蓝黑色的棉被,脏得不像样子。”
“土匪为什么不从附近有钱人家里抢点好被子?比如胡菰蒲这样的殷实人家。”我说。“房里还有什么?”
“还有一只水缸,一把豁口的水瓢。一个脸盆。”
“是那种铜脸盆吗?亮晃晃的,镜子一样?”我脑里出现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殷实人家用的黄铜脸盆,禁不住心向往之。
“镜子一样?”外祖母撇撇牙齿掉没了的干瘪的嘴。外祖母镶了一口假牙,想必那东西按在嘴里不甚舒服,所以她只有在吃饭和可能被人看到的时候才戴。“像口锅还差不多。”
我有些不相信、不甘心,还有些失望:“怎么能像锅呢?”
“可不就是像锅嘛!卷沿里藏着灰垢;盆里盆外都是黑色和绿色的色块;盆底刮擦得更不像样子。什么都照不出来。”
“倒上水呢?是不是会好一点?”我希望那只黄铜脸盆别离我的理想那么远。
“一样。”外祖母毫不留情地说。“根本看不见你的脸是什么样。我在山上住了五天,差点忘记自己长了几只鼻子。哼,你从电视里看到的那些,都不是真的。电视都骗人。”
“那就往下说吧。”我沮丧地把笔记本翻了一页。
“说到哪儿了?你又打岔。”
“您就随便说。说到黄铜脸盆像锅一样。房里有没有锅灶?”
“没有。山上有伙房;他们有火头军,统一做饭。”
我在重新翻开的那页笔记本上开始画平面图。外祖母看不太懂方位,我给她讲了讲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道理,然后画了一个菱形代表那铺火炕。“不像,”外祖母说。无奈我又画了一个盘着腿、手里拿着一把水瓢的人,坐在炕上。“有点像了,”外祖母满意地说。在她的指导下,我用平面图再现了一九三八年春末夏初,囚禁外祖母的那间金牛顶的石房。包括火炕、水缸、脸盆、
外祖母看着那铺炕,说:“全镇的人都说,我从山上下来就不是黄花闺女了。”
“我不信他们,我信您。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
“你也不信。你以为我不知道?”外祖母戳穿了我。
“我信不信不要紧。关键问题是,胡谦信不信?他肯定不信,要不然,他也不会和您分手。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我还不喜欢这样的外祖父呢。”我安慰外祖母。
外祖母闭上没戴假牙而变得干瘪的嘴,两腿往一起更紧地交叠了一下,抱紧上身,蜷成那个我怎么也学不来的姿势,趴在腿上睡着了。
四
八分钟以后,我醒了。墙上挂着一只年代久远的老钟——令人称奇的是,你从来用不着对它进行维修和校准。它跑得分毫不差。我用手机、电脑、中央电视台的时间系统逐一对它进行过校验。
那些日子里,在外祖母那铺温暖的火炕上,我整日看着的事物,除了外祖母、我的笔记本、窗外的石榴树、青砖院子上的日影、鸽子,就是墙上那只老挂钟了。其实,作为一个病人,如果说有一样东西是她最讨厌的,那只能是时间了。从这点上说,我应该把那只挂钟拿下来,藏到一个什么角落里。我大老远地从城市回到风波镇,躲避的不就是时间吗?时间和死亡是孪生姐妹啊。
但奇怪的是,每天面对那只老挂钟,我都产生把它拿下来的冲动,却迟迟没有付诸实施。有另外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在阻挠这种冲动。在风波镇呆着的日子里,我以往严谨紧张的作息秩序遭到破坏,差不多没过几天,我就变得像外祖母那样,很容易地能够进入一小段一小段的浅睡。外祖母除了夜里是躺着睡的,白天总是把自己蜷成一个球状,在炕上坐着睡。我也想学她的样子,原因有两个:一是我觉得这有点像打坐,符合我遁世的情绪;二是,我幻想这种奇怪的姿势,能让我的记忆和情绪跟外祖母接轨,类似于某些神经系统的穿越或者重合——这有点像是一个神经病人说的话——我认为这是可能的,属于潜科学范畴。人们通常把这归入迷信的范畴。
老实说,要学会那个姿势很难。首先,我的两腿稍嫌僵硬——外祖母认为程度要比我自认为的严重得多。“它们简直像两根铁棍子。”她说。
我努力让两腿从大腿根处向两边张开。很显然,这是完成那种姿势的基本功。要尽可能地张开,才可以交叠:一条腿插到另一条的下面,所有部位贴合在一起。像折叠剪。
我折叠得很不到位,招致外祖母的嘲笑。她也醒了,在我之前。我是歪倒在炕上睡了八分钟的,不知道她睡了几分钟。在她醒来到我醒来这之间,不知道她看着我和那个笔记本,脑子里转了一些什么念头。我忍受着她的嘲笑,拼命地折叠自己那两条僵硬的腿,向她宣布了打坐的决定。
“我做了一个梦。”我把笔记本摊开,放在腿上。“我梦见我变成了您。我要把这个梦记下来。”
我在笔记本上记道:“一九三八年春末夏初,我被劫到金牛顶的第一个夜晚。金牛顶上响着风吹过树梢发出的奔腾声。石房子里很安静。席子光洁干净,散发着竹子若有若无的清香;一床棉被整齐地叠放着,绿绸子的被面上开放着粉色的牡丹花图案;明亮的黄铜脸盆光可鉴人,照得见我白底绿花的斜襟小褂。我盘腿坐在炕上。我的两条腿柔软如藤。半夜时分,一个男人推开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他穿着藏蓝色的对襟褂子,腰里系着白色布腰带。褂子上面两粒扣子敞开着,露出古铜色的胸口。他身材高大,又并不显得过于强壮和笨拙;他手里倒提着一把白天从山上摘来的野花,像提着一把刀。”我边复述边记录,觉得记录得有点草率,梦里那种复杂的情绪没有得到充分的表达。但老实说,那情绪的确复杂,恐怕很难表述清楚。“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土匪过耳风。事实上,跟过耳风发生关系的过程中,我并没有受到强迫。这跟一样东西有关:爱情。”
外祖母张开没牙的嘴,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梦。
“您不要觉得爱情那么复杂。其实很简单,太简单了。我在梦里爱上了过耳风。就这样。”
“那么快?”外祖母不可思议。
“可不就是那么快嘛。”
“我可不会这么快。”
“我是不是可以把您这句话理解为,您最终还是爱上了过耳风?”
“别胡说。我在山上那几天,整天想着胡谦。”外祖母矢口否认。“胡谦捎信回家,说他就要回风波镇了,我却在这个时候让土匪劫上了金牛顶——我能爱上土匪?真是胡说八道。”
“哦,我还忘了呢,胡谦就要回来了。他这次回来,你们就该结婚了吧?那您一定非常着急。”我很想知道接下来的风波。众所周知,我的外祖母黄杏儿和胡谦的婚事正是在那场风波中告吹的。告吹的原因也众所周知:外祖母在匪窝里呆了五天,不知被糟蹋成什么样了,还怎么可能当胡家的少奶奶?
“我着急有什么用?我当然着急了。我对过耳风说,他要是不赶紧放我下山,我就自杀。过耳风答应五天之后放我下山。要是我还闹,他就把我爹也捆上山来,剁了喂狼。”
五
据外祖母所说,当天夜里的情形是这样的:她在半夜被恐惧牢牢抓住,当然就不能入睡。她有点冷,看了看炕上那床脏兮兮的被子,还是没去动它。这时候,她想起胡谦就要回来了的事实,觉得还是尽早下山为好。外祖母在坑洼不平的地上来回走了几趟,然后趴到门缝那里朝外看。她看到外面晃动着一个小土匪,就轻轻晃晃门,把嘴凑到门缝里。
“大哥,我想上厕所。”她说。
外祖母让这句话把脸都憋红了。外面的小土匪弯下腰,也把脸凑到门缝里。外面有月光,外祖母看到那小土匪的脸,挺年轻的。“屋里不是有夜壶吗?”小土匪说。
小土匪把脸撤离了门缝。外祖母退回去,另想办法。“大哥。你放我下山,我给你钱。”
“我要是放了你,小命就没了,有钱也没地方花。”小土匪在地上把两只脚倒来倒去,踢着一颗小石子。
“要不,你跟我一起下山。当土匪有什么好?”外祖母游说小土匪,并许诺会求老爷给小土匪安排个活儿干。但小土匪根本不上当。
“你要是识相,就放了我。要不然,我们家老爷带人打上山来,我第一个就叫我们家老爷把你剁了喂狼。”外祖母改用了恐吓的方法。也不奏效。小土匪为了避免外祖母游说成功,自动离房门远了一点。外祖母看到小土匪背上有一杆枪,在月光里指向天空。山谷里传来野狼孤独的嗥叫。
接着,月光渐渐变了颜色,黎明到来了。狼的嗥叫消失在微明的天光里。外祖母用那只破水瓢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倒在失去光泽的黄铜脸盆里。黄铜脸盆黑一块黄一块,看着像出土文物。外祖母把脸盆转着圈洗了两遍,脏水倒在用来给她当夜壶的一只破水桶里。这只水桶,外祖母白天的时候忘了给我描述。也或许是出于难为情。外祖母又往里舀了两瓢水,把脸洗了洗。她想照照自己什么样子了,无奈那脸盆实在是脏,不辨颜色,清水也像污水一样。
外祖母饿了。从昨天上山到现在,她一口东西没吃。她走过去拍打木门,门外的铁链子被晃得哗啦啦一阵响。一个小土匪把脸贴在门缝上。外祖母看到的不是昨夜的那个,看来是换班了。我饿了。外祖母直截了当地说。她没力气游说这个新换班的小土匪了。
外祖母得到了一碗粥、一个玉米面饼子,作为她那天的早饭。然后她进入百无聊赖之中。她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里,她都是一个人在石房里度过的。初到金牛顶的那些关于失身的担忧,逐渐被现实所消灭。这一天显得格外漫长,从早饭到午饭,外祖母觉得似乎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接着她迎来在金牛顶的第二个夜晚。
在第二个夜晚,外祖母依旧听到风声和狼嗥。后来她依稀听到打斗声和枪声。只有两声枪响,之后金牛顶重新只剩下风声和狼嗥。外祖母竖起耳朵听了又听。她希望听到很多人厮杀,然后,木门被砰的一声踢开,有人闯进来架起她,逃回风波镇。
外祖母对外面的平静甚为不满。她用脚踹门,很严肃地对外面的小土匪提出要求:我要见你们当家的。
当家的不见你。小土匪仿佛早就得到了这样的指示。外祖母把黄铜脸盆抓在手里,憋足劲朝门摔过去。脸盆击打了一下门,弹回来,落到地上,颠动了几下,停住了;发出一阵嗡嗡声。
据外祖母说,直到她在金牛顶的最后一个晚上,匪首过耳风才走进石房。外祖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因此对过耳风就没有什么惧怕。过耳风是倒提着一把枪走进来的——这和我梦里他倒提着一把花的情景有点差距——他进来之后,把枪放在一张桌子上。那张桌子是房子里唯一的一件家俱,土匪用树枝钉起来的。过耳风抬起一条腿,把它搭在桌子上,另一条腿在地上支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划着了,点上一支烟。他吐出一个烟圈,又吐出一个;一大一小。
好长时间,外祖母和过耳风都在看空中的烟圈。这个场面虽不是我梦里的,不过,倒也符合我的趣味。“很浪漫,”我对外祖母说。“你们不会看了一夜烟圈吧?”
“后来,一只老鼠从炕洞里钻了出来。”外祖母回忆道。那只不幸的小老鼠大概是被烟给熏坏了,它从一直居于其中的炕洞里跑出来;谁也不知道它打算跑到哪里,可能它自己也不知道。它在横穿地面的时候,让过耳风一枪打死了。
“是不是对眼穿?”外祖母那天下午在念头岭亲眼看到过耳风把一只兔子射了个对眼穿。我想,把一只兔子射个对眼穿,可能难不倒一个经常耍弄枪支的人;但如果把一只老鼠射个对眼穿,可就值得炫耀一下了。在我的想象里,过耳风绝非等闲之辈,那他就一定得有过人之处。
外祖母断然否定了我的猜测。“一只刚生下来没几天的小老鼠,毛还没长全,只有半只手掌大。神仙也不能把它射个对眼穿。”
“我意识到虚构对文学作品的重要性了。”我这样在笔记本上写下来,并在每个字下面加了一个小圆圈,进行了特别标注。“没有花。只有枪。”我又补充了这样一句。
外祖母从炕沿上跑下来,蹲在老鼠身边,查看它的伤口。外祖母查看了死老鼠,抬起头来咒骂过耳风说,你这个杀人恶魔。
过耳风是怎么把桌上的枪拿在手里,然后把老鼠射死的,外祖母并没怎么看清。好像那家伙是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干的。外祖母拿起那只破瓢,嫉恶如仇地攻击过耳风。过耳风还在吹着枪口上的袅袅余烟,他看都不看外祖母一眼。砰的一声,外祖母的破瓢击中过耳风的头。她迅速收回水瓢,把它挡在胸前,护住自己。那家伙躲都没躲。外祖母很生气地又用水瓢砸了他一下。她把那只水瓢在过耳风头上砸来砸去,同时决定出其不意地去抢他的枪。但也不知怎么发生的,过耳风猛然就把枪抵在外祖母额头上。外祖母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咙口,她唰地闭上眼。当时她的世界就是那个黑洞洞的枪口。
六
据外祖母说,当时她觉得自己正在往一个黑暗的地方掉落。那空间有形状,类似圆柱体;她听到奇怪的音乐,在现实当中从来没听到过的;她觉得自己好像灵魂出窍,像羽毛一样飘在那黑暗的圆柱体内,看着自己的肉身;在看着自己的肉身下落的过程中,她的灵魂开始对自己二十年的前半生进行回顾。“一幕一幕的。”外祖母说。
我思考了一会儿,在笔记本上很认真地记录下这一段,并在后边做了一些我能想象到的标注——(感到濒临死亡,由恐惧生发灵魂脱体现象;圆柱体是另一个时间和空间维度,介于生和死的中间地带;“一幕一幕”证明她在进行全景式的回顾。)
“那一幕一幕里都有些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按照时间顺序吗?一生中的重要片段?”我记录完以上这些,决定把话题先旁逸一下。
“嗯,从出生开始。看到我娘在生我,流了很多血。把树下的土都染红了。”
外祖母的娘,就是我的曾祖母了。原来我的曾祖母在一棵树下生了外祖母。“她干吗不在炕上生你?”我问。
“我们哪有炕,没炕。我们的炕就是一床被子,卷成铺盖卷,背在你曾祖父后背上。”
“你们干吗喜欢这样的炕?”
“谁喜欢?我们没办法啊!家乡发大水,把我们的炕冲没了。”
原来我的祖先并不是风波镇上的。
“你曾祖母在念头岭的那棵杏树下生了我。”
“你被过耳风绑架的那棵杏树?”
“就那棵。所以你曾祖母给我取名杏儿。”
“哦!那说明,我曾祖母生您的时候,那棵树上正结着杏儿,是不是?”
“满树的杏儿。树下开着很多野花,特别漂亮。天上有云彩。”
“不对呀!”我意识到外祖母可能进入了幻觉。“您刚生下来就能睁开眼睛看世界?据我所知,婴儿刚生下来时视距特别短,接近于无。”
外祖母很认真地告诉我,这些景象并不是她刚生下来时看到的,而是当她的世界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时,在那个圆柱体的黑暗空间里看到的。
就是说,那是她灵魂出窍时,回顾她前半生时看到的一幕。这一幕,应当是她全景式回顾的第一幕。就好比上帝造了世界的第一日。
这太有意思了。我意识到,之所以外祖母把这些秘密紧紧地压在舌根底下一辈子,是有原因的:她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只能让人认为这是她变成疯子的先兆。她此生最厌恶的就是疯女人。
外祖母在过耳风那黑洞洞的枪口下,灵魂出窍了大概有几分钟;也或许只有几秒钟。期间,她全景式地回顾了二十岁以来发生的大事件。当然,这听起来有点像疯话,那么短的时间,怎能用来回顾那么多的景象?我只能说,宇宙、时空是奥妙无穷的,我们自认为已全然掌握了它们的秘密,并想当然地制定了一些秩序,同时想当然地认为,宇宙和时空这些东西都是在按照我们的秩序运转——这多么可笑和荒唐!外祖母进入圆柱体的维度时,在过耳风看来也许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但在那个圆柱体的维度里,时间线又是全然不同的另外一条!别说外祖母回顾了二十年时光,即便回顾上亿年的地球发展史,又有什么不可能?谁能说出另外的时间线是以什么单位来计量?我们的标准并不适用于整个宇宙。
外祖母在那圆柱体的黑暗维度里,无休无止地坠落着;然后,过耳风吻了一下外祖母的额头。一下子,她就回来了。据她描述,仿佛灵魂一下子钻回了体内。
“他爱上你了!”我几乎是欢呼起来,并忘掉了自己的病痛。我觉得自己好像发生了立场上的问题,因为外祖母和胡谦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我也没办法,过耳风这个人格外让我感兴趣。
这记亲吻我认为十分重要。“然后呢?”我问。
“然后,他就走了,倒提着枪,像来时一样。第二天一早,他们就把我送回了山下。我回到了胡宅。”
我还打算接着往下进行,外祖母却打起呵欠。她往里收拢了一下胳膊和腿,把自己折叠起来。不到一秒钟,她就睡着了。我也有点累了。厨房房顶上的鸽巢开始喧闹,应该是鸽子们归巢了。从我来到这个世上,我们家就养着一群鸽子。老鸽子死了,它的儿孙继续生育。我走出二道门,左拐,穿过东屏门,站在厨房外面的小院子里。鸽子从房顶上飞下来。我走进厨房,掀开一个用纸糊得花红柳绿的箱子,抓出一大把玉米粒,撒到院子里。我喜欢那只翅膀上有两圈红色羽毛的母鸽子。据说她血统很不一般,她的祖母亦或曾祖母亦或曾曾祖母比她还要漂亮,名叫红女士。她也名叫红女士。她生下来的孩子也会名叫红女士。
看了一会儿鸽子,我回到炕上。外祖母还在睡着,这传染了我。我做梦了,又梦见那辆诡异的小轿车。它像一个幽灵行驶在黑色的夜路上,异常凝重。我仔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好使我醒来后对自己有个交代——但我很失望,因为当时是夜里,天色昏暗,梦又是黑白色,只依稀辨识到那种乌暗的感觉像是风雨来临的前兆。
我醒来后发了一会儿呆。老实说,我的确是个很爱做梦的人,并且我认为梦这事物太奇妙了。我的睡眠几乎都是以梦为伴,这种状况持续大概有几十年了——或许打我出生时就开始了,所以我有时突发奇想,怀疑我的出生入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梦。但奇怪的是,自从我决计离开城市回到风波镇避世一段日子,好像那些色彩斑斓奇奇怪怪的梦都留在城市里了,没跟着我一起回来。我仔细想了想,的确,自从回到风波镇,我就只做过这一个关于车的梦了。所以,眼下的情况是:假如我依然像过去那样整日以梦为伴,这个关于车的梦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问题是,眼下我只剩下这一个梦,而且反复做过有那么两三次了。所以这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