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墙上的老挂钟,今天出现了异象:指针倒转。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外祖母正两腿交叠,看着那只老挂钟出神;没来得及戴假牙的嘴张得很大,露出暗红色的牙床。我朝窗外看了看,阳光很亮很白。显然,早上已经过去了。母亲的缝纫机刚才稍有停顿,此刻重又嗡响起来。我觉得应该给它上油了。或者,建议她换台新的。家里很多东西都应该换新了。我们似乎一直活在老旧的过去里。而那些老旧家什,仿佛也极不愿意退出历史舞台——它们不出故障,你就没理由处置它们。
现在终于有问题了。我顺着外祖母的目光往墙上看,起初还以为,她只是在面对那周而复始的时间。“指针,”外祖母盼我醒已经很久了,她简明扼要,指出问题的核心。
“指针怎么了?不是在动着吗?”
“你再好好看看。”外祖母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懒怠地躺在炕上,观察那只老挂钟。这角度有点别扭,但我仍是看出了它在倒转的事实。我打开电脑,以便确认老挂钟显示的时间是否有误。实际上,不用电脑,事实也明摆着:早上的太阳正不疾不徐地朝着中午而去,这只挂钟显示的时间却是四点。无论它表明的是凌晨四点,还是下午四点,都显然不对。它已不在正常的时间轨道上。
这太奇异了!我蹦起来。我在炕上站着,老挂钟就悬在我的头顶上方。它是一个看起来类似于石碑一样形状的木盒子,顶部是温和的拱形外廓,往下部分雕刻着一个图案。看起来像是一朵花。从两条弯曲的花瓣来分析,可以判断它是菊花。这个有着菊花图案的拱形顶部,就像一顶帽子,扣在钟盒子上。再往下,才涉及到了这只老挂钟的功能部分:波浪形外缘雕纹的正中间,是由数字和指针组成的圆盘:此刻指针以逆时针方向在缓慢地转动。我又往下看了看,一只蛋黄似的钟摆,像符咒缠身一样,不知疲倦地摆动着。
既然钟摆还在摆动,那问题应该出在别的地方。我站在炕上看了一眼外祖母;她依然盘腿坐着。我惊异地发现,从我站立的角度俯视外祖母,她居然像一个婴孩。她的样子将使我永生难忘:仰着那张褶皱遍布的脸、睁着两只迷惘无知的眼睛。
“你快看看,它怎么了。”她说。好像我是一个钟表维修师。
但我还是决定试试。我打开老挂钟的外壳,就像打开一扇门,把老挂钟的肚腹袒露出来。钟摆就像它的心脏,在周而复始地摆动;一枚钥匙形状的东西搁在底板上。我把那枚钥匙拿起来,去给钟摆上弦。显然这解决不了问题。指针仍然在倒转。
“不行,”我说。“它坏了。出故障了。”
“无缘无故,怎么坏了?不可能。”外祖母断然否定我的猜测。她对这个结论很不满。
“就像人一样嘛。人会老,它也会老。”我打了一个很愚蠢的比喻。“它有多少年头了?”
“几十年了。”外祖母说。“这老东西是日本产的。”
“进口的?”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我们家有一台日立牌电视机。质量超好,多少年不坏。镇上的人晚饭后都簇拥到我们家,看《霍元甲》、《陈真》。这台电视机到最后也没坏,我父亲忍无可忍,把它送了人。
“你可别小瞧这只钟,值钱着呢。”
“这有什么值钱的?不过几十年的东西,也算不上古董。能值钱过古代帝王陵墓里的东西?”我对这只老挂钟不屑一顾。
“你不识货。”外祖母朝那只老挂钟努努嘴。“里面的齿轮等机械零件都是镀金的。看到钟摆了没?也是镀金的。”
我还以为那黄灿灿的钟摆是黄铜的呢。如此说来,这只老挂钟还真有那么点身价。
我把老挂钟的门关上,盘腿坐在外祖母对面,努力地交叠两腿。我想,外祖母两腿的诸多关节,可能就像折叠剪刀的关节一样,机械化了。
我们俩看着那怪模怪样的东西,坐卧不安。后来,外祖母让我去街上找一个修钟表的师傅来家看看。这修钟表的师傅,每天把摊子支在街边,但没多少人去找他修钟表;为了糊口,他开发了另外几样副业,主要是配钥匙和修鞋。他自从增加了修鞋这个副业,每天都有许多的活儿要干,连抬头跟人说说话都得见缝插针。
“我很难想象一个修鞋师傅会修好一只挂钟。”我说。
“那你有别的办法吗?”外祖母说。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到街上去找修鞋师傅。
我走出二道门,往我母亲工作的房门口张望了一眼。缝纫机时断时续,哥得哥得地响着;说明她在兢兢业业缝制劳保手套。她日复一日,跟那些帆布皮子的手指头打交道。
我走出大门,往落日街东头走。修鞋师傅姓罗,这让我怀疑,他跟外祖母故事里的老罗头有没有关系。罗师傅如今住着的地方,应该就是当年老罗头住的地方,只是,我不确定房子是不是老罗头当时的那几间。或许是推倒了重建的,或许是经过了翻修。按照外祖母的讲述,老罗头无儿无女。要真是如此,那只能说,罗师傅如今也住在这里实在是巧合。他正把一只高跟鞋套在铁架子上,手拿小锤咚咚地敲。高跟鞋像一个撅着屁股正在受刑的人。我请他去家里看看老挂钟。他又咚咚敲了三下鞋屁股,站起身,解下油腻腻的围裙。
“这东西啊。”罗师傅把老挂钟放在桌子上,研究了一会儿,总结道:“走字;不缺件;木框包浆手艺老到;机芯完整无损;齿轮无锈。”
我和外祖母面面相觑。这时候挂钟忽然响了——它倒转到了零点的位置。说不好是半夜零点还是中午十二点。“嗯,报时悦耳。”罗师傅补充总结道。
这些总结都说明,罗师傅也对老挂钟束手无策。他给老挂钟把门关上,说还要回去修那只高跟鞋,就走了。“人都有老迈的时候,何况一只钟呢。我觉得它没毛病,就是老了。”他说。
二
我们只能开始习惯老挂钟怪异的行走方式。
它怪异的行走方式,显然对我们有所影响。在尝试习惯它的最初一段时间里,它分散了我们的很多注意力。后来,外祖母建议,把老挂钟从墙上取下来,藏到什么地方去。我觉得没必要这么做。“反正我们在讲过去的事,它也在走回过去。咱们就当它在走回一九三八年夏天的金牛顶。”我说。
外祖母觉得我的话有道理。
我摊开笔记本,上面记录着外祖母在九丈崖上和过耳风的对话。我认为她多少有点喜欢过耳风。否则,她不会跑去投奔他。
我让她剪个过耳风给我看看。
“我上山,是为了当一个女土匪。并不想当谁的压寨夫人。”外祖母说。
我有些失望。她应该跑到虹城的砖瓦厂去,跟白鸥和白千春在一起。但那样一来,注定有一个麻烦:她免不了要时时碰到胡谦少爷。
金牛顶上出现了一个苦练枪法的女人。过耳风给了外祖母一支崭新的手枪。她把白鸥和白千春当成榜样,一心希望下次见面时,能给她们两人一个大大的惊艳。外祖母上山时,鬼使神差地射中一只花雕,那神来一枪永远成为了历史。她再也没能让那一幕重演;不仅如此,她的表现让她成为金牛顶大小土匪的笑柄,尤其是那些枪法不怎么样、屡遭过耳风训斥的小土匪。外祖母起先让小运气给她准备了一只水瓢,挂在树枝上;后来,小运气把水瓢改成脸盆。但外祖母打中脸盆的概率极低。过耳风手把手地授艺,小土匪们三三两两地站着围观,吹口哨。
过耳风附耳对外祖母说,你适合当压寨夫人,不适合当女土匪。外祖母说,等着瞧吧。过耳风讥笑地问,敢不敢和我来个约定?十天之内,如果你能在十米外射中水瓢,我就尊你为金牛顶五当家的;否则,你就要当我的压寨夫人。
外祖母审时度势地想了想,感到十天来得及,应该没有问题,就说,一言为定!
接下来,外祖母开始苦练枪法。她一边苦练枪法,一边眺望山下的风波镇和鸟窝村。那两个地方在她看来,宛若两块撒了豆子的地;炮楼像一截香烟头戳在地里。她越来越喜欢看那截香烟头。白天看不够,晚上也跑出去看。群星照耀着金牛顶,却照不亮那截烟头。外祖母只好悻悻地回屋睡觉。
有天夜里,外祖母终于看到山下出现火光。她跑出屋子,攀着小运气的肩膀,往山下眺望。小运气说,打起来了。
外祖母看了看,火光依稀亮在鸟窝村和风波镇之间。过耳风和另外几个当家的也各自找了高处眺望。刀疤脸说,风爷,要不要下去看看,抢点军火物资?过耳风微微一笑说,不用看。小仗,打不久。
“风波镇的父老乡亲该恨您了吧?”我看了一眼沉浸在回忆里的外祖母。“荒井原要对风波镇下手了。”
外祖母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外祖母对山下的世界已经了无牵挂。但我觉得,真实情况并非如此。第二天一早,她又站在山上朝下眺望,发现风波镇和鸟窝村恢复了平静。仿佛夜里那些火光只是她的一个梦。小运气发现外祖母忧心忡忡起来,打枪的时候总是走神。她本来枪法就差,加上走神,简直差得一塌糊涂:水瓢好端端地吊在树枝上,子弹不知道飞往什么地方去了。这让外祖母愈发沮丧,疲态日显。她时常找块石头坐着发呆,枪像一块废铁,扔在脚旁的草丛里。
有一天夜里,外祖母换上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离开了金牛顶。她只带了两样东西:那只上满子弹的手枪、一包干粮。临走前,外祖母往被窝里塞了些杂物,使它看起来很丰满,像有人在躺着。她挑了一个避开巡逻的时间和地方,开始下山。
“穿着夜行衣?有点侠女下山的感觉啊!”我畅想着。外祖母说:“不到半个时辰,就让树枝剐破了。后背和左腿豁了两条大口子。腰带和头巾也让风吹走了。”
“真失望。”我说。我意识到,我的英雄梦在外祖母身上是很难实现的。非但如此,外祖母说她摔了好几个跟头,竟然连枪都弄没了。后来,外祖母彻底变成一个破落不堪的人,她只好向黄大哥求助。就连黄大哥的住处,外祖母都跌跌撞撞地好半天没找着。她感到很奇怪,在金牛顶上的那些日子里,她隔三差五就去造访黄大哥的呀。
外祖母坐在草地上,抬头看看天上稀疏的星星,感到有些绝望。她还蹭破了脚脖子。后来外祖母干脆躺下睡着了。露水把草打得湿漉漉的,她居然能睡得着。一觉醒来,天上仍是稀疏的星星,外祖母赫然看到黄皮子正襟危坐在她跟前,一双小眼似笑非笑。手枪躺在脚旁。“你可来了,”外祖母掉下眼泪。
三
没人知道外祖母究竟要去炮楼干什么。关于一九三八年夏天那趟炮楼之行,外祖母吞吞吐吐,三缄其口。我记得她多次在触及这个话题的时候,都机警地避开了。有时拐到别的话题上,有时干脆睡觉。
外祖母捡起手枪,少不了对黄皮子表达一番谢意。这小东西在危急关头的两次现身,使外祖母产生奇怪的想法:莫非你是我娘转世投胎的化身?这么说,她知道我要到金牛顶落草?想到这里,外祖母又伤心地垂了几行泪。她揣好被露水打湿的手枪,掏出干粮,吃了几口。她两手撑地站起身,捡起黄皮子给她找回来的腰带、头巾、绑腿,把夜行衣修饰了一下。外祖母重又像模像样的了,她很满意。她对黄皮子说,走吧,黄大哥。
黄皮子两只小眼睛弯弯地朝她笑笑,在前头带路。黄皮子对地形如此熟悉。多么浩淼无际的大山啊!
天亮之前,外祖母成功离开金牛顶。她沿着金牛河,穿过风波镇和鸟窝村之间的庄稼地。金牛河的下游被改了道,水引到炮楼周围;一座吊桥像门帘贴在炮楼上。外祖母在穿过庄稼地的时候,竟没遭遇到任何人。地里的玉米叶子长到一米高,摩挲着外祖母的黑绑腿。她惋惜地发现,往年这个时候已经有青纱帐规模的庄稼地,现在变得拉拉杂杂;很多地方倒伏着已经枯黄死掉的玉米棵,另外很多地方干脆荒了,连草都不长。
我说:“任何事物在不同时期,都有不同的功用。它作为庄稼地的功用,已经是追溯性功用了。战场才是一九三八年夏天它的现实性功用。您想让它重新成为青纱帐一样的庄稼地,那只能算是期望性功用。”
“秋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吃什么啊!再有两个月就该收获了。”外祖母忧心忡忡。
外祖母异常顺利地来到吊桥下面,没遇到双方交火;接着,炮楼里有鬼子往她脚旁打了一枪;然后,吊桥放下,他们把她放进去了。
接下来,就要说到外祖母一生中的第二次自杀。她第一次自杀选择的方式是投湖,为此还吃掉了一条游进肚子里的鱼。那次上岸之后,她躺在疯女人的一张渔网里,被疯女人告诫:九十四岁之前别想死。外祖母在第二次自杀之前,再次想到疯女人。她站在九丈崖上眺望风波湖,后悔没把疯女人带到山上,让她看看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猜,外祖母一定在炮楼里遭遇了这样的事:她再次遭到胡谦的冷脸,再次和荒井原发生关系。这两件事,都足以成为她第二次自杀的理由。她在第二天黄昏时分离开炮楼,木呆呆地穿过庄稼地,往金牛顶的方向走。她在快要走完那片空阔的庄稼地时,往风波镇的方向甩了两眼。夜幕下垂时分,外祖母踩着那根倒伏在金牛河上的圆木,进入金牛顶。她走了一段之后,不可避免地再次迷路了。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缺乏方位感了。“任何生物的后代与它的亲代总有相似之处,”我说,“这种现象就叫遗传。您天生缺乏方位感,这就很好解释我为什么会是一个路痴了。您那早逝的母亲因为这个才化身黄皮子,来给您带路。”
我觉得自己不仅是个路痴,还是个记忆痴。
墙上的老挂钟按部就班地倒转着。这件神奇的事情,越来越让我觉得极富隐喻:它在倒转,就像外祖母在讲述过去;也像我挖空心思,要从记忆中搜检到一些遗失的东西。我用电脑上的时间跟它进行了一下对照,发现它只是在倒转;至于走时,仍是准确无误,分秒不差。
外祖母也看了一眼那只老挂钟,又看了看窗外。“我们应该重新建立一套时间系统。”我说。外祖母不甚明白我的意思,她疑惑地把日渐浑浊的目光转到我脸上。“比方说,日出日落的时间、光线的强弱。我们应打破过去的既有经验,赋予它们另一套时间。这就需要进行细致详尽的记录、分析、统计。”我说。
“听着很复杂。”外祖母说。
“的确有难度。如果能找到规律兴许还好。比方说,日落时间在第一套时间系统和第二套时间系统里相差几个小时。是早还是迟。”
“四季还不一样呢。”外祖母提出质疑。
“是啊。还要把四季昼夜差别等因素考虑进去。工作量很大,非短期之功。”我悻悻地放弃这项很有意义的工作。“如果我们能把这问题搞清楚,说不定人类又多了一项科研成果。”
我们把思路转回到外祖母第二次自杀上来。事情是这样的:她再次迷路;黄皮子再次出现,在天亮之前,把她一路送到安全地带。外祖母谢过黄皮子,一个人往山顶走。她走走停停,后来就拐到九丈崖上。她坐在崖顶,回头看看那些石房子。它们都掩映在黎明前的夜色中,不甚清楚;她又看了看鸟窝村的炮楼。那更不清楚。最后,外祖母站起来,紧了紧头巾和绑腿,枪往腰带里掖了掖——那里装着满满的子弹,一颗没少。外祖母做完这些,觉得再没什么可做了。她看看那云雾腾腾的崖下,闭上眼跳了下去。
四
外祖母一生体会过几次死亡感,这件事很让我嫉妒。第一次被劫上金牛顶后,过耳风拿枪指着她额头时,她有过瞬间灵魂出窍的神秘体验;投湖自杀那次,她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前生是一条鱼;这次因为跳崖,她又有了一次全新体验。据她说,她还听到崖壁上一只蜥蜴爬动的声音。
“天地倒转,”外祖母说。她微闭着眼,回味那妙不可言的滋味:“忽然觉得不像在往下掉,而是在往上飞。天在下面,无边无际。身边的崖壁上开满了花。”
黎明前将亮未亮的天空——那一望无垠的家伙——忽然到了脚底下,想想吧,有多壮观。而那云雾深处的崖底山谷,跑到相反的方向去了。外祖母身上长出看不见的翅翼,一身轻灵,朝上飞去。
“后来呢?”
“后来,我就觉得有人从下面丢了一根绳子,拦腰绑住我,把我拽下去了。”
我改变惯常思维,从天地倒转的角度去想问题:就是说,有人在上面丢了一根绳子,把外祖母懒腰绑住,提上去了。
一经从死回到生,外祖母身上麻沙沙地起了一层小米粒。她抬头看看已经有几丝晕红的天空,俯身看看云雾正变得稀薄的崖下,不禁为刚才的举动感到后怕。她觉得腰上板板的,低头发现那里盘着一根粗绳子,像蛇一样。妈呀!她大叫一声。外祖母怕那形状怪异的阴冷之物。
外祖母一头扎到别人的怀里。她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说不清楚。接着,她看到自己眼前有两道疤、一些胸毛。她猛地离开那里。
过耳风嘴角向上翘着,似笑非笑,手里掂着外祖母那把手枪,说,子弹一粒没少啊。跑哪玩去了?外祖母白了过耳风一眼,说,管得着吗?过耳风说,怎么管不着?你不是金牛顶的女土匪吗?我是大当家的啊!没我的命令私自下山,那是要受处罚的。外祖母解下腰上的绳子扔到崖下,说,不就是处罚吗?我死都不怕,还怕处罚?处罚我的时候,不要用这玩意儿。过耳风说,炮楼里有什么新鲜事儿?你老老实实地交代,我就从轻发落你。外祖母气愤地拧过身子,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去炮楼了?你跟踪我了?
过耳风把枪举起来,一下子打中了一只探头探脑的兔子,说,还不是怕你枪打不准,到时候吃了亏。这山上野兔真多,你该吃点肉补补了。
外祖母夺过那把刚刚打死一只野兔子的枪,指着过耳风,说,既然你一直跟踪我,那我迷路了,还摔了好几跤,你为什么不帮我?
过耳风抬起一根手指来把枪拨拉到一边去,说,又来了。枪法那么差,还动不动就想打人。打不准就别打了,用得着跳崖吗?给我当压寨夫人,我替你打。你说,你想打谁?汉奸还是日本鬼子?我保证给你打个对眼穿。
外祖母听到这句话,当即坐在崖顶痛哭起来。绝望使她多么贴近他啊。外祖母决定不再练枪,做过耳风的压寨夫人。
“他什么都知道。”外祖母老了还为此耿耿于怀。“他什么都知道。”她重复道。仿佛当年过耳风是下了个套,让外祖母钻。
“他知道什么?您和胡谦的关系?还是您和荒井原的关系?”我感到好奇。外祖母吞吞吐吐,加上对炮楼的隐瞒,总让我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秘密。但外祖母又要睡觉了。她睡睡也好,因为只要睡觉她就会做梦。那些梦都挺有意思的。
我也睡着了。我的睡眠系统跟外祖母的有着越来越一致的步调。老挂钟到整点时当当的报时声,在梦里变成车里收音机的报时声。它把正在放着的一首歌变成音量渐渐低下去的背景音乐。醒来以后,我一点没有睡过之后精力大增的感觉,相反,筋疲力尽。因为在梦里我竟然死了。我想,大概是因为睡前跟外祖母谈论的话题跟死有关。
“我也梦见天地倒转了,”我对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醒来的外祖母说。“我掉到水里,波浪席卷了我;一切都乱套了,好像水跑到了天上。我还看到那只老挂钟,钟摆掉了个儿,却仍在摆动。”
我拧着眉苦思冥想。我觉得自己梦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但这些看似没有意义的片段却无法给我灵感。沉默开行的小轿车,席卷的水……显然,我把一些很重要的事忘掉了。
这太让人苦恼了。我决定看看钟摆掉过来摆动是什么样子。我站起身,把老挂钟的门打开,然后退到它对面的墙边。我很久没做瑜伽了,因此在把头顶到炕上时,感到炕有些硬。我让外祖母扔一个枕头过来。我把头顶在枕头上,才勉强两腿倚着墙壁,倒立起来。
我先看了看外祖母。她嘴里发出紧张的呼声。“脖子!”她叫道。仿佛我的脖子会折断一样。“你在干什么?”
“拿大顶。”我呼哧呼哧喘着气说。“人类还是猿的时候,经常是四肢着地的。自从彻底进化成人类,就直立行走了;而地心引力还存在,这就使得血液循环由横向变成竖向。所以,我们常常大脑供血不足、肠胃下垂、肌肉负荷过重。最好时不时地倒立一下。比如说您,如果常常倒立,那么,地心引力的作用,就会将您脸上的皱纹朝相反的方向拉伸。那您就会回到年轻时代。”
“进化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外祖母提出一个让我很难回答的问题。
“世间一切事物都有对立的一面,比如吸引和排斥、远视和近视。这符合大的能量守恒定律。很多人甚至认为宇宙都不是唯一的,有另外一个平行宇宙,跟我们所在的宇宙同时存在。在另外那个平行宇宙中,有跟我们一模一样的人和事物存在。”我只能这样潦草地回答。这个问题如果展开了说,是很麻烦的。
我转而去看钟摆。那镀金的像一柄勺子似的家伙,此刻勺头朝上,正一下下摆动。勺柄像是它屁股上坠着的一根没用的绳子。
由于很久没做瑜伽,我有些吃不消,感到血液涌到大脑里,把那里塞得极其肿胀。我又坚持了几秒钟。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什么事来,准确说是一个画面:我开着梦里多次出现过的那辆车,掉到了水里。
这可不是梦。我一下子从墙上掉下来,差点真的折断了脖子。不是梦,那会是什么?难道是遗失的记忆?我打算重新倒立起来,但大脑嗡嗡直响,恐怕再倒立就会闹脑出血。我放弃了。
五
外祖母的爱情生活重新开始了。她把自己的被褥搬到过耳风房里;金牛顶上张灯结彩,土匪们大吃大喝了三天;狼都缩回洞里,没有嗥叫。第三天夜里,灯都熄了,山上重新安静下来。外祖母躺在过耳风胳膊上很快睡着了。她感到自己非常疲倦,总想睡觉。
半夜时分,外祖母听到外屋有人在说话,竟然像是韩角声的声音。外祖母坐起来仔细听了听,然后披上衣服走出去,看到果然是韩角声,正和过耳风一起喝茶。杏儿,韩角声叫道。
声哥,你来干什么?外祖母一阵心虚。
贺你新婚大喜呀!韩角声笑着说。老爷太太让我给你送来这个。韩角声把手伸进布褂子里,摸索出一个折叠得很严密的布包,打开四个角,把露出来的一只镯子递给外祖母看。外祖母认得那只镯子,因为它整日形影不离地戴在太太手腕子上。她知道那东西很名贵,胡家祖上传下来的。至于祖上要追溯到什么朝代,在胡家一直众说纷纭,有说是清朝,有说是唐朝,还有一种说法更早:战国时期。
我看了看外祖母的手腕,那枯瘦的两截手腕上除了鼓突的青筋,和一块块像滴墨一样的老年斑外,空无一物。我记忆里,从没见外祖母戴过那么一只有贵族血统的镯子,还真想见识见识。
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外祖母回过身去,在她背后那堆杂物里翻找。外祖母打坐的地方,在炕的东南角,那里常年堆放着她的一些杂物,用两个蓝色包袱打了两个包,摞在一起。我记得,那里包的无非就是一些她搜集的破烂,主要是她用来糊盒子的破布。后来又添了些剪纸用的废报纸。还有些旁的拉拉杂杂的东西。母亲每次来东厢房,都免不了对那两个包袱唠唠叨叨。她唠叨是有道理的,明明地上立着两个大柜子,外祖母偏偏要把那两包东西摆在炕上。外祖母把母亲的唠叨当成耳旁风。我以为她是图方便才把那些东西放在炕上。当她神神秘秘地从其中一只包袱里摸索出一个布包,并像一九三八年那天夜里的韩角声那样,依次把布包的四个角掀开,我才知道那包袱为什么要放在炕角了。它太重要了。
我看到的,正是那只传说中的镯子。“黄金?”我指着一些金光闪闪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问。那雕刻成兽首的金光闪闪的东西,密实牢靠地把三段耀眼的白玉衔接在一起。我想,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金镶玉了。
“当然是金的。玉也是好玉。”外祖母骄傲地说。我想到时任风波镇矿业集团董事长的我父亲。他在金牛顶开采的金矿,每天都能挖出源源不断的矿石,那些黑色的东西上闪着粉尘一样的黄金颗粒。我曾见过他拉上窗帘,用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器具,鬼鬼祟祟地熬制出一根金条。但显然,那根金条的成色,无法跟这只镯子相比。
我现在知道了,外祖母是这个家里最富有的人。那只连钟摆都镀着金的、倒着走都分秒不差的老挂钟,还有这只金镶玉镯子,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我怀疑外祖母那塞满破烂的包袱里,还藏着很多祖传宝贝。她可真会藏。
我还想再欣赏一会儿,外祖母已经把布包的四个角合上了。她重新把它塞到那堆破烂里。
——可以想见,太太初秋对外祖母有多好了。所以外祖母对着那只镯子哭了起来,眼泪一颗颗地滴在上面,凝住了。可见那玉真是质地极好。
外祖母本来以为,韩角声只是奉老爷太太之命,上山来给她送那只价值不菲的金镶玉镯子;第二天,她就不这么看了。事情是这样的: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外祖母发现过耳风不见了。她找小运气问,小运气说,不在山上,那就是下山了呗。外祖母问,下山干什么?小运气说,土匪下山还能干什么,抢钱抢粮抢妹妹呗。外祖母看看小运气,问他,长好了吗,就想妹妹?山下不太平,抢什么钱粮。你们干嘛不在山上自己种粮种菜?小运气说,落草为寇的人,今天脑袋还在脖颈上,明天就不知道滚哪去了,种什么粮菜呀。抢着吃呗。吃一天是一天。外祖母叹了一口气。她看了看山上,觉得土质挺肥沃。她想,我得适应给土匪当老婆的生活。他没准能给我抢点金银首饰回来。
当天夜里,外祖母正睡着,忽然醒了,觉得有什么动静。她披上衣服走出去,站到高处眺望,原来是山下又打起来了。这次比上次激烈多了,耗时也比上次长。小运气,小运气!外祖母跑到小运气窗外拍打,问,你们风爷一般都去什么地方抢钱抢粮抢妹妹?小运气说,哪有就上哪抢,没准儿。外祖母朝风波镇方向指指,说,该不会去那儿了吧?小运气说,估计不会,我们风爷从来不抢风波镇。外祖母说,那就好。那边打起来了,打到风波镇上了。荒井原肯定加强兵力了。小运气也眺望了一会儿,说,看样子,不单加强了兵力,武器装备也挺厉害的。外祖母像安慰小运气似的,说,风波镇一千来口子人呢,哪那么好打。小运气说,这还真不好说。
过耳风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回来的。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是因为一路疾行,衣服也都弄破了。他把破了的衣服扒下来,扔到地上,一下就钻进被窝,搂着外祖母。外祖母觉得身上有些发黏,起身看看是血,吓得差点晕过去。过耳风说,看你吓的,那不是我的血。沾别人的。外祖母问,沾谁的?过耳风说,谁知道呢。碰到山下打仗,能不沾点血吗。外祖母问,怎么打起来的,谁把谁打败了?过耳风说,小日本进攻风波镇,败了,退回炮楼了。外祖母说,我就说嘛,一千来口子人,哪那么好欺负。过耳风吃地笑了一声。外祖母问,你笑什么?过耳风说,不笑干吗?活着就要笑。
“您不觉得过耳风笑得很有深意啊?”我表达了自己的疑虑。在我看来,他是在嘲笑风波镇上那一千来口子人。而且我基本可以怀疑:他下山不是抢钱抢粮抢妹妹,而是参与打仗去了。但又有这样一个问题出现了:难道他事先知道那天山下有仗可打?
“我也觉得。”外祖母说。“因为他带了五十几个山上本事最好的土匪下山。都带着家伙,像是事先准备好了要打仗,不像是简单的抢钱抢粮。我问他是不是知道那天要打仗,怎么知道的。他说困了,要睡觉。我就等到第二天又问他,是不是韩角声来跟他说要打仗的。他说手痒痒了,想出去打只兔子玩玩。”
“他是有意在回避这个问题,其实等于默认。”现在,我基本断定了自己的想法。“韩角声先是知道了进攻的事,然后,跑到金牛顶去求援;因此,过耳风带人下山,帮他们打仗去了。否则,过耳风不会嗤笑风波镇。他觉得,如果没有他那五十几个兄弟,风波镇就完蛋了。”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对劲。“但问题是,韩角声是怎么知道那天荒井原要进攻风波镇的?”
外祖母很迷茫地看着我。“就是啊,怎么知道的?”她反问。
“您当时就没问问呀?”我埋怨外祖母。
“他从来不和我说那些偷鸡摸狗的事。男人都不把女人当回事。再说了,我哪能想到那么多。我没你这么复杂。”外祖母振振有词。
我站到墙边,把自己倒立起来。过去的经验告诉我,这样做可以促使头脑清晰,提升反应能力。我倒着看了会儿老挂钟,说:“只有一个解释:有内线。”
“什么内线?”外祖母问。在我倒着的视线里,她显得有些滑稽。
“就是卧底。”我运了口气,翻下两腿,把自己正过来。“这卧底不会是胡谦吧?”我说。
“不可能!那个汉奸!”外祖母断然否定。
“您为什么说不可能?战争年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全镇的人都知道他是汉奸,没人站出来说他是卧底。”
“也许形势不允许呢?再说了,战争年代出几个冤假错案,那还不正常啊?形势复杂嘛。”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六
一九三八年,外祖母开始了她在金牛顶上的农耕生活。她让过耳风下山一趟,不要抢钱抢粮抢妹妹,而是去弄点粮种子菜种子回来。当时是八月,眼见着就要到九月,该秋种了。
过耳风对外祖母的想法不愿苟同,他说,当土匪的,种什么地,说出去让人笑话死了。外祖母也不愿苟同过耳风的说法,她质问他,笑话什么?过耳风说,笑话我过耳风没本事呗!外祖母讥讽道,难道下山无恶不作就是本事?过耳风说,一个行当有一个行当的规矩,干土匪就得无恶不作,否则,人家会瞧不起的。外祖母说,我不管,我就要种地。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弄种子,我就下山,不给你当压寨夫人。过耳风说,你下山去哪?炮楼?外祖母词穷了,就改变策略,哭起来。她边哭边说,我还不是不想让你下山去冒险啊?山下老是打仗。咱们自己有吃的,就不用下山沾别人的血了。过耳风一见外祖母哭,心就软了。他抚慰外祖母,说,我还不是怕兄弟们不服我了,人心不稳。人心不稳,日子就不长。兄弟们都不愿跟我了,觉得我窝囊,都走了,留下我孤家寡人,多没面子。外祖母说,我都给你当压寨夫人了!有我给你压着山寨,怎么会人心不稳?
过耳风最后还是答应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哪!”我感叹道。“纵观历史,亡国之君身边都有一个红颜祸水。男人的理性难以抵挡女人的美色,”
“照你这么说,古代那些亡国的君王自己没有责任?我看是因为他们昏庸、没用,把借口推给女人。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走正道?我让过耳风在山上种地,是想改造他,让他重新做人,别整天抢钱抢粮。”
我说:“我说的是有科学根据的。加拿大曾经有两个心理学家,专门用二百多名男女做试验。试验问题是:在明天立即获得15—35美元,或者在一星期后的某一时间获得50—75美元;同时,分别对受试者展示一些帅哥美女图片。您知道吗?凝视美女图片后,多数男性选择立即获得金钱;凝视长相一般的图片后,多数男性会理性地愿意等待一段时间,获取更多的金钱。”
“这试验想说明什么道理?”外祖母的逻辑思维能力衰老了。
“这说明:男性在美色面前容易失去理性。女人就不同了。那些受试的女性,无论凝视帅哥还是丑男的图片,都选择理性地等待更多的财富。”我不无感慨地说,“偏偏我们人类一直盛行男权。古代就不必说了,历代君王无不贪色昏庸;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哪个贪官现形后,背后都得拉出一堆的女人。如此说来,武则天算是人类历史上最有价值的女人了。”
“武则天也有男宠啊。”外祖母说。
“凭什么不能有?要看大的功过。”我辩解道。仿佛武则天是我的祖上。
“你又打岔。”外祖母词穷,很聪明地把话题扯回去。“我们不是在说种地的事吗?”
“对。一个土匪老婆的农耕生活。”我埋下头开始记录。
一九三八年,在外祖母的软硬兼施下,过耳风终于给她弄来了一些粮菜种子、几把头铁锹。小土匪们都对那些农具不感兴趣,他们才刚刚摆脱了那些玩意儿。无奈,外祖母只好拽着小运气一起干。他们先选择了一些平地或坡地,然后开始整地。本来外祖母觉得金牛顶土质挺肥沃,整地的时候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难以找到规模大一点的成片的土地,总是刨着刨着就刨出石头来了。外祖母撑着头放眼金牛顶,有些茫然失措。过耳风掂着枪,带着刀疤脸,打算打猎去,他好笑地看着头戴围巾的外祖母,说,俊俏的小农妇。外祖母白了他一眼,说,去!幸灾乐祸!刀疤脸说,嫂子,这是座石头山,只适合在石缝里种大树。外祖母说,我偏不信。我把石头都挖出去。过耳风脚底抹油溜了,说,我们山上出了个女愚公。小运气嘎嘎笑得都快躺到地上去了,说,嫂子,咱们真要挖石头?那得多少力气呀。得吃很多肉呢。还得让风爷下山抢去。
不管怎么说,外祖母就是想尝试一下。她捡着小石头挖,花了好些日子,才整出一间房那么大的地。她和小运气两人把石块摆在地边上,码起来,心想,能赶上秋种。小运气边码边说,嫂子,像个猪圈。外祖母直起腰,打算教训一下小运气,刚直到一半就把腰给闪了。她眼冒金星,还哇哇吐了两口。
“然后呢?”我问。因为外祖母停下不说了。
“有了。”外祖母没好气地说。
“有什么了?”我擎着笔,等待下文。
“傻。”外祖母说。我一下子明白了。
“天哪!地还没种呢,您肚子里先种上小土匪了!”
“你高兴什么呀。”外祖母对我兴高采烈的样子有些不满。我检讨了一下,我是有点幸灾乐祸,而不是兴高采烈。
“这么说,她?”我指了指手套加工厂那边。母亲正在把缝纫机弄出哥得哥得的声音。“她是土匪后代?我也是?”
外祖母不说话。
“真不敢想象。为什么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些?我难道没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祖上是什么人吗?太不尊重人权了。”我说。
我放下笔,打开电脑。外祖母一见我打开那玩意儿,立即凑上来。“那个田五斗有没有新报道?”她居然记得记者的名字,记忆力真是不错。
我浏览了一下。没什么进展。“田五斗整天在论坛上叨叨这件事。”我说。
我们俩每次在经过一段口述和记录后,必然地要小睡一下,仿佛是一个仪式。我这么一说,外祖母立即呵欠连天起来。她蜷紧了自己,很有安全感的样子,眯上眼,睡过去了。她眯眼时,眼圈周围堆起更深的褶皱,这给了我一个经验:睡觉时一定要放松眼部肌肉,有效减少皱纹生成。
怎么说呢,又是老话重提:我和外祖母各自做了一些梦,都是片段式的。比如,外祖母梦见小时候她和秦腊八打架,秦腊八每天都在街上对她围追堵截;外祖母忍气吞声了好几天,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她积蓄了两鼻孔粘稠的黄鼻涕,狠狠地甩了秦腊八一脸,把秦腊八恶心哭了。
“要不是做梦,我死都想不起这件事。”外祖母因为解恨而心情畅快。我则继续梦见这些日子来反复梦见的那些片段:在夜路上不停跑着的车;我在开车;车上有个无名男人;我掉到水里。
我头脑发晕,就倒立起来。老挂钟有条不紊地倒转着。忽然我想到,我还梦见了一个新片段:我从一座大楼里走出来,走到街上,街上下着雨。
那是座干什么用的大楼,是不是我工作的地方?我却想不起来了。倒立挤压了我的肺部,也或许是血液逆流的刺激,我咳嗽起来。这让我再次想到自己肺上的阴影。随之,我想到刚才还在考虑有效减少鱼尾纹的事情,立即觉得鱼尾纹太无所谓了。我又上了一会儿网,注册了一个新浪微博。我关注了田五斗的微博。我干嘛要去关注这个无事生非的记者的微博?这件事没有答案。
我看到田五斗的头像。他身穿白衬衣和咖啡色皮夹克,肩上一根长带子下面挂着一个硕大的包,里面装着笔记本电脑什么的。此外,他两只耳朵上架着一只眼镜。这身行头鲜明地揭示了他的职业,他却偏还画蛇添足地写了一段多达几十字的自我介绍:我是记者,一个不达真理不罢休的记者。请支持我的采访工作。欢迎提供采访线索。可预约。QQ:……邮箱……
我仍是记不起自己的QQ密码。我想,何不重新申请一个QQ,和田五斗联系一下呢。但我为何要这样做?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