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菰蒲站在落日街上,目光越过胡宅飞挑的廊檐,眺望鸟窝村那粗壮的炮楼的顶部。自从炮楼出现在鸟窝村,胡大宗眺望它有两百多次了。
“老爷,探听清楚了。里面扩充了两个弹药班、四挺重机枪。昨天夜里的扫荡,是从虹城加调了一个中队来。”
“唔。”胡菰蒲摸一摸阴沉木手杖滑溜溜的手柄。“原来驻守着两个中队。这么说,昨天夜里来扫荡我们的,是三个中队?”
“是的,老爷。”
“三个中队大约多少人?”
“六七百人。”
胡菰蒲倒抽了一口凉气。“风波镇共有人口一千两百多,前天夜里参与战斗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也就三百多人吧?鬼子的一半。能化险为夷,没想到啊。”
“是啊老爷。没想到咱们风波镇的男人都这么爷们儿。”
“损伤情况如何?”
“我们损伤了八十多人,老爷。死一半,伤一半。鬼子那边死伤了大概有一个中队。”
“镇上的老百姓情况如何?”
“跑到念头岭上的老少妇孺,多数都回到镇上了。家里有死了人的,都在忙着下葬。”
“没听到多少哭声。”胡菰蒲把头从鸟窝村方向转回来,扫视风波镇的上空。风波镇很安静,只有狗吠。“老少爷们都是好样的。山上那边有消息吗?”胡菰蒲又把头转到金牛顶的方向。金牛顶方向起了大雾,什么都看不清。
“昨天夜里,多亏过耳风的增援。他大概带了有五六十人,都是精兵强将,枪法个顶个好。没死人,只伤了几个土匪。小伤。”
“回屋说去。天还没黑透,怎么就下起露水来了。则全也差不多该来了。”胡菰蒲拄着阴沉木手杖,和韩角声一起回到厅堂。老黄赶紧沏了滚烫的茶水。
“下午在马一传那里喝了一肚子茶。”胡菰蒲端起盖杯喝了一口,说:“还是自己家的好喝。”
“老爷,昨天夜里保安队可是表现得不怎么样。好多逃跑的。”韩角声也喝了一口,说。
“这在意料之中。”胡菰蒲练就了一脸平静的肌肉,不像老黄,动不动就把全脸的肉往鼻梁和下颌挤,弄得一张脸老长。“这次交火,拳房首功。角声带兵有方。”
“老爷夸奖角声了。劫军火那次练了一回,昨夜又练了一回。尿裤子的少多了。”
正说着,曲则全来了。这个曲先生的孙子长得眉清目秀,很有曲先生年轻时的样子,但又不仅仅有曲先生的儒雅。胡菰蒲也是最近才注意到这个年轻人不同凡响。
老黄关上厅堂的门,窗户放下窗帘。四个人都很严肃。不管怎么说,好歹这也是一次支委会。老黄坐在另外一张桌子旁边,前面摆着纸张,手里拿着笔,神情有些紧张。
“刚才,我和角声在街上谈论了一会儿。昨夜我们打了胜仗,得总结总结。胡某人认为,第一,我们事先得到了白老板那边的可靠情报,因此准备充分;二呢,这些天,胡某人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该动用的老关系都动用了,又秘密弄来了两批枪支。否则,我们拿着头铁锹去打小日本,肯定不行;第三,角声这些日子加紧练兵,日夜不息,人马拉出去还挺像那么回事;四呢,咱们未雨绸缪,去金牛顶请过耳风下山,这一步棋如今看来是走对了。倘若没有过耳风那五六十号人,结果恐怕难说。这也得感谢角声,过耳风卖他的面子。你们都说说,是不是这样?”
胡菰蒲一口气总结了四条。他总结得畅快,却苦了老黄。老黄脸上的肌肉又集中到鼻梁部分去了,挤出两小堆褶皱。“老爷,能不能说慢点?”老黄长了老年斑的右手越紧张越抖颤,记录得相当吃力。
“拣重点记就行了。”胡菰蒲皱了皱眉。
“您清嗓子我用不用记?”老黄很认真地问。
韩角声哈哈笑起来,眼泪花都出来了。“老黄,服了吧?老爷就是老爷,老黄就是老黄。”
厅堂里气氛活跃了一些,胡菰蒲也笑了。“则全,你说说。昨夜这一仗我们也露出了不少问题。”
“那我就说说。”曲则全略微沉吟一会儿,等老黄把胡菰蒲总结的四条都记完了,又让他喘了一口气。“昨夜一仗,我们占了地利人和的光。这是咱们的地盘,咱们熟悉,这是地利;日夜练兵,事先得到扫荡的情报,请过耳风增援,这些都是人和。但正如老爷所说,昨夜一仗也同时暴露了很多问题:一,老爷花钱购枪,加上我们抢到的枪支,目前来看已经数量不少。但跟炮楼那边相比,实力还是相差悬殊。包括子弹、手榴弹,咱们都很缺;二,咱们虽然日夜不息地练兵,但不管怎么练,咱们的人也都是做小手艺和种地出身,拿枪打仗不是长项;三,如果下次没有可靠情报,鬼子突然袭击,怎么办?”
曲则全看了看老黄,老黄正在奋笔记录。“所以我认为,我们日夜练兵不能松。但最好能想出别的制敌奇招来,以应突袭。”
“嗯,不愧是曲先生的孙子。”胡菰蒲赞许地看了看曲则全。“曲先生在我胡家当私塾先生的时候,教胡谦胡逊背《道德经》,连我都背下来了。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你这名字也是你爷爷取的,就取自这《道德经》。”
“什么意思,老爷?”韩角声问。
“这很好理解。能柔曲则能自我成全,懂得枉屈绕行则能快捷直达,能凹陷则能不断自我充盈,懂得守护稳定则能逐渐更新,少取则得,多贪则乱。圣人老子是在为天下人指出前行之道。”
“老黄,这一段就不用记了。真是榆木脑袋。”韩角声见老黄正埋头苦记,忍不住挖苦了他一句。老黄头也不抬,继续奋笔疾书,边写边说:
“我记下来自己看。老子的话说得好。”
“角声,你说说,我们想个什么制敌奇招好?”胡菰蒲挨个点兵。他对自己支部里的这些成员都非常满意。
韩角声笑了笑。“老爷,其实您心里早就想好了。”
“哦,是吗?知我者,角声也。”胡菰蒲又把脸转向老黄。“老黄,你知道角声的想法不?”
“老爷,我哪知道啊,你们俩总能想到一起,我不行。干脆这样,您和角声每人把自己的想法写在纸上,让我和则全看看,是不是真想到一起去了。”老黄从记账本上撕下一页纸,一撕两半,说:“节省着点用吧,老爷都把钱拿去买枪了。”他把两片纸分给胡菰蒲和韩角声每人一片,笔先递给胡菰蒲。“您先写,老爷。”
胡菰蒲和韩角声各自在老黄分的纸片上写了几个字。老黄收起来,平摊在八仙桌上,大家都凑过去看。“地雷。”老黄叫道:“你们写的都是这两个字!真是神了!”
二
两天以后,韩角声把徐铁匠请到拳房的一间东厢房里。徐铁匠进去一看,地上有个木箱子,里面放着两个圆形的铁东西,黑不溜秋的。
“铁匠,看看这玩意儿,认不认识。”韩角声蹲到箱子旁边。徐铁匠也蹲了下去。
“角声,这是地雷吧?”徐铁匠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扭头问韩角声,“哪来的?”
韩角声继续盯着那两颗地雷看。“你觉得这玩意儿威力怎么样?”
“那要看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徐铁匠又仔细看了看那两颗地雷。“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里面装的是炸药。这还用说吗,威力很大。”
“用来对付小鬼子呢?”
“当然很厉害了。往咱们风波镇和鸟窝村之间的庄稼地里埋上那么一片,还不炸得小鬼子人仰马翻。来一人死一人,来一个大队死一个大队。”徐铁匠兴奋地说。
“想得美呢,还埋上一片。”韩角声惋惜地用目光抚摸那两颗珍贵的地雷,说,“就这两颗,多了没有。不舍得炸小鬼子。给你用怎么样?照葫芦画瓢,给咱们造出一大片来?”
徐铁匠连连摇头。“声哥你这可就是大白天说梦话了,这种装填炸药的地雷可不好造。主要是咱们没东西造啊。容器、炸药,都没有。这种地雷需要威力很大的炸药,而且要大量的。”
“还真让你说对了,”韩角声愁眉不展。“这玩意儿也就是兵工厂能造。看你也是个爷们儿,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两颗地雷,是从虹城那边来的,我昨天专程跑了一趟。只发给咱们两颗,还是奖励咱们前些天打的那场胜仗。不打胜仗,连这两颗都不发。没办法,虹城那边也缺。这十里八乡的,要是每个村都发两颗,数目还真不少。”
“声哥,咱们跟虹城有什么来往啊?”徐铁匠觉得韩角声很神秘。
“话说到这份上,我就不瞒你了,这也是胡老爷交代我找你的原因。咱们呢,跟赤丘特委有来往。咱们现在不是散兵游勇,而是在组织领导下的抗日队伍。前些日子咱们打了胜仗,很痛快吧?但谁也不敢说咱们次次都能打胜。老爷认为咱们应该使用地雷战,因为咱们的枪支弹药不是鬼子的对手……但是这地雷战呢,想想挺过瘾的,操作起来有难度啊。这不就找到你徐铁匠了?你家世代铁匠出身,这活儿非你莫属。”韩角声站起身来。“走吧铁匠,该吃饭了。老爷那边,好酒好菜候着你呢。”
徐铁匠恋恋不舍地看看那两颗地雷。韩角声说:“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研究那俩铁家伙。真是干一行爱一行啊。”两人一起出了拳房,走进胡宅。
胡菰蒲拱手作揖,把徐铁匠让到桌旁。“老徐啊,非得请你出山不行啊。”
徐铁匠看一看桌上的酒菜。“风波湖里的鲢鱼。老爷,您家哑巴厨子做这鲢鱼是咱风波镇上一绝啊。”徐铁匠挑起一块鱼肉,放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了个够。“您请我一个人出山造不了地雷,得再请个人。”
“谁?你说。”
“落虹街上的陈麻子。他家三代都是做鞭炮的手艺人,离了他不行。”
“陈麻子,恐怕请不动吧?他不正是因为造鞭炮出了事,才把脸炸成麻子的吗?我记得,他曾发誓以后世世代代都不造鞭炮了。”韩角声说,“老爷,要不我去跑一趟,看能不能把他请来?”
“不用,我亲自去。”胡菰蒲想了想,站起身。“角声陪铁匠继续在这里喝着,让老黄陪我去落虹街找陈麻子。”
老黄本来没想说话,他站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实在忍不住了。“老爷,您忘了?陈麻子把脸炸成麻子,不就是因为您娶了太太,他心里不痛快?您去请他,那不是自找没趣吗?”
胡菰蒲和陈麻子之间,年轻时因为太太初秋而有过一段纠葛。实话说,在胡菰蒲这里,压根算不上什么纠葛。在胡菰蒲的大半生中,他有过很多的时期;他相信在每个时期自己都过得很幸福,那些幸福来得也都毫不费力。就拿初秋来说,本来她是让家里许给三代做鞭炮而家境不错的陈麻子的。陈麻子那时候还不叫陈麻子。初秋家在风波湖南边的筐村,有一年正月十五,她扭扭捏捏地跟着堂嫂来风波镇看花灯。堂嫂非要见识一下陈麻子的鞭炮有多响亮。这样一来,她不仅见识了陈麻子,还见识了初秋和胡菰蒲一见钟情的过程。胡家那阔亮的宅子,在花灯映照下让她拔不动腿。其实,堂嫂的鼓动并不是主要因素,初秋本人也看上了胡菰蒲;哪怕他一条腿有点短,在她看来也是短得不凡。初秋回到筐村就茶饭不思。堂嫂做了个中间人,再次跑到风波镇,让胡菰蒲去筐村提了亲。这么说来,两个人是你情我愿的事,何况陈麻子当时还没下聘礼。成亲的时候,胡菰蒲还让管家去陈麻子的鞭炮行定鞭炮,照顾他的生意。可惜这陈麻子,拿不起放不下,不知道怎么,就让小作坊给炸起来了。镇上有一个因生天花而落下一脸疤的夏麻子;小作坊爆炸后,从此就多了一个陈麻子。二麻又都住在落虹街上,而且恰恰是一墙之隔的邻居,要多巧有多巧。两人本来互相瞧不起,结果因为脸上的麻子,竟成了知交。
老黄的提醒没给胡菰蒲带来什么压力,他跛着腿,心情平静地去找陈麻子。路上老黄还试图把老爷劝回去,胡菰蒲说:“老黄,不是角声取笑你。再给你一个下辈子,你也当不了老爷。”
“那是,那是,”老黄苦着一张脸。“但那跟您去见陈麻子有什么关系。”
二麻正在陈麻子家,就着酒吃咸菜。缸里捞出来的腌咸菜切了一小碟,两人左手端酒盅右手拿筷子,搛一根咸菜,咯嘣咬一口;再吱溜喝一口。故意馋人似的。胡菰蒲很自来熟地拿了张小板凳挤着坐下了。“日本人再打过来的话,咱们有没有嘴吃咸菜都不一定了。”胡菰蒲说。
老黄坐在旁边,眼睁睁看着胡菰蒲吱溜吱溜地喝着酒,说着话;也不知怎么三说两说,就把陈麻子说服了。老黄是真服了。回去后他说给韩角声听,韩角声说:“这就是气场。没办法。”
三
风波桥的老槐树上爬着个小孩。这些日子,那棵老树上什么时候都有个小孩,猴子一样搭着凉棚,监视鸟窝村。傍晚时分,这小孩看到一队人影正从鸟窝村往这边移动,就把手里的鹰放出去。
小孩是落雨街上康老清家的孙子,大名康巴豆。这孩子小时候只有一个小名叫小康康;还不到上学的时候,没取大名。有一年染了风寒,久咳不愈,气喘吁吁像个老头。康老清自恃他家几代行医,大着胆子照一本祖传的《医说》所授,用一片青橘皮包上一颗巴豆,用麻绳捆扎好了,放在火上烧;然后研成细末,用姜汁和酒调成一小盅,给小孩服下。巴豆有毒,康老清知道。谁知《医说》这书说的方子还真靠谱,没几日,看着喘得要没气的小孩就痊愈了。康老清给孙子取名叫康巴豆。这孩子不仅没落下病根,还长得比别人家孩子都壮实,渐渐就成了风波镇上的孩子王。
康巴豆成为孩子王,还因为他养了一只鹰;不是普通的鹰,是一只品种稀缺的金鹰。谁都知道鹰太凶猛,不适合家养,但康巴豆小时候在念头岭拣回这只受伤的小金鹰后,拿回家去养,居然养大了。还极通人性。这些日子,康巴豆按照曲则全老师的指示,把镇上的孩子排了队。每天都有个小孩趴在树上,监视炮楼那边的动向。不管老槐树上趴着谁,金鹰都忠实地陪着。今天轮到康巴豆值班。
金鹰展开翅膀,箭一样飞回落虹街陈麻子的鞭炮行。经过胡宅上空,这小家伙嘎嘎叫唤了两声。韩角声正在西厢房的红瓦上坐着,听到金鹰叫唤,赶紧朝鸟窝村的方向看。又起雾了,看不太清楚。韩角声踩着梯子下去,吆喝上小螳螂;刚走到胡宅门口,胡菰蒲和老黄就出来了。
四人来到鞭炮行,跟陈麻子徐铁匠汇聚到一起,趴在窗户上朝北看。“起雾了,”胡菰蒲说。
“是啊,看不太清楚。人不多,六个。”小螳螂眼神好使一些。
“埋了几颗?”胡菰蒲问徐铁匠。
“十颗。肯定能踩上。至少踩上两颗。”徐铁匠说。
“那就好。就当试验一下。踩上两颗,鬼子就不敢往前走了。”胡菰蒲说。
庄稼地里的玉米现在有一米半高了。小鬼子个头矮,刚才还在玉米地北边的小坡上移动,这会儿钻到玉米地里面,猫起腰。这边就看不到了。
“师傅,怎么还没响,是不是铁西瓜不管用啊?”小螳螂话刚说完,就见玉米地里砰一下冒起一股黑烟;轰一声,猫着腰的日本鬼子有两个跳起来了。“炸着了!”小螳螂也跳起来。
鞭炮行里的几个人都出了一口气,兴奋地看着小鬼子把玉米踩得乱摇晃。一个小鬼子又踩中一颗铁西瓜,又是轰的一声。小鬼子群起掉头往回跑。“哈哈,看见了,炸得浑身冒青烟,黑不溜秋的,像从烟囱里爬出来。”小螳螂手舞足蹈。“师傅,怎么还是六个?一个都没炸死?”笑了没多久,小螳螂数了数,发现往回跑的鬼子一个也没少。
“我就知道是这样。”陈麻子呱嗒着脸,对徐铁匠说。他们两人在造地雷的时候,陈麻子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由于他们不可能有军工厂那样的软件和硬件,所以只能用寻常造鞭炮采用的黑火药,掺上铁片、石子这些玩意儿。说白了,这让大家称为铁西瓜的圆溜溜的东西,只不过就是一个外形不像鞭炮的大鞭炮而已。大鞭炮能有什么威力?充其量是把鬼子烧得黑不溜秋,身上冒烟。严重点混个烧伤,再严重点,让大鞭炮里藏着的铁片石子崩中要害;崩不上的话,就无大碍。
“得找个懂的人指导指导。”徐铁匠说。“最好是懂化学,帮咱们想出一个有威力点的配方。我家世代打铁,可是不懂化学。那是文化人懂的东西。”
胡菰蒲逐一看了看在场的人,都挂着一脸没有文化的惭愧表情。“麻子,铁匠,你们继续在这里盯一会儿;角声安排好轮值,防止鬼子卷土重来。我找找曲先生去。”
“咱们镇上这么多人,到头来找不着一个文化人。都是粗人。”小螳螂说。“回头太平了,我得念书去。”
韩角声撸了一把小螳螂的头。“到时候我供你。”
到了曲先生家,这满口之乎者也、上懂天文下晓地理、动不动就夜观个天象的晚清秀才,竟也表示爱莫能助。“咱们没学好老祖宗的四大发明,惭愧呀。”
曲先生的孙子曲则全,倒没一味地传承他爷爷那一套。这年轻人古往今来什么都多少懂一点。“据我所知,得加上硝和苯这类东西。但怎么加,具体比例,我也不敢说。但是,普通黑火药咱们够用就不错了,硝啊苯啊这些化学原料本来就不是日常用的,这一打仗,更不好找。就是能找到一点,也于事无补。”
“则全说得有道理。咱们现在需要大量原料。少了不顶用。”胡菰蒲赞成曲则全的说法。
正说着,康老清家的孙子康巴豆来了。这个风波镇的孩子王谁都不崇拜,就崇拜他们老师曲则全。近些日子这几仗一打,学校也关门了,康巴豆惦记着上学的事,就跑来问曲老师什么时候开学。
“以后别想上学的事了。小命能保住就不错了。”曲先生说。“你爷爷用巴豆治好了你的病,可他能用巴豆治小鬼子的子弹吗?”
曲先生无心一说,却给了曲则全灵感。“胡叔,”他说。他不像别人那样管胡菰蒲叫老爷,走的是新路线。“我有个主意,不知可不可行。我是从巴豆有毒想到的。过去江湖高手都喜欢把飞镖宝剑浸在毒药水里泡,见血封喉。咱们是否可以试一试?”
“你是说,在黑火药里掺上毒药?”胡菰蒲摸着滑溜溜的阴沉木手杖柄,思忖了片刻。“铁片石头等物沾了毒药,崩到鬼子身上,只要划破皮肤,就必然中毒。中毒而死比当场炸死更容易让小鬼子恐慌。”胡菰蒲把手杖提起来,重重墩到地上去。“好主意!后生可畏呀!则全,你这办法比去找硝和苯好多了。硝和苯咱们找不着,可这毒草药,咱们山上有的是。春风化雨,生生不息;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
“是啊,老爷,”老黄也觉得这主意好。“咱们镇上找不到懂化学的文化人,但懂草药的可是多得很呢。就是有个问题:念头岭太小了。最好去金牛顶采草药。过耳风他能让咱们去吗?”
“夜退鬼子那场仗,听说有几十号人像神兵天降一样,助了咱们一臂之力。”曲先生说,“大伙儿都在猜那伙人是干吗的,打哪来的。有人说是附近活动的游击队,有人说是金牛顶上的过耳风。老爷,到底是谁?”
胡菰蒲和曲则全、老黄交换了一下眼光,笑笑。“附近一带的确有游击队在暗中活动,兴许还真是他们呢。也兴许是土匪。这我也说不好。反正,只要是打鬼子的,甭管是游击队还是土匪,都跟咱们是一伙人。”胡菰蒲说。
四
黄杏儿只在金牛顶上开了一块地,就不得不提前中止宏伟计划。原因是,她怀着孕把腰闪了。黄杏儿把腰闪了,躺在炕上还惦记着开荒种地的事。“只开了一块,太少了。”她眼瞅着窗外。
“您就别想种地的事了。风爷吩咐我看住您,不让您种地。您要是让小风爷有个什么闪失,我可不好交差。”小运气扶着枪坐在门槛上,头靠着门框子吹口哨。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从院墙外呼地飞进来,掉在小运气脚边。鸡翅膀扑扇着,却飞不起来了。
“乖乖,真漂亮。”小运气提起野鸡。“对眼穿啊。一定是风爷回来了。”
“是本爷爷回来了。”过耳风提着枪走进院子,指着越来越没力气的野鸡:“拿到伙房去,让火头军好好炖;把汤炖得厚厚的,给我的压寨夫人补身子。”
“好咧!”小运气提起五彩斑斓的野鸡,嘴里啧啧有声。“真漂亮。”
“我还以为又是兔子。一闻到兔肉的味道就想吐。”黄杏儿在炕上懒洋洋地躺着,两手抚在肚子上。“这小兔崽子,我一点也不想要他。”
“你不想要?我想要。我还想等他长大了教他打枪呢。”过耳风在铜盆里倒了水洗脸,水花撩得四下飞溅。
“打什么枪。这个世道就不该生孩子。”
“孩子可是奔着你的肚子来的。别这么没良心。”过耳风洗完脸,过来在炕上坐下,也拿手去抚黄杏儿的肚子。
“你答应我,咱们不下山了;不管山下打不打仗,太不太平。行不行?”黄杏儿虽然怀孕了,却没有一点高兴劲儿,总是忧心忡忡的;恨不得金牛顶忽然遁形,从人们眼皮子底下消失。
躺了几天,把腰养好了,黄杏儿迫不及待地下了炕,要去种地。小运气挡着门,死活不让出。“你是不是想把我肚子里的小风爷憋死?你担待得起吗?”黄杏儿恐吓小运气。“我就是出去放放风,晒晒太阳,行不行啊?要不这样,你给我搬把椅子,我坐在地头上,你种地。咱们把地开出来了,却不种,不是浪费吗?你别怕过耳风,有我呢。”
“我还以为终于可以不再种地了呢。”小运气一边没精打采地刨地,一边嘟囔。黄杏儿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小运气干活。小运气消极怠工。
“像个地主婆子。”过耳风手里这回拎的不是兔子或野鸡,而是一把植物。“小运气,过来。这几天不要种地了,跟着老李采草药去。欣赏欣赏初秋的金牛顶。这活儿爱干吧?”
金牛顶上的郎中老李,跟在过耳风身后。老李自称是李时珍后代,整天张口闭口地拿李时珍说事,穿戴打扮也尽力模仿李时珍,留了一把脏兮兮的山羊胡。就差在脑后绾一把髻了。小运气最爱和老李拌嘴了,老李一搬弄李时珍,小运气就叹息金牛顶上没有疑难杂症让老李一显身手。
“老李呀。咱们金牛顶上的兄弟们身板都太结实了,个顶个好。你说,你总也没有个施展才学的机会,这样下去,活着没意思啊。还不如找老祖宗报到去,跟着他老人家游历大好河山,救治天下百姓。”小运气跟着老李往金牛顶北坡走。
“谁说的?前些日子,风大当家的带着五六十号兄弟下山,回来不是有几个挂了彩吗?我李神医那药用上去,立时三刻不都没事了吗?个个活蹦乱跳。还有,咱们的压寨夫人肚子里有了小的。女人十月怀胎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山上没有神医,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怎么办?你会接生吗?”
小运气赶忙摇头,又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他觉得老李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偏偏老李刚刚被过耳风派了活儿,简直是颐指气使了。“小运气,要论到认草药,我敢拍着胸脯子说,这十里八乡的还没人比得过我。我祖上谁呀?李时珍哪!他老人家写了一本什么书你知道吗?”
“你都叨叨一万遍了。不就是《本草纲目》吗。求求你了老李,说点新鲜的。”
“那你知道《本草纲目》里写了多少药物、多少医方吗?”
“你们老李家的祖先写的书,我怎么能知道呢。我要是知道,也像你一样成为神医了。”小运气其实一百个不服气。
“告诉你吧:书里载有药物1892种,收集医方11096个。”老李把右手从脏兮兮的衣襟里伸进去,掏出一本书。“看看,还有插图呢,1160幅。你说,咱金牛顶上还有什么草药是我老李不认识的?我说,小运气,人活在世上得会一样本事。我收你为徒吧。免费。”
“我不干。我偏让你这一身医术没人学,老了带到棺材里面去。”小运气终于扬眉吐气了。
“你个臭小子,臭土匪。你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风大当家的这几天把你交给我了。你要是不好好地给我采药,有你好受的。”
“你就不是臭土匪了?你是又老又臭的臭土匪。”
两人趁周围没别的土匪,更没头目,明目张胆地骂起自己来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喜欢当土匪,还是不喜欢当。北坡较为陡峻,却是药材最多的地方,两人小心翼翼的。老李背着一只竹篓子,很有神医范儿。
“风爷要这些药材干什么?”小运气问。
“谁知道呢。当家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咱们当手下的哪能猜到。不过我告诉你啊小运气,风爷要的这些都是毒药材,你可千万当心点儿。”老李说。
小运气一听这话,本来拽着一棵正打算往下薅,手一松,身子一歪,骨碌碌滚下去了。打了八个滚,一棵大树把他给拦住了。“你个死老李,为什么不早说?想害死小爷爷啊?”
“嘿嘿,”老李笑得直不起腰。“看你那屁滚尿流的熊样。有我李神医在,就算你中毒了也不怕。什么样的解药我配不出来呀?”
傍晚时分,老李和小运气背着一篓子毒药材回到聚义厅。厅里除了几把头目们的椅子,还多了一个铁笼子,里面圈着一只小狼。
“活的!”小运气凑过去看了看,大呼小叫。“谁抓的?”
“还能有谁,你个小运气。”老李把背篓放下,绕着铁笼子转了一圈。“除了咱们风爷,谁还有这本事。”
“就你知道咱们风爷有本事?我整天跟着风爷,还不比你知道?真是笑话。”
过耳风稳稳当当地坐在头把交椅上,正对着那只铁笼子;眼神越过厅门、院门,不知道在看什么。老李和小运气吹捧他的话,好像他没听见。小运气和老李互相交换了下眼神,意思是,白吹了。
“老李,你拣点药材出来,捣碎了。”过耳风终于从深思飘渺中回来了。
“大当家的,我们采了十一种,您想让我捣哪一种?有生草乌、闹阳花、蟾酥、红娘虫、生巴豆、红砒……”
“真啰嗦。反正都有毒,你随便捣两样。”过耳风打断老李。小运气偷偷捂着嘴笑。
老李飞跑回他的住处,拿回一个黄铜捣药罐。因为常年使用,罐子的颜色看起来不像黄色;有点紫兮兮的,绿兮兮的。“看看,小运气!我祖先李时珍传下来的捣药罐。千金不卖。”老李指着罐子外面雕刻的一个慈眉善目的古装男子。
小运气知道这个整日被老李挂在嘴巴上的捣药罐的来历。他偷偷看过。小运气劈手夺过来,把罐底朝天一亮。“看看,老李,你家祖先李时珍都活到民国三年了。厉害啊。”
老李劈手夺回捣药罐,说:“不就是刻着民国三年吗!那说明它是民国三年出土的。民国三年的人刻的。”
“你就是鸭子的嘴,煮不烂。”小运气说。
“行了,快捣药吧。我看你们两个有缘分,干脆小运气认老李个师傅吧,山上还多个郎中。以后没准我们得需要很多郎中了。”这句话没把老李乐颠了。
过耳风拿刀子在小狼腿上划了两道血口子,让老李把捣碎了的黏糊糊的药汁子抹上去。“会有什么后果?”过耳风问。
“腿会烂掉。”老李答。
这只年轻气盛的小狼,近些日子总跑到离山寨不过一百米远的地方嗥叫。过耳风早就想把这不谙世事的小东西拿下了。
五
徐二思在鞭炮行门口探头探脑,让徐铁匠在后面拎住了脖领子。
“看什么呢?不好好在布店呆着。”
“爹啊。我还以为是谁呢。您快松手,脖子要断了。”徐二思把脖子挣出来,活动了一圈。“最怕您这两只手了。这哪叫人手,就是两只机械手。铁手。我这细皮嫩肉的小脖子,哪禁得起这俩铁家伙搓揉。”
徐铁匠恨铁不成钢地上下打量他儿子那细皮嫩肉的样子。他有些不太明白,老婆怎么给他生出这么个儿子。不过,儿子长得倒是像妈。徐铁匠的老婆也这么细皮嫩肉的,说话生怕吓死脚边的蚂蚁。你是投错胎了,本来该是个女儿身。徐铁匠经常这么数落徐二思,同时自我抚慰。
“爹,你们这些天在鞭炮行捣鼓什么呢?昨晚十几个小鬼子又成了倒霉蛋,让你们喷了一脸黑灰吧?有什么用啊?还不是像上次那样,人家回去洗吧洗吧,出来又是干干净净一个小鬼子。喷多少次也就那么回事。充其量把人家烧出几块疤。”徐二思笑嘻嘻地取笑他爹,让徐铁匠冷不防在头上扇了一巴掌,哭爹叫娘的。
“技术需要不断改进,干什么事不得摸索着来?昨晚那黑灰喷得可不像上次那么简单,哼。不给鬼子点厉害瞧瞧,他们还以为我们就会喷他们的脸玩。”
徐二思听他爹话里有话。“怎么,昨晚上的铁西瓜比上次厉害?不是也没炸死人吗?”
“死不死的,很快就有消息了。”徐铁匠看看鸟窝村的天空。
“到底有什么玄机呀,吊人胃口。”徐二思好奇心勾起来了。
“快走快走,回布店纫针绣花去。那才是你该呆的地方。”
“我也喜欢摸索新生事物,爹。你们弄些药材在捣什么呀?我进去帮帮你们?里面得有二十多人吧?那么多人都能进去,我就不能进去啊?”徐二思继续探头探脑。
“那是我们新成立的地雷组,都是造雷埋雷的好手。你能行啊?”徐铁匠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这绣花枕头一样的儿子。
“爹……其实我是专门来找您的。”徐铁匠自从忙起了造雷,夜里都睡在鞭炮行,徐二思根本见不着他人影。“我看上秦腊八了。他爹说,只要咱们下得起聘礼,他就把秦腊八许给我。”
徐铁匠本来想赶紧进去干活,一听这话,回头数落徐二思。“秦六指这样的人,能攀亲家吗?整天游手好闲;上次小鬼子来搜枪,他还告密。”
“我要的是秦腊八,又不是秦六指。秦腊八可不像他爹那样。”徐二思不满地说。
“秦腊八这孩子倒是不像他爹那么浑。但她不是喜欢胡逊的吗?”
“喜欢谁就一定能和谁在一起呀?那胡逊还喜欢黄杏儿呢,黄杏儿还喜欢胡谦呢。最后黄杏儿不是谁也没跟,跑去当了土匪婆?”徐二思梗着脖子。
“秦六指要多少聘礼?”
徐二思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个大洋?”徐铁匠说。
“一百个。”徐二思把伸出的手指头来回翻了几番。“秦六指还说,他有一些赌债要还;他家的那三间房,雨天下雨晴天看天,需要翻新了。”
徐铁匠哈地笑了。“他有多少赌债?”
徐二思拿不准他爹那哈地一声笑代表什么意思,不禁有些犹疑。但鼓了鼓勇气还是说了:“不太清楚。大概一屁股吧。”
“一块大洋够他秦六指一年开销了。他要一百块,难道他从现在开始还能活上一百年?要活成老妖精?难怪要翻新房子呢。”徐铁匠往鸟窝村方向扬了扬下巴颏,让他儿子徐二思也往那边看看。“看到没?炮楼。他秦六指还要翻新房子?一发炮弹飞过来,连他那堆烂肉都要飞上天。别说我没有一百块大洋,就是有,我给他,他能活几天还不一定呢。你,小子,现在是什么时候?小命说没就没了,还有心思想媳妇?”
“什么时候?不就是打仗吗?要是这仗打个没完,人还能都不娶媳妇了?”徐二思知道自己说得有道理,声调就高了几分。
“他秦六指这是在卖闺女呢。你想买?自己挣一百块大洋买去。我要是有一百块大洋,我就不给他秦六指,我买三百斤猪肉撑死他。”徐铁匠走进院子,回身咣当把两扇门一关,门闩插好。
这是个在徐二思预料之中的结果。但还是让他不太高兴。他抬头看了看金牛顶,有点生黄杏儿的气。假如她不跑到金牛顶去就好了。徐二思溜溜达达地拐到落日街上去。镇上的店铺有一半关着门。他想,布店干吗还不关门呢。这年月,谁还有闲心扯布做衣服。
唯一有闲心扯布做衣服的,可能就是薛寡妇了。在布店门口,徐二思又看到薛寡妇。“有点钱不如割两斤猪肉吃吃,死时还能做个饱死鬼。”徐二思迈进布店对薛寡妇说。
“这是怎么了?俊俏的一张脸拉得像粉条。”薛寡妇又要过来拧徐二思的脸;但徐二思早有准备,薛寡妇扑了个空。
薛寡妇挨个看看胡逊、秦腊八、徐二思。她觉得这些年轻人为情啊爱的这么闷闷不乐,不值得。不过回头想想,她年轻的时候,不是也要死要活地喜欢过锔锅匠吗。她压根就从没喜欢过老薛。那锔锅的小伙子和她睡过两觉,答应明年回来带她私奔。老薛没少揍她,后来发现她居然还怀了锔锅匠的孩子,一股劲硬是把她肚里的孩子给揍掉了。薛寡妇等了好几年,也没把锔锅匠等回来。后来老薛早早就死了。薛寡妇等不来锔锅匠,就把全镇的男人都当成锔锅匠了。
薛寡妇觉得很奇怪:每次来布店,她都要想起锔锅匠。而且今天更是奇怪,她眼皮子老是跳。在风波镇上,只有这几个年轻人才能让她想起自己的年轻时光。所以她总是来布店。其实也不仅仅是为了花钱做衣服臭美。
可是年轻人却不知道她这些心思。在三个年轻人眼里,镇上的狗随便拉出一条,都比她受人待见。偏偏她还整日搽着厚粉在街上招摇,生怕人们把她给忘了。
天光渐渐暗下来。四个人各怀心事继续在布店里坐着,不说话。“你们听听,外面什么声音?”坐着坐着,薛寡妇忽然问道。她一开口,把另外三人吓了一跳。布店里太安静了。
“锔锅。”徐二思听了听,说。“锔锅锔碗唻。”
薛寡妇晃晃头,拍拍耳朵。她觉得不像是真的。刚刚想到了锔锅匠,怎么就有个锔锅匠在街上叫喊?得出去看看,她想。于是薛寡妇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门口。徐二思已经好奇地抢先出去了。街上暗下来了,两边房里透出的油灯光过于微弱,于事无补,看不清那锔锅匠什么模样。
“薛寡妇,你年轻时不是喜欢上一个锔锅匠吗?没准就是他,回来要带你私奔呢。”秦腊八嘴巴不饶人。她压根就没想到自己竟说中了。那锔锅匠挑着担子边叫唤边走到门口,秦腊八还给嘴巴过生日呢:“薛寡妇,看看,是不是他?”
秦腊八不怀好意地看看薛寡妇,惊讶地发现薛寡妇表情不太对劲。“难道是真的?”秦腊八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老是老了,但模样还认识。”薛寡妇淡淡地说。
秦腊八捂着自己的嘴,被这个场面给震惊了。薛寡妇带着锔锅匠袅袅婷婷地走远了,秦腊八才把手放下来。“她居然这么冷静?”她问胡逊和徐二思。
六
步兵小队长三千朱沙的家乡在九州的福冈,刚才他梦见那地方了。他梦见很多零星的片段,比如捕鱼、和姑娘捉迷藏。他捉迷藏的时候摔了一跤,左腿生疼,一下子醒了。醒了后的三千朱沙看了看自己的左腿,有那么几秒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几秒钟过后他才想起,几天前的夜里,他带领十几个人,在去往风波镇的半路上踩到了地雷。他带去的人中还有两个工兵,其中一个也受伤了。
他抬头时感到很吃力,想必是左腿的疼痛传导到了那个鬼地方。他勉强抬起头,认真看了看自己的左腿。他的左腿肿胀不堪,军医给它取出两块崩进去的铁片,露着两个黑洞洞的口子。没有包扎。本来军医是给他包扎好了的,但那两个洞的溃烂程度超出军医的想象;他不得不把所有包扎用的东西都取下来,让伤口晾着。
当然,晾着也是无济于事。那两个洞正在扩大,溃烂的肉被军医剜掉两次。现在军医也束手无策,不再剜它们了。剜和不剜,都阻止不了溃烂。
病房里还躺着另外几个人,打了镇静剂,因此都在半睡半醒中呻吟。每个人身上被地雷爆炸物崩破了的地方,都在溃烂。三千朱沙的左腿最严重,现在看来根本不像是一条腿,而像一截粗黑的死木桩。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溃烂引起的高烧时断时续,而且他连抬头都困难了。
三千朱沙在感到头脑比较清醒的时候,下定决心给自己截肢。人不离刀,刀不离人——他躺在病床上,军刀也老老实实躺在枕头底下,仿佛就为了此刻给自己截肢用。他抽出军刀,用手抚摸着用白色鲛鱼皮包裹着的刀柄。刀柄栓着的丝带上,绣着三朵并联的樱花。他看了一会儿刀柄,又看了一会儿刀刃。为防止再次发烧昏睡过去,他没再多想,使出吃奶的力气,右手握住刀柄,朝打量好的地方劈了下去。
他低头看了看,还好,基本上把左腿劈掉了大部分。只是有点遗憾的是,因为角度的原因,他无法用双手握刀,所以,劈杀得就不是那么凶狠有力,还剩下一点皮肉没劈开。骨头倒是断了。这就好,算是成功了。巨大的疼痛刺激了他昏昏欲睡的神经,啊!他忍不住大叫一声,惊醒了隔壁的军医。
“帮我一下,把它砍断。”三千朱沙对军医说。
军医理智上认为应该帮他砍断,但实在不敢私自做主,只好去报告荒井原。
荒井原两手握在肚子前面,互相掐着指关节,发出卡巴卡巴的响声。“砍断。”他说。
步兵小队长的左腿像一截树桩,砰一声掉到地上;军医把它捡起来,扔到一只塑料桶里。白花花的骨茬看起来很奇怪,像树桩里长出来的什么东西。三千朱沙想看看那截腿,无奈很快就疼昏过去了。
荒井原扫视一遍那些还没截肢、却被这场面吓呆了的伤员;其中包括一名工兵。他觉得截肢还不如干脆利落地死了好。
“另一个工兵在哪?”他问跟在身边的一个名叫浅野夏的勤务兵。
“刚回来。”浅野夏是个皮肤白净的年轻人,原来一直跟着荒井原那死去的老婆。“东西也带回来了。”浅野夏觉得荒井原已经没有睡觉的意思了。
三天前,荒井原让三千朱沙带着十几个人,其中包括两名工兵,试图去摸摸那些把他们的人炸黑了的地雷的底。他们去的时候抱着乐观态度,觉得那些家伙威力不大,顶多就是再把人炸黑一回;有个小伤什么的,回来擦点药水,两天就结痂了。实际情况的确跟第一次差不多:没有人死,只伤了八个。这些黑不溜秋的日本兵撤回炮楼,洗洗脸,擦擦药水,还没等睡上一觉,严重后果就出现了。更可气的是,其中一名工兵也受了伤,刚才就躺在三千朱沙的旁边,让那截断腿吓得尿了裤子。好在另一名没受伤的工兵还算争气,跑到庄稼地里偷地雷,居然得手了。
这工兵进行了化妆,穿着老百姓的对襟褂子,头上裹着一块蓝花头巾,胳膊肘里挎着棉槐条篓子。之所以得了手,除了这工兵技术比较熟练,主要是运气极好,没被发现。风波桥头的大槐树上照例趴着一个小孩,但可能睡着了。况且,这天夜里天色太暗,没有月光,星光也稀寥,连金鹰都看不见什么东西。工兵根本不知道地雷埋在什么地方,但这家伙觉得如有神助,直觉刺破暗沉沉的夜色,向他发出神秘的指示。所以没费多少工夫,工兵就用匕首挖出一颗地雷。其实他也没发现埋雷的地方有泥土翻新等迹象。因为无迹可寻,他又没有探测器等先进玩意儿,只能用最愚蠢的办法,一寸一寸往前挪,胡乱找地方用匕首挖。他们工兵队里都知道,德国人当时发明了一种跳雷,爆炸后能喷出一百多个钢珠,杀伤力抵得上一颗122毫米炮弹;中国老百姓没有这技术,却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在火药里掺东西,让人伤口溃烂。德国地雷瞬间把人炸个稀烂,中国地雷让人多活几日,眼看着自己流脓而死。工兵认为中国人比德国人厉害。
工兵用匕首小心地挖开地雷周围的土。他看到那家伙就像一只凸肚细口的花瓶,在夜色里敞着魔鬼一样的大嘴巴。他趴在地上,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土和草、叶子等物,以便判断这颗魔鬼周围有没有其它情况。魔鬼在地下排的是什么阵法,会不会成组勾连什么的,这个他无从知晓。所以不得不防。
运气极好的工兵就这样靠直觉找到了一个魔鬼,并把它轻手轻脚地挖了出来,捧到棉槐篓子里,不敢有丝毫差池。一阵夜色吹过,工兵圈起胳膊挡了挡,生怕把地雷吹爆了。他顾不得掸掉沾在身上的草梗和叶子,只顾挎着这要命的篓子回到炮楼复命。工兵祈祷着这魔鬼千万不要在半路上发作。他和被炸到的工兵,是荒井原从虹城叫过来的高手,专家。要是他也挂了彩,丢人不说,烂死了委实可怕。
现在,荒井原,医生,工兵,浅野夏,胡谦,都凑在一个边远些的房间里研究地雷。另外还有一个荒井原的幕僚,姓潘,外号潘黄牙。此人长着两颗伸到下巴上的大门牙,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大便色的牙釉质;是荒井原指定的鸟窝村的“小排长”,干些给炮楼找畜禽、柴火、小工等杂物,另外还有个任务就是监视游击队的动向。倘若胡谦算头号汉奸,他满可以算二号;整天给荒井原出些坏主意。尽管如此,胡谦并不买潘黄牙的帐,两个汉奸之间的关系极不和谐。
地雷放在一张桌子上,黑乌乌的,像个藏着一肚子秘密的沉默之敌。荒井原身穿一件白和服,上面的樱花刺绣是他死去的老婆的作品。他看了看那几朵樱花,觉得他老婆不该把它们绣成红色。看起来像血一样。工兵手里举着一个黑边放大镜,荒井原让潘黄牙凑过去,和工兵一起拆地雷。潘黄牙总是觉得脑袋在脖子上不安全,但也没办法。鸟窝村的村民个个也想让他的脑袋搬家。
“太君,里面有黑火药,毒药材,还有硫磺。”潘黄牙很庆幸没在研究的时候把地雷搞炸。
荒井原走过去,接过放大镜,看了看拆开的地雷。又敲了敲那黑乎乎的外壳。“铁的,”潘黄牙说。
“有办法。可以做探雷器。”工兵对荒井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