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祖母中断剪纸有些日子了。她如今除了吃饭,只剩下回忆和睡觉这两件事。梦里那张纸像符咒,使她总是渴望再次潜入梦里去。我有一种新的认识:现实世界越来越成为她的梦世界;而一再跌入其中的梦的世界,才是她如今拥有的真实可感的地方。
她的风波镇回忆也走向了尾声。一九三八年大雨停歇后,外祖母站在金牛顶上,远远眺望怪模怪样的风波镇。她感觉它像一间原本井井有条的房子,如今被小偷侵入,变成一个凌乱的现场。她又将目光长久地拉向鸟窝村,倾听那不甚明晰的枪声,试图辨别出哪一枪是过耳风放的。死土匪。她爱怜的骂声在金牛顶环绕不绝。
外祖母对过耳风的爱情,正是在那一刻萌发的。此前她从未感受过那么浓烈的爱意。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死亡、绝望,这些恰恰是营养充足的土壤;最浓烈的事物只能生长于它们之上。”我说。我感到一阵痛意,仿佛我是那个站在金牛顶上的、肚子已见隆起的女人,正在山风里享受着痛苦到非死不可的粘稠的爱意。
鸟窝村的战斗呈胶着状态直到中午,双方打打歇歇,斗勇斗智。然后,胶着状态延续到了午后。雨后的太阳格外毒烈——时令大约已近立秋,因此它释放出向死而去的余威。一团浑浊的白气笼罩着鸟窝村。过了午后,双方再次停歇下来,鬼子躲到树林中小息。小运气站在外祖母身边分析说,大当家的恐怕是弹药不足了,否则不会这样打打歇歇。外祖母说,那怎么办?小运气说,难办。只能静观。
于是,外祖母和小运气一直站在金牛顶上静观。天气热,外祖母两腿肿胀,趁双方休战的空隙,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她睡了过去。醒来时,双方进入新一轮战斗。小运气忧心忡忡地说,不对劲啊压寨夫人。外祖母问,怎么不对劲?小运气说,好像村北边也有敌人。大当家的腹背受敌了。外祖母说,那怎么办?小运气说,难办啊。恐怕是鬼子的援兵到了。
外祖母一屁股坐回到石头上,子宫里一阵骚动,疼了几下子。她抚着肚子哀求道,小祖宗,好好呆着,到时候妈奖励你。
“这是真正的尾声了。”我分析道。“仗打完了。”
“是啊,打完了。”外祖母神情有些恍惚。
“过耳风就这么死了。”我说。
“他杀死了荒井原。”外祖母说。“不知怎么杀死的。”
“谢幕了。”我心里掠过巨大的失落。但我仍有许多疑问。这些疑问是什么呢,我又无法提出它们。
“您后来的事呢?”我问。
“荒井原死了,又来了新的鬼子。这次在风波镇建了炮楼。我跟刀疤脸回到他的老家,生下孩子。刀疤脸在一个深夜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
我猛然想到小时候来镇上卖靛的老人。他脸上也有一道疤。这让我激动万分。“那个来镇上卖靛的老头……他就是刀疤脸吧?”
外祖母没说话。这等同于默认。
“他每次来,都把自行车支在咱家门口。您为什么不和他相认,问问他那些年干什么去了。”
“他干什么,还用问吗?他和过耳风都是一样的人。他们根本就闲不着。”外祖母慢悠悠地说。
“那……当年,刀疤脸走了后,您呢?”
“我回到风波镇。跟了哑巴厨子。”
“您不怕死啊?”
“都到那份上了,怕什么死。很多老百姓都回去了。修了房子,接着过日子。新来的鬼子喜欢小孩,老是来逗你妈玩。你妈三岁的时候,长得又白又漂亮,头发密密的。我给你妈缝了个小肚兜,上面绣着小朋友三个字。鬼子每次来都蹲着叫:小朋友,小朋友。有时候鬼子让翻译官来抱你妈。基本上过几天就抱到炮楼里去玩上半天。回来时,小肚兜的口袋里装着豆子等好吃的东西。”
“您不怕鬼子来了兴致,把我妈挑到刺刀上玩?”
“那时候什么都不怕。鬼子对你妈还不错。鬼子也是人哪。可能是自己家孩子留在日本,见不着,才这么喜欢小孩。”
外祖母困了。她几乎是在一秒钟内就进入梦乡。我也剪起双腿,在老挂钟滴滴答答的倒转声里睡了过去。
醒来以后,我们照例交换各自的梦。外祖母的表情让我看了很是不忍心:她再一次从梦里空手而归。相比而言,我就比她幸运得多。我把自己倒立起来,看着表情悻悻的她,梳理自己的梦。
我倒立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把自己正过来,盘起腿,打开笔记本电脑。外祖母不像先前那么敏捷了,她懒洋洋的。我想,她接下去还会日复一日地为那个没有答案的梦而苦恼,她会越来越失去对旁的事物的兴趣,最终把自己完全地交给那个梦。
她不感兴趣倒也好,我可以清静一些,专注地和田五斗聊我的重大发现。情况是这样的:我在梦里终于揭开了无名男的身份,他原来是我的男友。这个梦像过去外祖母描述过的那个梦差不多,我在短短二十分钟时间里,全景式地浏览了我和男友很多的恩爱画面。
倒立神奇般地让我感到,我的记忆正在一点点复苏。“就好像倒立时的血液冲进大脑,把拧死了的开关冲开了一样,新鲜的氧气缓慢地流进去……怎么说呢,好比……你懂吧?……”
“懂。”田五斗简明扼要。
“我想起来了。无名男名叫赵小光,是我的男友。他正是网名蓝先生的那个家伙。我认识他,并和他相爱,这些事大概发生在半年以前。我们很快就谈婚论嫁了。”
“嗯。”
“事发前的一天,我们去商场看了电冰箱。晚上,他在QQ上对我说,第二天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兜风。你知道是哪里吗?”
“建设中的那个码头?”
“对。我开着我那辆已经开了六年的车。正如一个行将老去的人,身上诸多部位都要陆续地发生病变——我那辆车也是如此。我不很清楚它哪个部位出现了问题,当然,也或许是我的原因。总之,我不小心把它开进了大海。”
“原来如此。”田五斗说。
“就是如此。没有什么超市劫案。那跟我们无关。”我抬手看了看自己右胳膊上那道一度让我不知道它是何来头的伤疤,继续说。“我们掉进了大海。我不会游泳。赵小光会游一点,但是他有轻度的晕水症。”
“你们被救了。惊吓使你患了选择性失忆。”田五斗说。他略微有些失望。
“在那之前还有一个细节。我在水里挣扎的时候,抱住了赵小光的腿。我想,我终于抱住他的腿了,太好了。他拼命地甩起那条腿。我起初不明白他在干吗,还以为他在奋力游泳。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他用没被我抱住的另一条腿,狠命地踢我的胳膊。他踢了好几下,终于把我从他腿上踢掉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卸下包袱,往上面游去了。但他踢我时耗掉了许多体力,没游几下就不行了……我们就是这样得救了。”
“噢!”田五斗打了一个这样的字。
接着我们沉默了几分钟。我说:“咱们俩来猜一下原因。我先说——他以为我是一只海底生物,比如八爪鱼。所以他拼命地想要摆脱我。”
田五斗没回答。
我说:“该你了。”
田五斗还是没回答。这家伙拖拖拉拉了好几分钟,才对我说:“你别逗了。”
“所以,你还得帮我去找海里的那辆车。”我说。“我的很多东西都丢在那里了。身份证,钱包,驾驶证,口红,等等等等。真逗,难道就是这件破事,让我把自己丢失在现实以外这么久?我无法接受这个。”
二
接下来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我父亲王董雷厉风行地在后花园开了工,他打算在那里按装一个电碾子。他找来几个工人,先从平整场地入手。后花园在一九三八年种了很多树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变成一个菜园子。截止到目前,它仍是一个菜园子。我们家当然不缺买菜的钱——母亲整日哥得哥得地踩着缝纫机,没工夫去料理菜园子;所以,我父亲王董的荒唐行为,并没有招来她的不满。
工人们在菜园里干活,需要在我家院子里进进出出,这严重影响了我和外祖母的生活;因为那些人经过西窗时,总会好奇地往里甩上两眼。菜园的后门早就封住不用了。可能是我父亲第一次在那里安装电碾子的时候封的。工人们进进出出,可想而知,这东厢房里的景致是多么让人感到开眼:一个时而戴上时而卸下假牙的老太太,整日把自己蜷成一个球睡来睡去;一个老大不小的老姑娘,时而发呆,时而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时而摆弄电脑,时而在墙边倒立。这两个人完全像古墓派的人。如果他们细心一点的话,还会发现墙上那只老挂钟的指针在可笑地倒转。
我现在已经恢复记忆,咳嗽完全痊愈。我想,那所谓的肺上的阴影,可能是在海里呛水所致。所以,并没有什么不治之症。我是一个完全健康的人。因此,我不愿被工人用那样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所以我考虑是不是该搬回赤丘市去。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我必须去找回那辆迷失在大海里的车。
这个念头一经萌动,就迅速成立起来,根本按压不住。于是我越来越多地离开那面炕,开始一点点收拾自己的东西。
大概是午后,我父亲王董吵吵嚷嚷,打扰了刚进入新一轮睡眠的外祖母。王董吵吵嚷嚷的原因是,我们的菜园被干活的几个工人制造了一个奇怪的小事故,这件事故是:他们把它踩塌了。客观地来看,地面上豁然出现了一个不明所以的洞。
这件事情,很让我父亲王董不爽。他在金牛顶深山里,这么多年,频繁与洞穴打交道,如今回到家里的后花园,他希望没有那幽深可怖的事物出现。自从立志要在金牛顶找到金脉那一天起,他不知道在那些山山岭岭上挖掘过多少洞穴:开始是人工挖掘,后来发展到机械挖掘。他挖过的最深的一个洞,大概有几百米深,当时雇了一批外乡人,用的是手工及简易机械。甚至摔断了其中一人的腿,王董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来做了赔偿。我母亲就是在那时候起,无可奈何地踩起缝纫机。当时有两个他雇来的人,在洞口用一种很结实的藤条编织云梯,耗时数十日。正式下洞的那天,我父亲王董首当其冲。很多看热闹的人中,有超过一半人认为,他活着上来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可想而知,如今动用大型机械进行科学化作业的王董,再也不愿回到洞穴时代了。何况,他本人在当时条件简陋的情况下,最终还是摔了一下,跛了一条腿。这总让我想起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的胡菰蒲。有时我甚至产生奇怪的联想:凡是这座大宅子的主人,无论先天或是后天,最终都要带着腿疾离开这个世界。哑巴厨子在一九三八年那场恶战中侥幸免于一死,也是以残掉一条腿为代价的。
我父亲王董很不情愿地跛着一条腿,再次进入洞穴。我站在边上劝他说:“您要怪就怪老天爷。它下了那么大的一场雨,把院子压塌了。说不定,你能从里面找出胡家的祖传宝贝,那岂不是说,这洞穴是一个启示?”
王董听我这么一说,就不再吵吵嚷嚷了。他自从当上领导,身上就有了领导都有的那些毛病,稍有不满就吵吵嚷嚷。骂人,说脏话;好像不这样不足以显示他的权威。他进入洞穴,利用昔日的实践经验,在里面探看一番。接着他一脸兴奋地把头冒出来,吵吵嚷嚷地命令工人们立即带着家伙,下到洞穴中去,一边挖土一边把里面的东西弄上来。
然后,我们就看到一些黑乎乎的各种形状的铁器,一件件沾着泥土和潮气,躺在阳光下。我扭头看了看外祖母。她自从在新一轮的睡梦中被我父亲惊醒以后,出于恼怒,也跟我一起来到后园,打算见识一下那让她不得安睡的是什么事。
我看了看外祖母,她也看了看我。我们同时认出,地上那堆黑铁,正是一九三八年从念头岭上挖出来的古代兵器。我贪婪地看着这些只在想象中存在的东西:它们是剑、戈、箭簇、古币、刁斗。我绝没想到,这些本来需要我日后靠想象来描绘的东西,竟然神奇地堆在我的眼前。
我不知道应该拿它们怎么办。它们让我束手无策。外祖母干涸的眼里蓄满泪水。她拿起一支箭簇。我想,她在温习多年前拿着那东西可笑地试图刺杀荒井原的往事。
我的父亲王董见惯了从洞穴里挖出闪着金粉的矿石,他头一次见到黑色的铁器——这消解了他半生的审美疲劳。他惊叹地拿起一口剑,用另一只手为它擦掉泥土。它瞬间就闪出乌黑的光泽。
“王董,这一定很值钱。是古董。”其中一个工人说。他看好一匝古币,觉得拿出去一定能卖个大价钱。
从那个午后过去的几天里,我父亲王董孜孜不倦地在洞穴里寻宝。他日夜不怠,把后花园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蔬菜都当成野草,堆在墙根处。
又一个午后,这忘我的劳动结出一个丰硕的果实:他认为,有一个暗道曾经在后花园存在过。他以多年练就的丰富经验继而断定:暗道的入口在后罩房的其中一间里。他甚至还有一个奇思怪想,打算沿着这个洞穴展开横向挖掘,看看暗道有可能通往哪里。但他的这个想法实在不可行,首先,我家隔壁开蛋糕房的小两口就不会同意我父亲在他们家房子底下挖洞。
“如果这条街上的房子像过去一样都属于胡家,就好了。”我父亲王董不无遗憾地说。他为自己无法为所欲为地挖洞而遗憾。不过,另一个收获使他获得了平衡:在洞穴里的某个角落中,他竟然又挖到了一个红泥罐子。
啊。我们在红泥罐子里发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这样的字:日军正在整备,连夜扫荡青水岭。风波镇暂无虞。炮楼新增数十重机枪。蓝先生。
日军这两个字让我大惊。当时我父亲王董捧着这个罐子再次吵吵嚷嚷,我和外祖母一路速行来到后花园,看到那张被烧掉一角的纸。外祖母困惑不堪地摸摸那只精致的红泥罐子。
“这是太太的东西。”她说。我提示她注意那张纸。“梦。”我又提示到。
外祖母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从我父亲手里去拿那张纸——没想到刚拎起一只角,纸就碎了。接着它就接二连三地碎了很多块,越来越小,无法收拾。
“遇到空气,风化了。”我父亲王董用他多年的经验很自信地断言:“红泥罐子用特殊红泥烧制,应该还掺了防腐隔离材料。”
“这是您梦里的那张纸吗?”我急切希望从外祖母那里得到答案。但她迷茫地摇摇头。
“想不起来。”她说。
三
“我必须跟您讨论一件事。”我推醒外祖母。由于她更深沉地把自己跌入梦里去,试图看清梦里的纸和红泥罐子里的纸是不是同一张,现在我需要和她探讨问题的时候,不得不强硬地把她推醒。
“什么事?”她睁开眼,眼圈周围糊满淡黄色的眼屎。
“您仍不认为胡谦是线人吗?”
“线人是什么意思?”她懵懵懂懂地问。
“就是卧底。密探。奸细。”我说。
外祖母不说话,很费劲地在思考。我意识到,越来越深沉的梦,正在逐渐蚕食她正常的思维。换句话说,她大脑组织的一大部分现在长期留在梦里,只有一小部分随着她物理意义上的醒来而回到现实中。可这部分也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而减少。
“我认为,胡谦就是纸条上的这个蓝先生。他长期在日军卧底,为白老板提供情报。特委组织遭到破坏后,尤其是蓝鸽子也死了,他和组织上失去联系,只好铤而走险,亲自到风波镇送来这份情报。”
“可是,这份情报不对啊。他说鬼子要去扫荡青水岭,实际上却来了风波镇。”外祖母提出一个质疑。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特委组织遭到破坏,有没有可能他的身份也被暴露?所以荒井原故意使诈,谎称要去扫荡青水岭;实际上,在出兵之后,忽然改道风波镇。据可靠资料证明,日本人在二战期间的武器装备其实离美国差距非常大,之所以在咱们国家那么猖獗,是因为小日本在战术上尤为狡诈。”
我的猜想没有得到外祖母的拥护,也没得到她的反对。她现在已经没心思去想这些了,她最关心的只有回到梦里这一件事。
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推醒她,因为曲则全来了。当时我们已经吃过晚饭,墙上的老挂钟指示时间是三点。我至今没找到规律,对它所显示的时间与真实时间进行可靠的换算。
曲则全的到来,是因为连续两个午后在后花园翻出的那两样东西。这消息虽然被我父亲王董保护着,仍然在风波镇暗暗流传开来。一九三八年活到现在的人,算起来,和胡家关系密切的,也就只有曲则全了。可惜他是个半语之人,这太遗憾了。
外祖母因为被推醒而不悦,但不久她的不悦就烟消云散了。不知道曲则全咕咕噜噜和她说了一些什么话,导致她眼里再度蓄满泪水。
这一点让我很是疑惑,因为曲则全这个半语之人口里发出的音节跟我们完全不是一个系统,我一个字都没听明白。当曲则全离开以后,我迫不及待地问外祖母,曲则全说了些什么。
“他说,一九三八年他跳到老罗头的井里,没淹死,却发现了一条暗道。他走进暗道,发现它很长,从胡家那边一路通过来;在老罗头家里有两个出口,一个是水井,一个是地窖。然后,暗道又通向东边去了。他顺着暗道往东走,最后在念头岭的一处大岩板下爬了出来。”
哦!多么浩瀚的工程。太匪夷所思了。
外祖母一口气说了上面那些话。她很多日子没说这么多话了。但她还没说完。“曲则全在暗道里碰到一个人。你猜是谁?”她又让我猜。但我还没猜,她就告诉了我答案:“胡谦。受伤了。”
“您等等。”我说。我把自己倒立起来。这很奏效,我获得了一些较为清晰的思路。“按照我的猜测,胡谦身份暴露;他死在荒井原的精心策划中。荒井原谎称要去扫荡青水岭,实际上却改道来了风波镇。天降大雨,这是天数。在风波镇,荒井原打算干掉这个卧底,但是他没打中要害,只是把他打伤了;哑巴厨子把他抢了回来;然后,这个神秘之人被胡菰蒲藏进暗道之中。”
我看了看外祖母,希望得到她的拥护或是反对。但都没得到。我只好转而探究其它的问题,比如,胡谦去了哪里。
“曲则全说,他也没看清。当时胡谦走在他前面,隔了十米远的距离。曲则全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着,生怕他伤害自己怀里的孩子。暗道里很黑,他看见胡谦一直往黑影里走去了。后来曲则全听到一阵流水声,他顺着流水声扒开一丛草,看到外面的日头,就决定从那里爬出去。他出去之前,还是决定去追上胡谦,告诉他出口的事。但是曲则全往胡谦走去的黑影里又走了一段,发现暗道到头了。”外祖母说。
“什么意思啊?”我的逻辑推理能力遭到严重挑战。
“胡谦神秘地不见了。暗道到头了,曲则全明明看见他走向了那边。后来曲则全就从大岩板底下扒开草,爬了上去。”
“那么,还有个问题,刚才您是怎么听懂曲则全的话的?我可是一个字都没听懂。”我还有这个问题需要答案。
“就那么听懂的呗。”
“您过去不是也听不懂他说话吗?全镇的人都听不懂。”
“你没听懂吗?他舌头好了!不是半语了!”外祖母说。她责备地望着我,以为我在戏弄她。
这不仅让人惊诧,简直是恐怖了。曲则全明明仍是一个半语者。
“我又要睡了。刚才差点就认出纸上的字了。”外祖母不无遗憾,又充满希望。
“真得?差点认出那些字了?”我倍受鼓舞。
“骗你是小狗。”外祖母说。
为了不打扰她,我也打算睡上一觉。我刚闭上眼,外祖母又睁开了眼。“我告诉你一件事,要替我保密。”她有点鬼鬼祟祟地说。
“您说吧,我一定保密,不当卧底。我是红女士,不是蓝先生。”我说。
“我当年怀的不是过耳风的孩子。”她这句话太可怕了。
“那是谁的?”
“你猜。”
“让我来猜一下……不太可能是胡谦的。他当了卧底,为了保护您,一直在划清和您之间的界限;胡逊的?也不太可能,您不喜欢他;二当家的?三当家的?也都不成立;韩角声的?不成立。”我把历史人物一一数列一番,发现一个重大的疑点。“难道是荒井原的?”
我希望外祖母不要拥护我的猜想,而是坚决反对。但她不说话,既不拥护也不反对。“我必须倒立起来。”我说。我倒立了几分钟,看着颠倒的世界。我想到外祖母曾私自下山到炮楼里去过一次,回来以后打算跳九丈崖的事了。她当时觉得世界颠倒了,天在下面,无尽的崖底到了上面。
“我明白了。您上山打算当一名女匪,结果却发现肚子里有了和荒井原的孩子。您为此苦恼万分,不得已偷偷下山去了一趟炮楼。您是不是打算向胡谦求助?我猜是这样吧。但胡谦的冰冷再次打击了您。您回到山上打算跳崖自尽。过耳风把您救了。过耳风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吗?”
“他救我的时候,我就把这事说给他了。他就决定娶我,让我当压寨夫人。”
“你们两人……一直瞒着全世界。”我百感交集地说。
“过耳风是个好人。”外祖母说。
“那,您现在还恨胡谦吗?”我问。她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为胡谦多分辨几句。我说:“您要知道,线人是没有感情的人。他们必须这样,连自己的亲娘老子都得瞒、抛弃。而且,多数线人下场特别凄凉。为了严格保密,他们一般只能和一个人保持单线联系。一旦此人忽然牺牲,线人就惨了:被当成真正的汉奸让自己人干掉,或者侥幸活下来,却成为一个一生都无法为自己证明的人。”
外祖母早已睡着了。我不知道这些话有没有被她带到睡梦里。但我希望是那样。
四
天亮了。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西窗外阳光明媚。后花园里隐约传来我父亲王董清嗓子的声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洞穴里挖宝。他似乎忘了要重新安装一台电碾子的计划了。
二道门外的房间里,传来母亲哥得哥得踩踏缝纫机的声音。
今天早上,这些声音都让我格外留恋。我打算返回城市了。我必须找到那辆迷失在大海里的车。
我躺在炕上,懒懒地打量着屋里的东西。这时我惊讶地发现,墙上的老挂钟恢复了正常:它在正转!我看了看天色,又打开笔记本电脑核对了一下时间,天,它竟然没有丝毫地偏差,走得准准的!好像这些日子以来它根本就没倒转过似的。
我坐起来,看看外祖母,急于告诉她这一惊人的、神奇的事件。但我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是坐着的。难道昨晚曲则全离开以后,她坐着睡过去,一夜都没再醒过?我接着发现她的下巴很丰满,是戴着假牙睡的。这说明,她的确进入那段睡眠之后就没再醒过。因为她在晚上一般都是卸掉假牙睡觉的;只有在白天,她才会戴着假牙坐着睡。
这一觉如此漫长,我毫不怀疑:她看清了梦里那张纸上的内容。我急不可耐地要把她推醒,了解这一秘密。
我一推才发现,我的外祖母过世了。疯女人的谶语再次应验:她没活过九十五岁。
我坐了许久,才想起应该大哭。当我意识到应该大哭的时候,从我胸腔里爆发出来的巨大的肺活量,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那因为呛水而咳嗽多日的肺部,完全恢复了正常。我父亲王董吵吵嚷嚷地从后花园里跑过来;我母亲也放下缝纫机,嘟嘟囔囔地跑了进来。
我充满爱怜地看着我母亲,我的同类。这个有着特殊血统的女人,她对她身世的秘密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