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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天,外祖母该给我讲她第三次见到荒井原的事了。

“您第三次见荒井原是在胡宅?那就是说,胡谦少爷也在场?他回到胡宅了?”我对他们的这次会面畅想不已。

“回来了。”外祖母说。她还在剪纸。大概剪的是荒井原。她现在的剪纸技术突飞猛进:线条越来越立体,情节越来越复杂;人物后面通常会连着相对应的背景。比如胡宅。真是神技。

一个汉奸回到自己出生的小镇,身份是小镇的敌人,这有点意思。我坐正身子,摊开笔记本。这时我发现本子已经用完,只好换了一本新的。外祖母有些妒忌我干这件事。也难怪,我那上面记的都是她脑子里存了一辈子的事。“我也认识字。我跟胡谦胡逊一起上过私塾。曲先生教的。”她说。

可是漫长的一辈子下来,她已经忘了怎么使用那些字了。人生是个奇怪的过程,从不懂到懂,最后回归不懂。学会的技艺终会一样样再还给上帝。记忆、听力、视觉、健康的肉体。概莫能外。我肺上的阴影怎么样了,这个问题,其实每天都没离开过我。但我已不需要X光机之类的东西来提醒我时日无多。躲到小镇上来,真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可能,躲到金牛顶上才美呢。

外祖母已经装好假牙,开始叙述了。装假牙现在成了她叙述的前奏,必不可少。她每天晚上把那两片瘆人的东西取下来,放在装着盐水的碗里。那两片东西永远朝这个世界不知疲倦地龇着,看起来那么生龙活虎。但其实它们并不是活物。这真是矛盾。每天在讲述之前,外祖母颠着脚,到外边的水井旁边压上清凉的水,把要成为她口腔一部分的东西冲了又冲。这件事,现在差不多成为她回叙往事的一个仪式了。这很好。显得我们正在干的事比较庄重。

“那天是个什么情况?”我先问。

“天还没亮。落日街上狗叫得特别厉害。守门的小伙计打开门站在街上看了看,咣地关上门就跑回来,在二道门那里摔了一跤。牙都摔掉了两颗。老爷披上衣服站在卧房门口,问小伙计出什么事了。小伙计指着西边,哆嗦着嘴,半天才说清楚:鬼子在风波桥上,很多。都拿着枪,还架着两挺机枪。”

“奇怪,鬼子为什么不一路冲进来烧杀抢掠呢?在桥上站着干嘛?谈判?这不符合他们的性格。”我打断外祖母。

“鬼子丢了那么多军火,查来查去,最后认定丢在风波镇了。能把那么多军火物资截走——他们仅隔了半小时赶到现场,军火物资就不翼而飞——显然作为对手,这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这样的对手,加上那批军火物资,还不是如虎添翼?风波镇那么大,地形也复杂,一旦在镇子里设上什么埋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鬼子也知道柿子可不可以捏,怎么捏。”外祖母分析得头头是道,令我佩服不已。

“说得对。”我说,“盐谷业一之所以没把据点选在风波镇、修好炮楼后一直没敢对风波镇动粗,怯的就是这一点。然后呢?”

“抓了十几个早起到外面拾粪的人,用铁链子锁成一串。说镇子里有共党分子。”

“惯用的伎俩。”我说。我真希望有点不一样的情节,别一提鬼子到村镇扫荡,就总是查共党。

胡菰蒲和其他人一起,从宅子里出来,站在落日街上,静观事态发展。鬼子牵着铁链子,像牵蚂蚱一样,把那些人牵到布店前面的落日街中心。外祖母也混在人群里。她看到了拄着一把东洋刀的荒井原。想到前些日子,这具包裹着黄军装的身体跟自己所发生的那种接触,外祖母极度难过。搞不清自己的情绪。

“您应该咬牙切齿,恨不得剥他的皮、喝他的血!”我觉得外祖母应该像电视剧里那些被糟蹋的中国妇女一样,为了自己的贞洁而奋起控诉和讨伐,哪怕死去。

“他没对我动粗。”外祖母说。

“那要看您怎么理解动粗这个概念。”我想了想,实在不太容易和外祖母沟通这个话题。只好换一个。“您的意思是,他对您不错?”

“还行。他请我坐在榻榻米上,倒了两杯酒,告诉我说,那是他们家乡的清酒。他会说一点简单的中国话,连说带比划的,我也能懂差不多。后来,他又放歌给我听,说是他妻子最喜欢的一首歌。”这些细节,外祖母上次并没跟我提起过。

外祖母陷入一种奇怪的情绪当中。在她看来,那夜的荒井原非但不粗俗,还谈得上礼貌和周到。他温柔地看着外祖母用赴死的无所谓态度,喝清酒、吃点心,直到把自己吃喝得从喉咙里泛出饱嗝来。她转头看看荒井原的房间,看到他那短命妻子的照片。外祖母过去拿起照片,想到在白龙寺,女人在躺椅上看她的那几眼。外祖母始终觉得,那女人有话要说。外祖母看完照片,又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军刀。格子门紧闭着,外面走廊上偶尔有人走动;后来,就没人走动了。夜已经深了,外祖母纳闷为什么荒井原迟迟不动手。荒井原喝着清酒,看一眼他妻子的照片,说,你很像她。外祖母重又去看那照片,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作怪,她还真觉得自己跟那女人有点像。外祖母发现荒井原居然在流眼泪,她很惊讶。外祖母的心软了,她想到那无情无义的胡谦,觉得荒井原比胡谦值得她宽衣解带。然后外祖母就主动宽衣解带了。

“您最初进荒井原的房间,是出于对胡谦的报复;进去以后,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您看到了一个凶残的日本男人那不为人知的温情脆弱的一面。你那时候是爆发了强烈的母性,知道吗?”我替外祖母总结。

“我可不管母性不母性的。反正,他没对我不好。”外祖母说。

一九三八年的夏天,荒井原作为日本军官,在风波镇的落日街上站着。他看到了人群中的外祖母。他觉得,他可能和这女人之间有种莫名其妙的缘分,是由他那死去的妻子在天国一手操控的。他有一阵子的神思恍惚。太阳升高了,渐渐热起来。他忽然感到不知道自己在干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很想甩开这一街莫名其妙的人,独自走开。他手里的军刀由于他的心不在焉,而掉到了地上,在落日街的泥地上颤抖了两下。他低头凝视那把被太阳光照得亮闪闪的军刀。

外祖母说,在一九三八年那个夏天的落日街上,她远远地隔着人群看着胡谦,那时候她明白了一件事:她不爱胡谦。她怀疑过去那算不算爱情。

整个风波镇的人,都看到了传说中的汉奸是什么样子。对这些靠道听途说认识汉奸的百姓来说,他们眼里的汉奸,就是穿着黄军装、戴着日本陆军帽、面无表情站在自己家乡大街上的胡谦的样子。人们更多地把目光聚焦在胡谦身上。他成功地抢去了所有人的风头。他不像荒井原那样去看外祖母——“他半眼都没看过我,”外祖母说。他是如此冷静和冷漠,令胡菰蒲都感到陌生。就更别提我可怜的外祖母了。

外祖母目不转睛地盯着胡谦。她看到他附耳对荒井原不知在说什么。她想,他反正说的是日语,干嘛还用贴着耳朵说。外祖母接着发现,他可能是在跟荒井原介绍镇长马一传。马一传往荒井原跟前走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胡菰蒲,仿佛在说:你惹事了,我知道。

“马一传是棵墙头草。”外祖母说。

镇长马一传极力想化干戈为玉帛。他哈着腰,陪着笑,对胡谦说,咱们风波镇没有共党分子,少爷,你是知道的。都是良民。麻烦少爷把我的话翻译得清楚一点。他眼巴巴地看着胡谦。后者把他的话给荒井原翻译了一遍。

胡谦扫视了众人一圈,说,太君说,风波镇的共党分子截了我们的军火。如果把这些共党分子交出来,乡亲们都可保证没事;要是抗拒,太君就会不高兴了。太君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

人群静默。被铁链子锁着的那些人也不吭声。

“接下来,如果再没人吭声,荒井原可能就会随便拖出一个人。多半是老幼妇孺,这样容易激起人们的同情或者义愤。然后把这人拖到街心,一枪结果掉。事实是不是这样?”我问外祖母。

外祖母摇摇头。“当然不是。”她说。“你猜,谁站了出来?”

她又让我猜。“我又不知道铁链子绑的都有谁。”

“秦六指。他早上刚从落雨街西头的薛寡妇家出来,就让日本人捉住了。眼见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虽然也有乱哆嗦和尿了裤子的,但大家都不吭声。秦六指觉得这样不是个办法,十分钟过去之后,没准他们都得死。鸟窝村挖的那些大坑,他们都是听说了的。秦六指就哆嗦着嗓子说,报告太君,我说。”

胆小鬼、叛徒、告密者。这样的人物终于出场了。

秦六指像一只被拴住的蚂蚱一样,急于把自己从那群蚂蚱里摆脱出来。他抖索着嗓子说,报告太君,我说。接着,他被从铁链子上解下来,站在众人面前。他看了看前面那些人,又看了看胡菰蒲,说,对不起了,胡爷。咱们不能让全镇的人为那些铁玩意赔上性命,是不是?

胡菰蒲点点头,说,老秦说得对。乡亲们谁要是见过那些东西,还是还给太君吧。太君用得着那些东西,咱们老百姓用不着。再说了,咱们也不会用啊,是不是。全镇老小的性命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比那些什么军火可值钱多了。胡菰蒲顿了顿,又看看胡谦,说,这位翻译官,麻烦你把我的意思好好转达给太君。

胡菰蒲微笑地看着胡谦,胡谦也看着胡菰蒲。镇上的人们可算是开了眼了。他们听到胡谦尽职尽责地把他爹的话翻译成了日语。荒井原看看胡菰蒲,又看看秦六指,把拄在地上的军刀缓缓地举起来,放在秦六指的头顶上。秦六指两腿一软,普通跪在街面上,说,太君,我没撒谎,我亲眼看到他们用骡子大车驮着很多木箱子,从后门搬进了胡宅,藏在凉房里。

胡谦厉声问道,秦六指!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给太君仔细说说经过。你去胡宅后门干什么?

秦六指一哆嗦,不顾一切地说,千真万确!我……那天夜里我去叫薛寡妇的门,叫了半夜她也不开,我就在落雨街上溜达。后来,我发现胡宅后门虚掩着,一辆骡车停在门口。我猜胡宅可能是买什么值钱东西了,就偷偷进门,溜进胡家后面的废花园里。我想看看能不能偷到点金银首饰什么的,好送给薛寡妇。那些日子她对我冷冰冰的。我看到那间凉房里亮着灯,就偷偷扒住窗框往里看了看。然后……我就看到胡老爷他们在里面码放那些箱子。我觉得里面八成是太君的枪。

秦六指一气把这句长长的话说完,顿了顿,又对胡菰蒲说,胡爷,我这可是为了全镇老小的性命。再说,我现在后悔也晚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

哼。胡菰蒲冷笑一声,说,你说你看见骡车往我凉房里搬东西,大伙就信哪?太君也信?

胡谦看看胡菰蒲。胡菰蒲平静地看着他。胡谦扭脸朝荒井原嘀咕了几句,然后把脸又扭回来,朝着他爹说,太君说,信不信,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我要问太君一件事。要是我那凉房里没有太君的军火,街上这些乡亲们是不是就可以放了?

好。荒井原答道。他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外祖母。

“军火是不是真藏在凉房里?”我问外祖母。外祖母说:“是啊!当时韩角声和你曾祖父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他们觉得那天逃不过去了。韩角声暗暗朝小螳螂他们使个眼色,示意他们到时听他的号令,不行就拼个鱼死网破。”

母亲从院外经过,手里拿着几根黄瓜。她提起水井的把手,压下去。活塞刮擦着井腔,把井里的空气抽出来。她又来回提压了几下把手,多肉的臀部一弓一收,仿佛是那臀部把水从阀门里吸出来了似的。母亲这套动作极其优美。“出来,帮我洗洗。”她通过窗户朝我喊道。她一个人又压水又洗黄瓜,不怎么方便。

母亲拿的黄瓜,就是从当年秦六指提到的废花园里摘的。废花园在凉房后头,当年乱长了一些树木,朝落雨街开了一扇后门,平时都是锁着的。现在,那里成了我们家的菜园。

一九三八年那天早上,荒井原等一行人鱼贯进入胡宅。胡谦走在荒井原前面。

“叛徒为日本人带路,来搜自己的家。”我说。“咱们号称是最讲忠孝礼仪的民族呢。”

“别打岔,”外祖母说。“我当时也跟着回到了胡宅,你曾祖父悄悄对我说,让我赶紧找个机会逃跑。她让我往南跑,跑到疯女人那里去,上船,往南划。我没听他的。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就想看看荒井原最后会干什么。”

“他会干什么,得取决于那间凉房里的东西。”我说。“其实照我看,荒井原根本没必要把这件事搞得这么麻烦。直接侵略,废话免谈。有本事你们东渡,侵略我们去。”

外祖母不满地看我一眼,意思是,我把战争想得太简单了。

“我知道,不在场,就没权利评说。身临其境总是不一样。”我说。

“胡谦走在前头,大家一起穿过院子,顺着耳房旁边的过道,来到后院。”外祖母眼前出现回忆中的画面。“你曾祖父手里拿着钥匙,他的手哆哆嗦嗦的。两扇黑漆木门关得严严实实,旁边一扇雕花木格窗子,紧绷绷地糊着白色窗纸。一把大铁锁把两扇门锁在一块儿。所有人都看着你曾祖父拿着钥匙的手,这让它抖得更厉害了。这时候,老爷斥骂了你曾祖父一句:看你那怂样!不会开门?”

曾祖父老黄显然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他生着一张略微显长的脸;每当忧心如焚的时候,这张脸就越发地长,像是随时会哭泣。而我的曾祖父老黄又是一个很容易就忧心忡忡的人。一九三八年那个夏天,曾祖父老黄可把胡家的脸面给丢尽了。

人们希望尽快看到危险或是相反的结局。胡家后院静得出奇,只有凌霄花悄悄攀着廊檐生长。

“后来呢?曾祖父手抖成那样,怎么把门打开的?”

“不是他,是我。”外祖母说。“我打开了门。”

“噢!”这个让人难堪的小插曲。“大概,谁也不会希望有这么一个性格懦弱的祖上。”

“你曾祖父就是胆子小点,人挺好的。”外祖母替她爹分辨。“他害怕是有道理的,因为是他亲眼看着鬼子的那些枪支弹药从后门运到凉房里的。锁一打开,显而易见将会是什么场面。”

外祖母黄杏儿穿过人群,挤到前面去,代替了她爹老黄的角色。她爹老黄把钥匙在手里徒劳地攥紧,仿佛这个举动多么有力量似的。外祖母狠狠地盯着她爹,两只手一起,去掰曾祖父右手。她恶狠狠的样子把曾祖父吓坏了。外祖母拿到了钥匙。她看到那把铁锁似乎正翘起锁孔,等着她去解放自己。外祖母谁也不看,拿着钥匙几步就走到了门口。所有人都盯着她的动作——左手托起铁锁,锁孔朝上,右手捏住钥匙,准确无误地把它捅进去。呱嗒。大家知道锁头打开应该是这种声音,仍然吓了一跳。外祖母站在门口,没马上取下锁来,而是转回身子,扫视众人。

“我觉得您当时……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我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哼。当然了。”外祖母脸上的皱纹动了动。“房里不是有枪支弹药吗?我打算拿几颗手榴弹用用。”

“您想干嘛?杀了那些日本人?”女英雄就要出现了,这正是我一直期待的情节。

“当然了,你以为我不敢啊?”

“我百分之百相信您能干出那样的壮举。但好像,这一幕没在历史上真实发生吧?咱们后院的房子不是好好的吗?您要是真引爆了炸弹手榴弹,胡宅想必在一九三八年就轰上天了。”我提出质疑。

“这怨不得我。”外祖母脸上写着遗憾二字。“房里要是真有那些玩意儿,历史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当时站在门口的所有人都得死。”

“哦!”我也感到遗憾。历史没让外祖母得偿所愿。“这么说,枪支弹药不在房里?”

“门打开后,我第一个先进去了。只见地上摆着两口大木箱子。我直奔箱子而去,打开箱盖。我先打开第一口箱子,接着又打开第二口箱子。里面根本就没有他们在落日街上嚷嚷的那些东西,只有从念头岭上刨出来的那些生锈的废铁。”

虽然外祖母没能成为女英雄,让我感到些许遗憾,但历史完全吸引了我。早在胡菰蒲稳稳当当站在落日街上面对荒井原的时候,我就该猜到。枪支弹药被转移,这是必须的。留在那里让荒井原搜查,才是不可原谅的。

“我当时气坏了。你不知道,我当时一点都不想活了。外面那些人,我觉得也都该死。大家一起死了多好。”外祖母沉浸在个人私怨中。

“这么说,您当时就是活够了,觉得外面那些人也都应该赔死。您不是出于胸怀民族仇恨才那么干的?”

“我才不管那些呢。”外祖母说。她真令我失望。

但是我认为,一九三八年那个早上,本来是应该发生点事情的。荒井原带了不少的人马,秦六指甚至看到有机枪架在风波桥上。摆明了,找到军火也好,找不到也好,仗是要打的。当然,最好找到军火。

而实际情况是,那个早上未起任何干戈。外祖母黄杏儿呆呆地站在两口箱子跟前,看着那堆派不上用场的废铁。早就胸有成竹的胡菰蒲等荒井原他们进去以后,才拄着阴沉木手杖,不慌不忙地走了进去。荒井原看了看两口箱子里的东西。其他人也伸过脑袋,去看箱子。然后就是等待。等待什么,没人知道。

外祖母不耐烦了。荒井原就在她身边站着,近得有点过分。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人都看着站在箱子跟前的他俩,整个场面有些怪诞。外祖母没有抬头,她看着荒井原踩在地上的靴子。他用衣服靴子皮带把自己武装得很严实。外祖母想,恐怕没人像她一样知道他身上的刀疤、胎记、毛发。她越想越生气。偏偏荒井原好像很享受跟她站在一起,他甚至扭头对外祖母眉目传情。他们身后站着胡菰蒲、胡谦、老黄、胡逊、韩角声、马一传、胡则全、秦六指等等一干人,后院及耳房旁边的过道里挤满日本兵。这些人都沉默地等待事态发展。

外祖母扭头看了看胡谦。那汉奸对她视而不见,表情肌就像患上了瘫痪症。她又看了看她爹老黄。老黄顾不上欣赏这幅场景:他惊讶地对这间房子四处打量,不明白那么多箱要命的东西都跑哪去了。凉房钥匙一共两把,他和胡菰蒲各一把。这就不难得出结论:是老爷藏起了枪支弹药。但老爷把它们藏到哪里去了?曾祖父那天甚至想到了会变魔术的白老板。这可怜的老实人。外祖母接着看了看胡菰蒲。胡菰蒲回看了她一眼,外祖母心里有些慌乱。她觉得胡菰蒲看透了她和荒井原之间的事。外祖母又看了看余下的那些人,他们脸上都写着各自的想法。

外祖母很不喜欢荒井原当着众人的面那么看她。她又羞又恼,实在没办法,就随手去拿箱子里的一把生锈的剑。剑很沉,超乎她的预料。她一边埋怨,一边咬着牙试图把那沉重的剑柄握在手里。

“您以为当个英雄容易啊?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您知道多重吗?80斤!吕布的方天画戟更重,100斤!黄忠的大弓17斤!就连不太会武功的刘备的剑都有20多斤呢。看电视上人家耍起来跟玩似的,人家那都有非常了得的臂力和肺活量!您别看三国里面英雄遍地都是,就觉得英雄好当。”我说。

外祖母不同意我的看法。“电视上那都是胡诌的。”她说。

“反正您没举起那柄剑,是不是?这个事实足以说明,古代英雄那真不是吹的。历史不断更替,现代武器越来越高端,英雄却越来越少,快要绝种啦!江山如画英雄美人的时代已经死去。如今的男人,真是令人失望。”我想起我认识的形形色色的男人,真是清一色的令人失望。我遗憾自己没能生在古代。

外祖母没能举起那柄超乎她预料的剑,甚至只是勉强提了提剑柄。她感到剑尖像和箱子粘在一起了似的。她认为那蠢笨的铁家伙很丢她的面子,羞恼的程度因此加深了几分。更让她羞恼的是,荒井原仿佛料到她无法举起那柄剑。他可恶地笑了笑。外祖母放下那柄剑,改拿一支箭簇。箭簇长约十厘米,在外祖母手里像是一把生锈的簪子。她把三角形的箭尖朝荒井原戳过去。荒井原身后站着几个日本兵,见这个中国女人竟然敢对他们的长官动武,呼啦一下就包抄过来。荒井原动都没动,只是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朝身后的这几个手下傲慢地摆了摆,让他们少管闲事。荒井原不慌不忙地握住那支伸在他鼻子尖部位的箭簇,连同外祖母的手握在一起。外祖母的脸涨得通红,她使劲想抽回自己的手。这时候她又看了看胡谦,带着点哀求的意味。胡谦的表情肌纹丝不动。外祖母抬起脚,去跺荒井原的靴子。她的软布鞋踩在荒井原的靴子上面,显得十分滑稽。

外祖母说,当时有几个人想动手,包括韩角声、胡逊、还有胡则全。统统都让胡菰蒲用目光拦住了。他阴沉地注视着那一幕。

“众目睽睽之下的打情骂俏。”我乐不可支。“然后呢?荒井原把你的芊芊玉手拿到嘴边,吻了一下?”

外祖母脸上泛起红晕。但马上这红晕就没了。“他敢!”

“这么说,他没干?”我有些失望。“英雄都死去了。男人都死去了。要是荒井原那么干了,多浪漫啊!”

“那是什么时候?”外祖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那是打仗的时候!”她说。

我说:“谁规定打仗的时候不能有爱情?爱情只跟男人女人有关,跟打不打仗没什么关系。再说了,荒井原可是您的第一个男人啊!您可别对我说,您对这个不在乎。爱情其实很简单,问题是,往往女人很愚蠢,不知道自己爱的到底是谁。比如说您,总觉得自己爱的是胡谦,这只是一种先入为主的概念化的认识而已。其实,我认为,您的爱情在那个夏天已经不知不觉地发生了转移,只是您愿不愿承认。另外,您的潜意识总在干预您。它反复提醒您,应该始终把爱情和那个抛弃您的人捆绑在一起。”

我知道这套理论不宜用在外祖母身上,她九十四岁了。

那个早上,胡菰蒲这只老狐狸洞若观火。我相信,他明白那个早上胡宅是安全的,风波镇是安全的。他用阴沉的目光阻止了韩角声。接着,荒井原把外祖母的手放下了。他转身对胡谦低语几句,掉头走出凉房。

“让我猜猜。”我说,“他是不是让胡谦传话,他要履行诺言,放了串在一起的那些人?”

“嗯。”外祖母点点头。

“您知不知道,您是风波镇的功臣?”

外祖母笑了笑。“他让胡谦给我传了一句话。”

“让您去炮楼陪他喝清酒,听音乐?”

“嗯。”外祖母点点头。

我很想在外祖母一生的故事当中,找到一个完美的真爷们儿。但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瘦弱的。

胡谦面无表情,在众目睽睽之下告诉外祖母,太阳落山之前,她务必要到鸟窝村的炮楼里去。然后,荒井原就带着他的人马,包括那几挺没派上用场的机枪,浩浩荡荡走过风波桥,拐上大道,返回了炮楼。他履行诺言,留下了早上抓住的那些人,包括秦六指。

“秦六指应该遭到处置。”我说。

“秦六指吓得尿了他那天早上的第三次裤子。日本人一走,他就瘫在后院,怎么也站不起来了。韩角声照着他的后心踢了一脚,踢得他哭爹叫娘。马一传也吓唬他,说要让保安队把他捆起来,在镇上游街示众。秦腊八求了韩角声又求马一传。最后还是胡老爷发话,大家才放过了秦六指。”外祖母说。

“胡菰蒲怎么说?”

“他说,算了吧,老秦也是被吓坏了,信口胡说。什么也大不过命,人为了保命,做出什么样的事都可以原谅——我觉得老爷这是话里有话。说给我听的。”

“您是说,他在提醒您,应该在落日之前赶到炮楼去?”

“我觉得是这意思。”外祖母说。

“古代皇帝最擅长干和亲的事。您只要抓住机会,就会在历史上留下一段佳话。”但我知道,历史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佳话,反而,外祖母任性地炮制了另外一段历史:她没去鸟窝村的炮楼。

“您为什么不去炮楼?我给您出一道选择题,您来选择一下。一,您不爱荒井原;二,您不愿把自己沦为交换条件;三,您不想让关系继续复杂下去。”

“我选四。”我的选择题还没出完,外祖母就打断了我。

“这么说,您承认自己对荒井原并非一点爱意都没有。”我得意洋洋地说,“貌似您没给我答案,但我却得到了另外一个答案。”

“您没去炮楼,那伙人能答应吗?”我不无担忧。“我说的是胡菰蒲和马一传他们这伙人。马一传肯定比胡菰蒲还希望您舍身救镇。”

“日本人走后,马一传留在客厅里,和老爷嘀嘀咕咕。你曾祖父愁眉苦脸地来到我房间,一张长脸都快掉到地上了。他问我是怎么想的,我就问他是怎么想的。”

“他怎么说?不会同意牺牲您吧?”

“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想。”

当时,外祖母甩了我曾祖父一眼,鼻子哼了一声,脸扭到旁边,负气地说,您不知道,那就无所谓。我去也行。曾祖父哭唧唧地说,你就当二十年前,你娘在念头岭没把你生下来,带你一起见阎王去了吧。

“胡逊呢?”我希望在外祖母灰暗的眼前照进一丝光明。

“他也来了,说要带我跑。从湖上跑,划船,一路往南。”

“私奔?”我说,“这也不失为一个策略。”

外祖母那天再一次感到,她对秦腊八说过的想离开风波镇的念头强烈到了极点。外祖母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她打开一口紫红色掉漆的箱子,翻检自己那些在胡家做下人穿过的衣服。翻来翻去,最后她决定一件也不带。她坐在炕上看看这间住了二十年的小屋,然后躺倒在炕上,蒙上一条被单,什么也不想,睡着了。外祖母觉得,那是很久以来她睡得最舒服的一觉。那天胡菰蒲和初秋都没使唤她,他们吩咐下人在进门出门的时候放轻脚步,尽量不要打扰她。最坐立不安的人除了我曾祖父,还有胡逊。这个布店小掌柜得到了外祖母的答复:落日之前在风波湖边见面。小掌柜被这突然的兴奋打击得几近崩溃,他在店里装模作样地熬了一上午,午饭一吃完,就回屋带上自己攒下的银钱,偷偷去了风波湖。他觉得这一走可能永远回不来了,还走进小木屋坐了坐。神奇的疯女人仿佛猜到他要逃跑,忧心忡忡地盯着他看来看去。疯女人看他几眼,再摇摇头。胡逊不明白她摇头的意思。

当胡逊躲在芦苇荡里挨了一下午蚊虫叮咬,最后得知外祖母已经神秘失踪之后,才终于明白,疯女人摇头的意思是:他跑不成。

“疯女人真这么神,什么都能掐算出来?”在我看来,疯女人就像是上帝派来给风波镇指点迷津的。要是她还活着,我非请她给我指点一下迷津不可。“她到底去哪了?”我追问道。

“没人知道。她后来神秘失踪了。有人说,看到她摇着家门口那只船,一直摇到湖中心;然后一阵大雾刮来,她忽然不见了。可能是淹死了吧。”外祖母顿了顿,问我:“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湖里差点淹死两个小孩?”

“记得,”我说,“马一传的孙子,大马和二马。”

“大马二马让人救上来后,说,他们先是觉得那里有漩涡;游过去后,发现一条老大的鱼,就想捉住那条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大鱼。大鱼甩甩尾巴冲到湖底,漩涡把大马二马卷了进去。他们在湖底下看到两块大石棚,大鱼游到石硼中间的缝隙里不见了。大马二马想游回去,但那股漩涡把他们俩往缝隙里卷。后来,漩涡奇怪地改了方向,水流开始朝上旋,大马二马顺着漩涡,好歹浮上湖面,捡回了两条命。”外祖母说的这段故事,曾经在风波镇盛传过几年,我依稀记得。当时很多人不信,说是小孩子怕回家挨揍而信口胡说。不信的人就驾船驶到湖心去一探究竟。风波湖汪洋一片,人们很少驾船跑到湖心去,谁也不知道湖底到底有多深。自告奋勇驾船去的人一共两个,只回来一个。回来的这个,奇怪地患上选择性失忆症,忘掉的就是驾船在湖上的那一段。这下人们都不得不相信:湖心有条成精的大鱼。老人们充分发挥虚构和想象力,把它和疯女人联系到一起。

这天下午,我是在风波湖边度过的。说实在的,我很怀念小时候的风波湖。那汪洋一片的浩瀚大水。现在,政府设立了风波湖管理所,给湖加固堤坝、修建了拦洪闸。它变成一个靠科学调度的有规定汛限水位的湖。我坐在修葺齐整的堤坝上,身后是一条干净平坦的柏油路。柏油路环绕着风波湖。湖西那条路更宽,往南直到麦县,往北直到虹城。我想看到小时候那一丛丛的芦苇荡,但是遍寻湖面,只有浩瀚的大水。我又极目远眺,试图看到湖心那神秘的漩涡;但湖面平静得像一匹巨大的丝绸。

就更别提疯女人的小木屋了。我坐着的位置,大概就是外祖母年轻时经常坐的地方。这么说,小木屋离此不远。一九三八年,胡逊驾着胡菰蒲留在湖边的那条木船,藏身在一片芦苇荡里。他不时地探出头,朝我现在坐着的位置眺望。但我的外祖母,却在黄昏时分离开胡宅,悄悄穿过落日街。她经过镇东头老罗头的家,走上广阔的遍布石子的河滩。她没去鸟窝村,也没来湖边,而是爬上了念头岭……

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出现在我身后。“小心”,他说。

我回头看了看,是风波湖管理所所长老于。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身量高大的男人,风波镇上的人都老于老于地称呼他。“老于,”我也这样叫他。“大热天的,你在这走来走去的干吗?”

“值守啊,”他说。他站在我旁边,放眼浩瀚的风波湖,有点君临天下的气势。“放暑假了,为防止小孩子偷偷跑到湖里洗澡,虹城公安分局开展凉爽警务活动;镇派出所贴民意、护民生,安排民警和我们管理所一道组成联防队,在湖边进行不间断的日常巡逻。”老于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沿着湖边横空一扫。“看看,那些警示牌,花了派出所一千多块呢。”

我看了看离我最近的一块警示牌,上面写着:“别让脚下的水花变成亲人眼中的泪花!”蓝底白字,大大的惊叹号。

“天热了,也到汛期了。去年一场大雨,让风波湖来水量达到了400多万立方。幸好前期预留了库容,再加上科学调度,没造成什么危险。今年还不知什么情况呢。”老于说。

“今年入夏以来,一直干燥少雨,应该没什么汛情。”我说。

“那可不一定,”老于说,“根据我的经验,这样的夏天没雨则已,有的话就是强降雨。”

“大雨好啊,”我说,“您不觉得这风波湖死气沉沉,毫无生趣?我小时候,它可不是这样子。那时候没修堤坝,也没什么泄洪闸,但是不管下多大的雨,也淹不了风波镇。老人们都说风波镇有泉眼,雨下大了,自动顺着泉眼渗到地下去了。现在那些泉眼都哪去了,难道淤塞住了?”

“环境破坏得太厉害了。”老于总结道。

老于走后,我继续坐在那里遐想。一阵困意袭来,我不知不觉把头趴在膝盖上睡着了。湖水哗啦哗啦的声音潜入梦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掉进了水里。四周是暗淡的蓝黑色,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憋着气,但还是有一口水猛然挤进我的嘴里。

醒来后,足足过了好几分钟,我才明白刚才只不过做了一个梦。湖在哗啦哗啦地响着,湖面上闪着柔和的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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