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除了雨声,胡菰蒲听不到任何其它声音。他把门打开,站在台阶上。头顶上,三尺宽的廊檐哗哗地往下流着瓦片上的雨。石榴枝条让雨打弯了腰,有几根从中间折断,像被掰折了的手臂。雨柱直插进荷花缸里,溅起一朵朵水花。一条鱼惊慌失措地蹦起来,复又落回到缸里;接着又有一条蹦起来,落在院子里。像缸里有只手把它抛了出来。
胡菰蒲下意识地想要迈下台阶,去拯救那条鱼,却见它一转眼不见了。胡菰蒲觉得,它就是那条被白老板变来变去的锦鲤。布店被抽屉雷炸得不像样子,还没来得及翻修,胡菰蒲就让老黄把锦鲤又倒回荷花缸。它在布店养了几个月,回到缸里还没新鲜够,又让大雨给抛了出来。急速的雨水把它冲到二道门外面去了。
这段日子,一件件祸事按部就班地发生着;因此,再有多么离奇的事,胡菰蒲都不会感到惊讶。屋里,太太初秋在窸窸窣窣地收拾衣物。下雨之前,他让韩角声去风波湖边看了看藏在芦苇荡里的船,还都好好地藏在那里。当时天空还明亮着,根本没有下雨的意思。
“好几年没下这么大的雨了。”初秋走到门口,手里拿着一件外套,给胡菰蒲披上。
“是啊。恐怕是不祥之兆啊。”胡菰蒲把阴沉木手杖换了一下手。“风波镇肯定要出事了。马一传昨天把老婆孩子偷偷送走了。我本来想让你带上一个手脚伶俐的下人今夜乘船走,看这大雨……还是准备着吧,雨一旦不这么急,就赶紧走。先往南,靠岸了再去离麦县八十里的鲍泊。找一个外号叫鲍半分的鱼贩子。我给你写好了一封信,回头你贴身带着。”
“我把咱两人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初秋说。“要走都走,要不走就都不走。再说,这么大岁数了,在风波镇过了一辈子,我不爱去别的地方。”
胡菰蒲看了看初秋。他本来是想让初秋和小花梨一起走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不走的话,可能就只有死这一条路了。角声已经把人和枪都安排好了,等着打仗。”
“死神要来,躲也没用。”初秋说。两人站在门里,不说话,看大雨冲刷着院子。这夜应该是月圆之夜,乌云遮住了月光,到处是厚重的灰暗。
哑巴厨子头上蒙着一块塑料布,从厨房出来,迈进二道门。雨把塑料布紧紧裹在哑巴身上,他快跑两步迈上台阶。
“哑巴,晚饭这么快就做好了?”初秋问。她看了看雨,忧心饭菜用什么办法送到厅堂来。
哑巴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油布包着。回头指指厨房,又指指厅堂窗户。
“知道了,有人从厨房窗户扔进来的。”胡菰蒲熟悉哑巴的肢体语言。他接过油布包着的东西,交给初秋,三人一起进到厅堂里。初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把油布上的雨水擦了擦,拿一把剪刀剪开绑线,交给胡菰蒲。
是一张纸片,卷起来,像旱烟卷儿。沾了一些水,有点湿。胡菰蒲用手擦了擦,打开纸卷。他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后交给初秋,说:“烧了吧。”
过去凡是这样的纸卷——多数都是蓝鸽子带回来的,一般都是初秋负责处理。她拿着那张还微微卷着的纸片回到里屋,打算就着油灯烧掉。纸片点着了,火苗像饿极了的嘴,猛烈地先吞掉一个角。初秋看到“蓝先生”三个字就要被火苗吃掉了,她诧异这次的情报和过去不同,怎么会出现他们家刚死去的蓝鸽子的名字,遂攒起一口气,扑地吹灭了火苗。她看看那幸免于难的蓝先生三个字,又看了看上面所有的字:日军正在整备,连夜扫荡青水岭。风波镇暂无虞。炮楼新增数十重机枪。蓝先生。
初秋困惑于蓝先生那三个字,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烧掉那张纸。她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想法,拿起梳妆台上的一个小红泥罐子,把纸重新卷成一个卷儿,扔了进去。她盖上盖子。接着她想到里面还有一枚金戒指,想拿出来,又放弃了。这红泥罐子不知是胡菰蒲从什么地方买的,据说烧制时用的是一种十分稀有的红土,掺上防腐材料。初秋从来没背着胡菰蒲干这类事,因此很是忐忑。
胡菰蒲还在外屋和哑巴说话。哑巴不会说话,只会倾听。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胡菰蒲有时格外喜欢和哑巴说话。“蓝先生和红女士都下葬了?”他问。哑巴点点头。“刚才还听到什么响声没?”哑巴摇摇头。“是啊,雨太大了。”他说。哑巴点点头。“这世上的事啊,到头来你就会发现,不必去追究它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你怎么想它,它都是原来的样子。”哑巴点点头。“你怕不怕死?”哑巴摇摇头。“风波镇迟早保不住。雨一停,你就护着太太离开,照我以前吩咐的去做;如果水路走不成,就只能靠后院的密道了。能到山里躲一躲,也未尝不是条活路。”哑巴点点头。“我有点想蓝先生了。”哑巴点点头。“你去吧。耳朵灵光着点。”哑巴点点头,起身走出厅堂。门一打开,雨声加重了,嘈嘈杂杂地往屋里挤。“真像枪声。”胡菰蒲说。
“蓝先生是谁?”初秋陪着胡菰蒲坐在厅堂的窗户下面,没点灯。她疑惑这张和以前不一样的小纸卷。这不像是蓝鸽子过去从厂里带回来的东西。“蓝鸽子不是死了吗?”初秋见胡菰蒲不吭声,又问道。
“是啊,蓝先生死了。”胡菰蒲说。初秋觉得他答非所问,越发迷惑。又停了一会儿,初秋忽然哭起来了。
“老爷,我猜……是不是……”她说。
“别说。”胡菰蒲说。他在黑暗里抬起一根手指,竖在嘴边。“有些话还是放在肚子里舒服。”他觉得黑暗真好,于是把那根手指又在嘴边放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偷偷地笑了,保持着那种笑容好一会儿。谁也看不到我在笑,他想。
二
大雨持续了一整夜。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老黄从一个怪梦里醒来,再也睡不着了。他梦见疯女人用头发丝提着一个蓝布包裹。老黄认出包裹是他多年前在大门口捡到的那个,知道里面裹着小胡逊,于是大惊失色地叫起来,让疯女人快把包裹放下。疯女人站在水上,伸直那只拎着包裹的胳膊,手一松。老黄眼见着那包裹直直掉进水里,大叫一声。老黄把自己给叫醒了。
老黄看看空荡荡的炕。胡逊盖过的被单子还叠着,码在墙角,上面压着枕头。他愣了一会儿,有点不相信刚才真是做了一个怪梦。为了验证,他披上一条塑料雨布,打开门,朝风波湖边走去。
雨密,老黄看不了多远。一直走到湖边,他才看到疯女人果真踩在一条船上。不过还没走远,尚在岸边。“哎!”老黄大声叫道。直到现在他才感到些许遗憾——这么多年,自己竟然一直用哎来称呼疯女人。他搜肠刮肚想找出一个好点的称呼,能让疯女人从船上下来。他一个好听点的称呼也没想出来。
于是,老黄眼巴巴地看着疯女人用手里的桨开始划水。“水要涨了!鱼跃龙门!”
他竖直耳朵,努力辨听着疯女人的话。“当然!水已经涨了!你说得对!快点回来!风浪太大了!”他叫道。
疯女人很有主意,根本不听他的。她划动着船桨,离开岸边,经过一丛芦苇荡,朝湖中划去。老黄紧张地站在岸上,两脚使劲扒住湿得滑腻腻的泥,以免自己滑到湖里去。他觉得湖水上涨得厉害,再有几寸就要漫过湖堤了。而且波浪极其汹涌,绝对不是划船的好时机,十有八九要翻船。
老黄就那么看着疯女人把船在风雨里往湖中心划去。慢慢地他看不清人和船了。将亮未亮的天色也影响了老黄的视力。老黄在岸边捶胸顿足,差点滑到湖里去。他考虑是不是回去找人来救救疯女人,还没走,雨势却忽然缓了下来。厚重的乌云往两边分开,露出比刚才亮一些的天空,照着浩浩荡荡的湖水。老黄看到湖中心什么都没有。他有些疑惑,就把两只灌满泥浆的鞋子拔出来,回身走到小木屋跟前。
雨从门槛上漫进了小屋。老黄觉得门槛垒得很高,但还是没能挡住雨。他为昨夜竟然下了这么大的雨而感到惊讶。屋子里的东西都没什么变化。被褥、小马扎、锅碗瓢盆都还在,只是渔网不见了,代之以一堆盘绕虬曲的尼龙线。疯女人把所有渔网都拆了。老黄迈进去,从桌子上拿了一把梭子,放在怀里。他往四下里看了看,墙上填抹着水泥的石头缝有好几条都漏了雨,顶上也有几处正在往下吧嗒吧嗒地滴着水。老黄觉得这屋子快塌了。
老黄走出屋子,往镇上走。雨竟然停了。老黄往风波桥的方向拐,打算张望一下北边的情况。老黄视线里出现一群黑压压的人,他们都在庄稼地里移动。天色忽地又亮了一分,老黄看清了那是一群日本人。他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炸起了一个蜂群。老黄屁滚尿流地往落日街上跑,一口气跑进拳房;先把韩角声叫醒,接着又跑回胡宅。
拳房里的弟兄手里拿着家伙都跑了出来;有人敲起一面锣,声音在大早晨听来有些撕心裂肺。接着,几条街大大小小的门里都涌出很多人,拿着包袱或是枪。韩角声对胡菰蒲说:“鞭炮行里有几十号兄弟。小螳螂,赶快跑过去看看。”他转身吩咐小螳螂。
这时候就听到北边响了一枪,甚是凄厉。接着很多声枪响就呼应上来。拿包袱的呼啦啦往镇子东头跑,拿枪的都往北边跑。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刚才跑到北边的人有一些呼啦啦地退了回来,边退边回头放枪。“地雷都泡哑了;鬼子有重机枪,咱们抵挡不住;死了不少人。”回来的人对胡菰蒲说。
“带着太太快走吧,老爷。”韩角声对胡菰蒲说。“雨停了,芦苇荡里有船。让老黄和你们一块走。”
“太太不走。我们都不走。”胡菰蒲说。他刚才已经试过了。哑巴也拎着初秋收拾好的包袱,在厅堂里站了好半天。“打吧,把子弹都打光,我们的事儿就干完了。”
马一传从落霞街上跑过来的时候,鬼子已经停在镇西头老槐树底下了。人数众多,武器在晨曦里闪着寒冷的光。“胳膊扭不过大腿,咱们得想个办法。”马一传说。
“什么办法?”胡菰蒲问。
“让日本人管理风波镇吧。咱们来日方长。不能硬拼。”马一传不无忧心地说。、
“来不及了。再有一百米就过来了。”胡菰蒲冷笑一声。“你想让他们在镇上盖栋鸟窝村那样的大炮楼?”
“打个狗日的吧,老爷,没功夫和镇长叨叨了。”韩角声后面站着新集合起来的几十个人,各自迅速分散到街两边,找到掩体。马一传也躲到拳房大门里面。一时间,又是一阵枪声大作。大概五六分钟过后,敌我双方各自又死了一拨人。鬼子离街中心越来越近。不知道什么武器划破早上的天空,厨房顶被掀开一个洞。鸽子都飞起来,乱糟糟的。西边一间房起了火。让雨泡了一夜的房子先是不怎么着火,不久就很欢实地烧起来了。
韩角声趴在拳房西厢房顶上,头埋在西南角房脊上的一溜瓦棱后面,抱着一挺机枪。这挺在无忧村截获的96式轻机枪,是韩角声的心肝宝贝,比早些年的11式射击精度高多了,弹匣是弹簧式的,30发弹匣,用起来很是过瘾。他肩上背着车链子似的子弹,抱着这挺宝贝,枪筒子支在瓦棱上。小螳螂也退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来,自己找了西北角的位置趴下,和韩角声遥相呼应。“真帅。”小螳螂对那挺机枪赞叹道。“师傅,这回我一定不用你背。”
“别说大话。”韩角声笑了。
“鞭炮行让鬼子炸了。徐石匠和陈麻子都死了。落虹街上的老百姓也基本都死了。死得最早的是街西头的薛寡妇和锔锅匠。”小螳螂朝街上放了一枪。“又打中了。”他嘟嘟囔囔。“薛寡妇真傻。两个鬼子跑到她家,她和锔锅匠还在炕上睡着呢。锔锅匠醒得早,光着身子从炕沿上出溜到地窖里。薛寡妇也光着身子出溜下来,却不进去,堵在地窖口,不让鬼子下去。鬼子先把她拎起来,然后一人负责强奸,一人拿枪朝地窖里一顿猛射。”
“是傻。”韩角声放了一枪,说。
“师傅打得真准。”小螳螂恭维道,接着又大惊小怪地叫:“看!胡谦!打不打?”
“先等等!”韩角声说。他话刚说完,就见胡谦身子歪了歪,中了子弹的样子。“小螳螂,你看清没有,是谁打了胡谦一枪?”他以为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
“师傅,好像是荒井原。”小螳螂疑疑惑惑地说。“怎么回事?乱套了。我还想打这狗汉奸呢。”
师徒两人枪不闲着,嘴也不闲着。韩角声枪法准,基本算是零失误;小螳螂差一些,浪费了不少子弹。“荒井原交给你,怎么样?”韩角声刚说完,就见胡宅朱漆大门里忽然冲出了哑巴厨子。原来他一直猫在东屏门和大门空隙里,也拿着枪在打。韩角声趴在瓦棱后面,没看到他。
“哑巴!他什么时候学会开枪了?”小螳螂也发现了哑巴。他一直以为哑巴只会杀鸡。
“哑巴看来是真人不露相啊。老爷手底下能人多着呢。这保密工作做得真是了得,这么多年了,我都没看出来。”韩角声赞叹道。
就见哑巴一个箭步冲出去,右手拿着一把驳壳枪,左手拽住胡谦,边射击边往大门里边撤退。
“快掩护!”韩角声叫道。他和小螳螂一阵乱射,掩护哑巴把软绵绵的或许已经死了的胡谦拖进大门里。
三
哑巴躲在大门里面,朝外打了好一阵子。韩角声和小螳螂在房顶上控制形势,哑巴等三四个人、大门外对面小胡同里的徐铁匠等人、拳房和布店里的韩角声的手下,控制着地面上的形势。加起来,落日街上拉拉杂杂共有大概二十几个人,火力网立体交叉,暂时还可抵挡一阵子。
哑巴把不知什么部位流血的胡谦抢进大门;他的位置暂时由别人补充上来。大门里的几个人边朝外放枪,边好奇地看着流血的胡谦。他们认识到一点:这个汉奸也流血了,可能要同他们一起死。他们还一致觉得:哑巴不该让他和他们死在一起。但他们又觉得,胡谦好赖是镇上的人。
这些朝外放枪的人想到死这件事,心里都很压抑。倘若只是单纯地打打枪,倒也没事。压抑、恐惧、绝望这些情绪加在一起,渐渐被狂躁集中取代。补充到哑巴枪位上的原本是包子铺里的伙计,他莫名其妙地跳出掩体,端着一支三八大盖,明晃晃地站到街上,朝鬼子突突突地猛射;嘴里大叫大嚷着,额头上青筋直跳,脸涨得血红。他像烟花一样璀璨地爆绽了十几秒钟,就烟消云散。一些红色的烟花的余葩,在他胸上啪啪激烈地击打一阵子。他倒在街心。
韩角声趴在瓦棱后面看到这一幕,心想,要坏事。这些人不是正规军,也没有闯荡江湖的经历,心理素质是个问题,根本撑不了多少时候。但他也想不出妥当的办法让他们镇定下来,只好密集地放一阵枪,把火力引到房顶上,给下面那些人提供一点喘气的时机。
哑巴也借这时机,把胡谦连拖带抱好歹弄到院子里。他直接把胡谦从厅堂东头的过道弄到后院;老黄赶上来,替哑巴分担了胡谦的一条胳膊。他们把胡谦架到凉房里,胡菰蒲拄着阴沉木手杖随后走了进来。他用手杖熟悉地点着地上的青石条。横向迈几步,纵向再几步。然后去点墙上钟馗的眼。
地上露出一个口子。老黄惊讶地张开嘴。哑巴熟练地下去两级台阶,架住胡谦的腋窝往下拖。老黄觉得哑巴对这条暗道很熟悉。胡谦的两条腿耷拉在地上和台阶上,姿势古怪。他挣扎了一下,大概是示意哑巴停一停。哑巴停止拉拽。胡谦的两条胳膊被哑巴架着,看起来就像要展翅飞翔,但他身上又流着血,两腿软塌塌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胡菰蒲。
“你们有什么话快点说两句吧。”老黄对这怪异的场面很不习惯,另外他焦虑的是外面的枪战谁占着上风。倘若鬼子一窝蜂地打进来,他们都得死在这神秘的口子周围。
胡菰蒲和胡谦只是那么含义复杂地对视了一会儿,仿佛凉房里现在呆着一个老黄和三个哑巴。然后,胡菰蒲用没拄阴沉木手杖的那只手挥了挥,表示告别。哑巴示意老黄帮一把忙,老黄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抄起胡谦的两只脚,猫着腰,把他送进口子里。
哑巴随后不久就上来了。老黄探头朝里看了看,又看看胡菰蒲。“我去把太太叫来?”他请示道。
“不用。”胡菰蒲看看老黄,“想下去吗?”
老黄看看哑巴,哑巴重又拿起了枪。他本来想说下去,没好意思说。胡菰蒲就用手杖在地上又点了几下,口子合上了。三人一起往外走,老黄遗憾地回头看了好几次。青石条一块块整齐划一地排列着。
哑巴重又冲上他的枪位,把暂时替补的人挤到一边去。他跑出来的时候,往拳房瓦片上看了看——西北和西南两个角仍不时有枪响。这让他很释然。他和房顶上的两个人形成了一个立体的三角火力网,像蜘蛛结了一张网,从地面罩向半空。他们三人缺一不可。
小螳螂很高兴。他放了一枪,向韩角声通报道:“出来了!”两个人又是一阵猛打,和哑巴呼应起来。街对面的徐铁匠也很兴奋,带着他手下的人一阵猛打。
战斗大概持续了半个多小时。韩角声肩上原来横七竖八的子弹条渐渐都打没了。他让小螳螂下去找找。小螳螂顺着梯子出溜下去,在东西厢房和正房里快速寻找一遍,背上来两条。“就这些了。”小螳螂说。“马一传在屋里,我让他再找找。”
“快点就位,别露出破绽。”韩角声说。他把子弹条的一头塞进弹匣,子弹立即以每分钟550发的发射速度,飞向地上的鬼子队伍。但他发现鬼子队伍不断地在补充扩大,而镇上的人则不断地在伤亡。有些伤亡是因为没子弹了。韩角声那挺宝贝也快没子弹了,他遗憾地对小螳螂说:“它能杀死三公里外的鬼子。可惜我没东西喂它了。”
韩角声又突突了一阵子,彻底没子弹了。机枪停了火,但鬼子不摸实情,不敢轻易采取别的行动。他们等了两分钟,放了几枪试探一下,终于确认这躲在瓦棱后面的东西变成废物了,立即一窝蜂地朝瓦棱上打。
小螳螂刚才下去的时候,顺便又带了一只三八大盖上来,这会儿扔给了韩角声。三八大盖使起来索然无味,韩角声只好一枪一枪稳扎稳打。但这样一来,火力减弱,地上的鬼子立即多了起来,往前推进的速度明显加快;马上就要到大门口了。
“鬼子逼近到十米的距离,就可以用掷弹筒了。所以,必须把他们阻拦在十米开外。二十米更好。”韩角声说。他又打了一阵子,三八大盖也没子弹了。
“马一传!”韩角声扭头把躲在房里的马一传叫了出来。
“来了来了,什么事用得着马某人?”马一传不想出来,又怕韩角声跑下来对他动粗,只好拿着一个菜墩子做掩护,跑到西厢房底下。
“到街上去,那那只枪拣回来,快点!”韩角声居高远望,看到拳房门口有个牺牲的兄弟撂下一只枪,就在门外的一丛月季花里。
“我,我不会打枪!”马一传嘟嘟囔囔。
“拣给我!”韩角声吼道。
但马一传举着菜墩子在院子里站着不动。韩角声气坏了,只好先把头缩在瓦棱后面。“小螳螂,我下去找枪,你自己先抵挡着。一定不能让他们靠前。掷弹筒小组就跟在步兵身后,一旦靠前就麻烦了。”他说。
“没问题。”小螳螂说。
“小螳螂,要是把鬼子打跑了,你最想干的事是什么?”韩角声慢慢顺着瓦片往后退,边退边问。
“娶媳妇。”小螳螂嘻嘻笑着说。
韩角声从门外拣了枪回来,爬到瓦片上,发现小螳螂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头盖骨被掀掉一半。韩角声打了两枪,看到鬼子密集地冲到跟前来了,其中一个掷弹筒发射手,和另一个携带着榴弹的弹药手,跑到步兵前面摆开架势。韩角声觉得当务之急必须干掉这两个掷弹筒小组的鬼子,但是他刚抬起枪,就让一阵密集的子弹阻拦住了。鬼子不停歇地放枪,掩护掷弹筒射手拉动了击发杆,弹药手将弹药装进筒口。韩角声放了一枪,引起下面更为密集的子弹,瓦棱从小螳螂趴着的地方往韩角声这边排着炸裂。
等韩角声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掷弹筒发射手左手握着那要命的发射筒,正在根据他这个目标距离转动手柄,让调节杆达到满意;韩角声放了一枪。发射手已经完成了前面那些规定动作,正通过瞄准线对他进行瞄准。然后,韩角声看到那家伙拉动了击发机上的皮带,一枚榴弹不偏不倚地朝他飞了过来。
韩角声感到什么东西扎着了眼睛,立即看到一片红色从从上到下,像一张帘子把他的眼挡了起来。他两腿跪在瓦片上,透过红通通的帘子,看着外面影影绰绰的人群。
他倒下去之前,听到两声响:一声是另一枚掷弹筒发出的榴弹,落在和布店正对着的落霞街上的学校房顶上;另一声遥远一些,来自于鸟窝村。他边往下倒边拼命朝鸟窝村的方向看了看。透过一缕缕红通通的帘子,他看到鸟窝村的炮楼倒下了半截。
“过耳风啊!你这土匪!真他妈的是个爷们儿!”他赞叹了一句。
四
榴弹在学校的房顶上爆炸,声音很大;曲则全以为是炮弹。他听到仗打起来了,就从家跑到学校,为的是抢救几本教材。榴弹落在房顶上,把房顶炸出一个窟窿,曲则全想起妻女还在家里,抱着几本书就往外跑。好在他们一家人都住在学校隔壁,顺腿一跑就回了家。
曲先生哆嗦着山羊胡子,站在家里,不住地唉声叹气。“爷爷,怎么还在家啊,快带着她们娘俩跑,往金牛顶跑。”曲则全推搡着曲先生和抱着女儿的妻子。曲径在她妈怀里嗷嗷地哭。
曲则全拿起一杆枪,从北窗把枪管伸出去一点。窗户纸被子弹打破了很多孔,他通过其中一个往外看了看,回头告诉曲先生:“徐铁匠死了。还有很多人也死了。”
“胡老爷呢?”曲先生问。
“没看到。鬼子冲进大门去了。恐怕凶多吉少。”曲则全正看着呢,一小拨鬼子端着枪经过胡宅大门,往东边推进了。前面两个鬼子边走边胡乱朝两边的门窗里开枪,一发子弹贴着曲则全的耳朵飞进屋里。曲则全不太会开枪,拉了几下枪栓都没拉开。外边鬼子听到动静,把刺刀唰地伸进窗户里。
“快带着她们跑!”曲先生不再站着哆嗦山羊胡子了,他一把扯住曲则全的胳膊,把他扯进来。
曲则全还想带着曲先生一块跑,外面的鬼子把刺刀穿进窗户搅了搅,搅开窗户纸,一枪就把一颗子弹送到曲先生的额头里。曲则全拖着妻女往门外跑,他妻子在门槛上拌了一跤,跌倒了;曲径摔在院子里,大哭。这女人哭嚎着命令曲则全马上抱着曲径离开。又一颗子弹送进了她的大腿里。曲则全只好抱起曲径跑出院子。
他顺着落霞街往东没命地跑,跑到东头,看到鬼子已经顺着落日街往这边赶过来,靴子踩着地上的湿泥,咕叽咕叽地响。另有一拨鬼子从胡同里转到落霞街上来,边走边扫荡两边的门窗。
曲则全想跑上镇东头的河滩,目的地是念头岭;可鬼子连着在他身后放枪,有两枪差点打中他的脚后跟,泥土溅了一裤腿。他不得不一头扎进镇东头的老罗头家里。老罗头像老和尚一样在正屋里打坐。曲则全问道:“老罗,你怎么没跑?”
“往哪跑?”老罗反问。
“往山里跑啊!”曲则全看看东面的大山。
“我都这么老了,也该死了。”老罗头慢悠悠地说。
曲则全茫然四顾,找不到老罗头家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人。他主要想把曲径藏起来。他掂量着,院子里有一堆麦秆,可以扒个窝把曲径藏在里面。但他又担心鬼子用刺刀往里乱扎;屋里的炕下应该有地窖,可是也不安全。鬼子知道每家每户都有地窖,肯定朝里乱放枪。何况他也来不及跑到屋子里去了,老罗头打坐的八仙桌后面窗户,让鬼子两把刺刀一阵乱捣,窗户纸捣了个稀烂。然后,鬼子把老罗头的后心当成窗户纸,又捣了几下。
屋子是断断进不得了。曲则全隐约听到老罗头咽气前朝他喊了一嗓子:“跳井。”他有些不太高兴,心想,你这个老罗头,让我跳井不等于送死吗。但他又想了想,好像没别的选择。大门外的鬼子脚步声已经叽咕叽咕地逼近了。曲则全知道,鬼子最喜欢用刺刀把婴孩挑到空中乱玩,而且极有可能当着他的面这样玩。他想,老罗头啊老罗头,你真狠啊,知道我不得不跳井。干脆趁鬼子还没进来,跳吧。
曲则全抱着曲径,跳进院子东墙跟的水井里。
太阳升起来,照在风波镇的上空。雨早已停了。只是路上还泥泞着,泥水和血水掺和到一起,难以分辨是什么颜色。风波湖早晨还荡漾着,湖水快要漫过堤岸,现在已经退去。湖水安静得一如往昔。
在每条大街上朝门窗里射子弹的鬼子,完成任务后都急慌慌地跑到北边,踩着冒泥汤子的庄稼地,往鸟窝村跑。大批鬼子都在听到鸟窝村炮楼发生爆炸声后,跟随荒井原先返回了。庄稼地很安静。地下魔鬼还在烂泥里,却悄无声息,仿佛让谁施了魔咒,睡着了一般。即便如此,鬼子们还是小心翼翼地踩下每一脚。
荒井原仰头看看碧蓝色的天空,感到居然有这么一场神雨从天而降,助他解决了几次三番都没解决得了的地下魔鬼,真是他的运气。但眼前冒着青烟的炮楼,又让他想到厄运。因此他的心情未免就格外地矛盾。另外,考虑到大雨不可能天天下,地下魔鬼们仍会在其它村镇神不知鬼不觉地制造出来,他还是感到任重道远。
在接近鸟窝村的时候,荒井原遭遇了阻击。听声音分析,对方至少有几十人,枪支弹药充足。那些人躲在围子后面,很安全地朝他们放枪。荒井原有些懊恼地想,花那么多工夫修筑的围子,自己还没派上用场呢,倒让敌人先用上了。他扭头想找胡谦,让他朝围子里喊喊话,探听一下对方什么来头,是游击队还是别的;却没找着。荒井原愣了一秒钟,想起那个人在今天早上让他一枪解决了,不免惋惜。想起被他解决了的胡谦,荒井原心里老大地难受。他们朝夕相伴……但他必须干掉那个欺骗了他的人。
“还是掷弹筒上吧?”他手下的一个中队长问。
老实说,荒井原真不愿意炸掉那长长的一溜围子。多壮观啊。但他马上想到:能不能靠近围子让掷弹筒发挥威力,这还难说呢。眼下就是要奔着那环绕鸟窝村一圈的围子去,把它们炸掉。炸掉它们,就意味着他这个早上真正地赢了;炸不掉,他就是输了。
荒井原回头问刚才的中队长,他们今天早上出门带出几个掷弹筒小组。中队长说:“五个。”荒井原算了算,还有五个掷弹筒在炮楼里;显然已经给炸掉了。那敦敦实实的炮楼,眼下只剩下几米高的底座,上面袅袅地冒着青烟,像一截抽到底的烟卷。
“你,带两个人抄别的路,去虹城求援。”荒井原气急败坏地命令刚才的中队长,然后指挥队伍:“重机枪掩护!步兵小组在前面,掷弹筒小组跟着!冲锋!”
子弹从围子里外两个不同的方向飞出,在中间交臂而过,打个照面,朝对方飞去。掷弹筒有时在火力掩护下,能把弹药射到围子里去;有时只是徒劳地落在围子外边,把泥地炸出一个坑。几个掷弹筒发射手都是命中率高达95%以上的老手,无奈在子弹排山倒海般的阻击下,无法靠近围子。十米开外,掷弹筒就有些吃力。就这样进进退退、打打歇歇,从早上打到接近中午,局势一直不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