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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胡菰蒲站在落日街上,目光越过胡宅飞挑的廊檐,隐约看到鸟窝村那粗壮的炮楼的顶部。韩角声站在他旁边。

“老爷,都探听清楚了。炮楼非常坚固,墙厚一米。有射击孔八十二个,瞭望台一处。易守难攻。里面驻守日本兵两个中队,由荒井原任指挥官。日本兵吃喝所用,都由附近沦陷的村庄提供。各村都成立了维持会,伪军猖獗一时。鸟窝村是这一代的新据点,站在炮楼上能清清楚楚看到四周的十几个村子。”

“唔。”胡菰蒲点点头。“这几天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搞过两次军事演习。日本兵通过射击孔朝外射击,硝烟弥漫。另外,他们加固了炮楼外壕,把金牛河下游的水改道,流到外壕里。还在炮楼北边挖了两口水井。村子里只剩下三分之一人口。”

“日本人把据点选在鸟窝村,一来是因为村子小,容易扫荡;二来是因为,村子和金牛河下游毗邻,饮水方便。那么多人马在炮楼里据守,水是万万不能断的。”胡菰蒲又朝鸟窝村的方向眺望了一阵,就拄着阴沉木手杖回到胡家大院。

黄昏的风,吹来一阵阵蛙鸣。

晚饭过后,老黄来到客厅,向胡菰蒲禀报,说有客来访。“厂里来的。”老黄悄悄在胡菰蒲耳朵边补充道。

“请进来。关紧大门。看看后面有没有人盯梢。”

哑巴厨子在一口大锅里挥着铲子炒菜。杏儿掀开另一口大锅,一团白汽冒出来。她朝后躲了躲,觉得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回头一看,惊得大叫一声。哑巴厨子以为出了什么事,提着铲子跑过来。杏儿朝他摆摆手,让他回去继续炒菜。

站在杏儿面前的,是打扮成伙计模样的白鸥和早川千春。这三个女孩抱成一团,叽叽喳喳地亲热了一会儿,才进厅堂去见胡菰蒲。

胡菰蒲没想到厂里来的人竟然是两个女孩子。兵荒马乱,也不知道白老板是怎么想的。白鸥看出胡菰蒲的想法,掀开衣襟露出腰上的枪,说:“胡老爷瞧不起我们女流之辈啊?要不,咱俩比试一下。我一枪打中树上的石榴;您打什么呀?”

“不敢不敢!古往今来,多少巾帼女侠留名青史,令须眉男儿自愧不如啊。花木兰、穆桂英、秋瑾,都是女中豪杰。”胡菰蒲说。

“这还差不多。”白鸥放下衣襟,大咧咧地往凳子上一坐,朝胡菰蒲一抱拳。“在下是白鸥;这位不用介绍了吧,贵府的旧客。”

老实说,面对早川千春这位旧客,胡菰蒲心里可不是一般的滋味。这女孩子可是冲着他们家胡谦来到中国的;谁知现在,胡谦成了汉奸,这女孩子却跟白老板混在了一起。

“是早川千春小姐,欢迎再次光临寒舍。”胡菰蒲搞不清楚这个早川千春如今到底是什么来头。不管怎么说,她是个日本人。

“我叫白千春,改名了。”早川千春好像看出胡菰蒲心里在打算盘。“我不喜欢侵略,我向着正义。”

杏儿端着菜送上来,正好听到早川千春说她改名叫白千春,就拿眼去看白鸥。白鸥朝她眨眨眼,撇撇嘴。

“爹,您说她为什么改名叫白千春啊?”黄杏儿坐在灶膛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往里添草。

“不知道啊。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爹担心啊……这女孩子毕竟是个日本人。”老黄在灶房里走来走去。

“您怕她是日本女间谍?”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老黄表情严肃。“杏儿,晚上我安排她们俩到你房里去住;你套套她的话,看她到底是什么人。”

“我觉得她不是什么女间谍吧?白老板不会看错人的。”杏儿一下下拨弄着灶膛里的火,心里也翻江倒海个没完。从她去虹城到现在,时间大概过去一个多月,她觉得白鸥和早川千春都变了很多。她有点向往她们俩在砖瓦厂的生活。

晚上,老黄果然安排白鸥和早川住在杏儿房里,三个女孩在被窝里滚成一团。“告诉你吧杏儿,这次我们俩是主动要求来送信的。因为想你啦!”白鸥说。

“白老板那么放心你们俩啊?”

“他想借这机会顺便锻炼锻炼我们俩,将来要把我们俩培养成双枪老太婆,哈哈!是不是啊白千春?”

“你们俩都会打枪了?”杏儿问。

“那有什么难的。”白鸥说,“厂里有的是神枪手,免费教。赶明儿我教你。”

“我可不敢学。”

“胆小鬼。”早川千春说。

杏儿看了一眼早川千春。“你学开枪干什么?打谁啊?打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我谁都不打,我自卫。”早川千春说。

“你立场有问题。”黄杏儿把胳膊肘垫在后脑勺下面,看着屋顶上的一根房梁。

“杏儿,咱俩是朋友,不是敌人。我已经不爱胡谦了。你还爱吗?”早川千春把脸趴到杏儿跟前,态度极其真诚。

白鸥也凑过来,极其神秘地说:“杏儿,你知道白千春现在爱上谁了吗?”

“谁啊?她在中国还认识谁啊?”杏儿一时还真猜不到她能爱上谁。

“告诉你吧,白芦,白老板!哈,没想到吧?”

“你叔叔?”杏儿扭头看看白鸥。

“他不是我叔叔,只是我父亲的徒弟而已。千春太讨厌了,非要跟我争白芦。告诉你吧,杏儿,我也喜欢他。”

“啊?”杏儿让这两个妖魔鬼怪给弄懵了。“那你们俩怎么办呀?不是成情敌了?”

“才不呢,”白鸥咯咯地笑起来,“我们俩说好了:都爱,都不要。”

黄杏儿很正色地看看千春。“你真不爱胡谦了?为什么?”

千春很甜蜜地笑笑。“不为什么,因为我又爱上了我更爱的人。你呢,还爱胡谦吗?”

杏儿没回答。她把目光又转回那根房梁,很认真地想了想。她觉得自己还爱着胡谦;再想想,又觉得不爱了。从什么时候不爱的呢?她又想了想。如果硬要找个时间的话,她想,那就是在鸟窝村炮楼里,她从荒井原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吧。

“不爱了。”杏儿说。

“为什么?因为他是汉奸?”白鸥问。

“不为什么。说不出来。跟他是不是汉奸好像没什么关系。”杏儿说。她考虑要不要把在炮楼里的事说给白鸥和白千春听。但白鸥打了个呵欠。

“困了。乖乖,从虹城到这来,一路上我们俩是一个劲地急行军啊。还要专门抄小道,避开日本鬼子。”

杏儿压住了诉说的欲望。

胡菰蒲连夜召集韩角声和曲则全在凉房开会。念头岭上挖出的古代兵器和亮锃锃的新式步枪,加重了房里的凝重气氛。

“刚才我已经把情况都介绍了。荒井原的那批枪支弹药从天津港上岸,前天到达虹城。因戒备森严,白老板他们在那里无法下手。这批枪支弹药估计这两天会从虹城出发,送往鸟窝村据点。组织上要求我们务必在中途截下这批枪支。一旦这批枪支运到鸟窝村,对我们日后拿下据点十分不利。”胡菰蒲看了看在场的几个人。“大伙都说说自己的看法。”

“您看,马镇长那边要不要知会一下?”老黄说。

“角声,你说呢?”胡菰蒲把脸转向韩角声。

“我觉得不必。马一传本来就是个中立派。荒井原占据鸟窝村之后,和风波镇之间还没起过什么冲突,马一传肯定不会先去冒犯荒井原。咱们如果把消息透露给他,保不住会是什么结果。所以,我建议这次咱们自己偷偷干。”

“则全,你的意见呢?”胡菰蒲看看曲则全。他对曲先生的这个孙子很是喜爱。

“我也赞成声哥的看法。马一传是不会出动保安队来和我们合伙干这件事的。”

胡菰蒲微微点点头。“行,我跟大伙意见一致。那就这样:角声,马上派人去探听枪支走到哪里了,回来我们再定怎么劫枪。”

胡菰蒲站在凉房门口,欣赏夜影下一串串的凌霄花。老黄在后边跟着。“老爷,咱们真要去夺枪?”

“你说呢?你给我个不夺的理由。”胡菰蒲两手拄着手杖。

“现在胡谦少爷在那边,”老黄用下巴颏指指鸟窝村的方向,“要是日本人知道是咱们把枪给夺了,胡谦少爷……会不会有危险?”

“看他的造化了。我胡某人半生光明磊落,聚财也靠的是勤勉节俭,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胡谦长大成人,有他自己的人生观了;他去给鬼子做翻译,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这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人的命还不如一棵草。他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能活一天是一天。我们都不敢保证,今天活着明天是不是还活着。说不定半夜三更,一发炮弹从什么地方飞过来,做着梦就过去了。”

老黄长长的脸扭歪着,想哭。“毕竟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还是他老子我造出来的呢!”胡菰蒲把阴沉木手杖在青砖地上戳了一下。

“咱们是不是想法跟胡谦少爷联系一下?让他到时候躲着点?省得有个什么闪失。”老黄像个娘们似的。

“你怎么这么糊涂!他现在给日本人做事呢!我倒是觉得,他早一天离开这个世道,比这么活着好。”

胡菰蒲这话把老黄吓了一跳。听起来,像是胡菰蒲要去暗杀胡谦似的。胡菰蒲看出老黄的忧虑,说:“他吃谁的枪子,老天爷会有安排的。”

老黄这才放下心来。他走到二道门边,朝前院看了看。“还没睡呢,闭着灯。叽叽喳喳的。老爷,您说,这个白千春什么来头啊?”

“一个日本女学生呗。”

“可靠吗?”

“白老板想必早就对她考察过了。再说,白鸥和她是同学,应该比较了解。我看她也不像是日本派来的间谍。不过,这年月,什么事都说不好,防着点没什么坏处。”

“白老板不应该把送信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来办。万一泄了密怎么办?”

“呵呵,老黄啊。你真单纯。白老板什么人?肯定留着后手呢。我估摸,白老板也是借这机会在考察她。”

主仆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胡菰蒲才拄着手杖,把青砖地敲出清幽的声音,打算回去睡觉。他迈上三级台阶。老黄替他推开雕花木门。他挥挥手,让老黄回去睡觉。

胡菰蒲没开灯。他熟悉卧房的摆设。太太初秋已经睡熟了,鼻息匀称。胡菰蒲摸黑坐在窗下的一把黄藤椅子上,手杖斜靠在旁边的桌子上,顺手摸起一棵核桃在手心里摩挲。这颗核桃是胡菰蒲从南方带回来的,专门用来把玩。漫长的年月过去,核桃圆润,每一条细微的纹路,胡菰蒲的手掌都熟悉。

这夜出奇地静,鸟窝村方向无声无息,没有枪声。落日街上连狗的梦呓都没有。这就依稀听得到瓦楞上猫蹑足跑过的声音。胡菰蒲侧耳听了听:声音掠过卧房顶上的瓦片,落到旁边的耳房上,惊动了栖息在厨房顶上的鸽子。有几只在巢里发出骚动。

胡菰蒲拄起手杖站在门边,轻轻打开雕花木门,站在台阶上朝左看。过道左边的耳房上,一个影子晃了一下,消失了。胡菰蒲又仔细看了看——耳房上面的瓦片静静浮着,在月光下黑黝黝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胡菰蒲站在门口,看了看天。胡逊出现在二道门里。“老爷,您也醒了?”他四下看看,绕过荷花缸,走上台阶。“老爷,您是不是听到什么动静了?”

“深更半夜的,你在说什么?”胡菰蒲说。他看看胡逊。由于匆忙,这孩子连鞋都没穿好,脚跟还露在外面。

“老爷,我听到瓦片上有人。先是在前院,好像杏儿的房顶上。然后又跳到厨房,从厨房跳到东厢房上了。”

“哪有什么人,我怎么没听见?”胡菰蒲说。

“老爷,鸽子都惊动了。肯定有人。”

“那可能是猫吧。”

“老爷,我听就是人踩在瓦片上的声音。不像猫。”

“你说,原来是在杏儿的房顶上?”胡菰蒲问。

“好像是。”

“杏儿她们睡着了没有?”

“叽叽喳喳说了半夜的话,怕是累了,早就睡着了。”

“我刚才也听到声音了,出来看到是一只猫;踩着耳房跳出去了。”胡菰蒲打了个呵欠,对着厨房房顶吹了声口哨,鸽子立即安静下来。“你看你,鞋子都没穿好。回去睡吧,别大惊小怪的。”

胡逊狐疑地看看胡菰蒲。他分明听到是一个人踩在瓦片上,而不是什么猫。猫爪子和人脚能是一样的声音吗?这些天,好像一切都在发生变化。鸟窝村已经沦陷,想必风波镇也难保。徐二思每天都在布店里鼓动他们:跑吧,早跑早活命。

胡逊早上起得有点晚,他头疼得厉害。走进布店的时候,胡逊看到薛寡妇正在里面坐着。其实薛寡妇略微有点姿色,因为妆化得不好,反而把那几分姿色给破坏了。前段时间,秦腊八的爹秦六指从鸟窝村的跛子那里弄来不少银两,一半都花在了这个薛寡妇身上。所以,秦腊八见了她就烦得要命。可是薛寡妇手里明晃晃地拿着银钱,秦腊八又不得不把布卖给她。

“你来了,你给她量。”秦腊八没好气地对胡逊说。“仗都快打过来了,还做什么衣裳啊。小命都不知道能丢在哪儿。”

“哎哟,小腊八,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嘛,活一天就得好好活。是不是啊小掌柜的?”薛寡妇脸皮厚,不管秦腊八怎么刺挠,就是不动气。

秦腊八坐在椅子上,手里忙活着,在做一双鞋。徐二思探头探脑地看。“腊八,给谁做鞋呢?”

“给我自己。”秦腊八说。

“男鞋吧?你穿男鞋?”

“你管呢!”

“嘿嘿,腊八,咱俩商量一下,这双鞋给我行不?你那跛子男人已经死了,你也不好嫁了。就嫁给我吧,我不嫌弃你。”

秦腊八蹭地站起身,换到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我死了也不会跟你。讨厌。”

“那你想跟谁?你想跟的人说不定还没看上你呢。”徐二思笑嘻嘻地说。

秦腊八不理他,继续纳鞋。

胡逊一直在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先是白老板神神秘秘地来了一次;接着,镇上学校里的曲则全老师也成了胡宅里的座上客;昨天,那个名叫早川千春的日本女人居然又来了,还带来个女的据说是白老板的侄女。她们俩和杏儿嘀嘀咕咕了半夜,看来杏儿和她们也挺熟;昨天夜里,分明有个人踩在瓦片上,看来是想探听什么消息。可老爷愣说是一只猫;刚才,胡逊出门的时候,碰到韩角声神色匆匆地去了老爷房里,裤腿剐破了,两根布条在地上拖拉着。那条裤子还是胡逊的手艺。

他想七想八的,拿着把尺子,愣起神来。“小裁缝,想哪个姑娘呢,这么出神?”薛寡妇拧了胡逊一把。

正说着,黄杏儿从门外进来了。胡逊看看黄杏儿,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这布店不是胡家的呀?”杏儿眉梢挑了挑,横了胡逊一眼。

“不是。我是说……她们呢?”

“谁们啊?你说梦话呢?”杏儿瞪了胡逊一眼,示意他别乱说话。

“昨晚做梦了,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呢,嘿嘿。”胡逊挠挠头。

薛寡妇看看杏儿再看看胡逊。“杏儿,我们正说着呢,不知道小裁缝在想哪家的姑娘,你就进来了。巧不巧啊?”

“这有什么巧的?少见多怪。”杏儿没说话,秦腊八接上了话茬。小脸紧绷。

“哟,有人不高兴啦!”薛寡妇拍拍自己的嘴巴。“我再也不说啦。小腊八,别动气。我也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什么都看透啦。”

“她不就是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外乡来的锔锅匠好过吗!看透了。看透了又能怎么样?” 薛寡妇扭着壮硕的屁股走了,秦腊八没好气地说。

薛寡妇年轻时,自从和锔锅匠睡过一次,就念念不忘,整天盼着锔锅匠再来,把自己领走。为此,薛寡妇让老薛差点揍死。还嘴硬。老薛每揍她一下就问,跑不跑?她说,跑。老薛差点没把她舌头拽出来。可惜锔锅匠再也没来过。

布店里又只剩下四个年轻人。一时都不说话,沉闷着。在风波镇上,黄杏儿也就能和秦腊八说上几句话。但这段时间,两人之间有点别扭。“胡逊,徐二思,你们俩出去一会儿,我和腊八有事。”杏儿扭头朝胡逊和徐二思说。

“什么事啊?我也想听听。”徐二思嬉皮笑脸地凑过来。

“女人的事!”杏儿说。“快走快走。”

“你让我们上哪去?”

“大街上。风波湖。随便。爱去鸟窝村也行。”杏儿没好气地说。

把胡逊和徐二思赶走,杏儿却不知道说什么了。“腊八,我不想在风波镇呆着了。”过了很久,杏儿才冒出这么一句。

“那你要去哪?”秦腊八吃惊地抬起头,鞋也不做了。“你可是在念头岭出生,在风波镇长大的呀!你能去哪?”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不想在风波镇了。这个地方我呆够了。”

“是因为胡谦吧?”秦腊八把鞋子放下,往凳子里面坐一坐,两只脚勾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他当他的汉奸,你还是你,不就行了?没了他还不能活呀?风波镇上还有别的人喜欢你呢。”

“腊八,我知道,你说的是胡逊。但那不可能。”

“你们三人一块长大,他们俩都喜欢你,这谁都知道。现在胡谦不要你了,胡逊不定有多高兴呢。照我看,胡逊不比胡谦差多少,不就是出身不同吗。人又决定不了自己的出身。胡逊要是像胡谦那样,留洋一回,我看比胡谦强。胡谦又怎么样?还不是回来当了汉奸。”秦腊八边说边难过。但她和黄杏儿也算是好姐妹,虽说因为胡逊,她经常吃吃黄杏儿的醋,但见杏儿这么神思恍惚的,也不免心生恻隐,心想,干脆让胡逊和杏儿好了吧,我也了却这桩心思。

杏儿木呆呆地看一只蜘蛛在柜台一角忙着结网。网一圈圈扩大,风一吹,颤悠悠的。她觉得,自己现在面临的不是和谁好的问题,而是另一个巨大的问题。那问题是什么,她自己却又总结不出来。反正她感到什么都没意思,也压根不去想情啊爱啊那一套。一句话,她已经走出了青春岁月。“腊八,你和胡逊好吧。”她说。

“那你呢?”秦腊八把勾在一起的两只脚散开,又勾起来。

“别管我。”黄杏儿心里空得很。天没亮,白鸥和白千春就趁街上没人,打扮停当离开了胡宅。她们每人腰里都别着一把枪,绑腿里还有匕首。她们一走,杏儿难受得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场。

韩角声带着二十几个兄弟,猫在一片小树林里。这片小树林是无忧村的。无忧村三面环山,村西一条土路从西山背面绕过来,贴着狭长的西山,绕过南边村口。蜿蜒十几里地后,有一处干涸的河滩;从河滩上横穿过去,能拐到大路上。沿着大路再走十里地,就到了鸟窝村。

二十几个弟兄都是傍晚时分,三两个一伙,分散抄小路、钻林子赶到这里的。无忧村三面环山,唯一一条小路也离大路很远,基本上和外界隔绝;人口少,只遭受过日本人一次骚扰。骚扰过后,跑到山里藏起来的村民又回到村子里。比起其它村庄,这里有点像是一个被战争遗忘的角落。

“声哥,鬼子一定会走这儿吗?”韩角声旁边的一个伙计问。

“会。”韩角声说。其实,他也不知道鬼子是不是一定会绕道无忧村,这消息是白老板信上提供的。经过和胡菰蒲几人反复分析,大家都认为,鬼子绕道无忧村的可能性非常大。为防止意外,韩角声安排了另外一拨人,埋伏在大路旁边的一条石桥下。一旦荒井原没走无忧村,就启动备用方案。

“还有多长时间能来?”有人等不及了。韩角声扭头看看,发现多数人都在紧张;并非真的等不及了。从傍晚集合开始算起,他们在小树林里猫了几个小时了。蚊子闻到人血的味道,一拨一拨前赴后继地来;大家都不敢使太大的劲去拍。随身带的干粮也都拿出来吃过了一次,再吃就算是夜宵了。长久的等待,正在缓慢地消耗白天韩角声给他们发动起来的打仗热情。

韩角声知道,这些人都是普通老百姓,虽然平时都在拳房练了个三拳两脚的功夫,但从没经受过正规训练,思想觉悟和组织纪律性都很欠缺。这两天,韩角声关紧拳房大门,突击给他们训练了一下技术,主要是如何使用三八步枪。这些人练习了两天拆枪装枪、瞄准、看三点一线、射击固定目标和移动目标、利用地形地物进攻撤退。由于封闭在拳房里练习,加上子弹宝贵,每人都只是练习要领;这使他们对真枪实弹地玩玩那铁家伙有种摩拳擦掌的热情。但是,这热情正随着等待而回归到现实上来:恐惧悄悄地在空气中蔓延。

“都别紧张,”韩角声说,“小鬼子在明处,咱们在暗处。今天夜里这一战,是你们每个人的第一次,对你们至关重要。战场永远都属于勇者,而非懦夫。你们今天不战,明天、后天也得战,因为鬼子总有一天要打到风波镇上去。主动出击,鬼子可能死在我们枪下;被动挨打,死的就是我们。你们谁要是想退缩,现在还来得及。放下枪,朝后转,一溜小跑,半夜就可以跑回风波镇,钻到被窝里去。”

没人吱声,大家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有人从腰上摸出一个玉米面饼子,咬起来。其他人像被传染了一样,也摸出饼子来吃。“吃吧,”韩角声说,“肚子空虚,人就会害怕。把肚子填饱了,胆也就壮了。”

小树林里不再有人说话,只有一片咀嚼声。吃了一会儿,有人问:“声哥,你不害怕?”

“害怕。”韩角声说,“每人都只长着一颗脑袋,掉了就没了,能不怕吗。你以为历史上那些大英雄到了战场上不害怕啊?除非他不是人。我第一次打仗时也怕得要死,裤子都尿湿了。次数多了,人的理性就会压倒感性。这是一种训练。我指的不是技术,而是心理训练。”

“你尿没尿裤子?”“你尿没尿?”几个人小声闹成一团。韩角声想,只要大家不紧张,就好办。万一紧张得真尿了裤子,还抢个什么军火啊。

半夜时分,一直把耳朵趴在地上的韩角声听到了大地的一丝异动。他小声说:“来了,准备!”

有一个人熬不住已经睡着了,被旁边的人用胳膊肘子撞醒,慌里慌张差点走了火。“都别乱开枪!别出声!全都给我装死人,听我指挥!”韩角声喝道。

所有人都把目光牢牢盯在山脚拐弯的地方。两束光线像手电筒一样把路照亮了,接着小心翼翼地爬过来一辆卡车。相隔不远又爬过来一辆。卡车在拐弯的这个路段开得很慢,显然知道这里比较危险。韩角声紧紧地盯着他们事先挖好的一个坑。车轮离它越来越近了,车灯照到坑上虚掩的泥土。车轮慢慢碾过来了。就在车轮压到坑上的一瞬间,韩角声抬起枪。四声枪响后,两辆卡车前大灯灭掉了;与此同时,第一辆车的车头猛地陷到坑里,车不动了。后面一辆虽然紧急刹车,还是跟第一辆车的屁股撞到一起。

“瞄准了再开火,一枪一个,兄弟们!注意不要朝车上开火!”韩角声叫道。

鬼子们从车上跳下来,端着枪朝树林这边张望。韩角声先开了一枪,干掉一个鬼子。“旁边那个,交给你。别紧张,瞄准,三点一线。”韩角声对旁边的人说。

砰!枪声响了。“声哥,没打中。”那人带着哭腔说。

“再打!”韩角声说。

一时间,枪声响成一片。

十多分钟后,静了下来。只听到大伙儿紧张的喘气声。不知是谁过于紧张,又扣了一下扳机,子弹射向暗淡的夜空。

“上,兄弟们!”韩角声一声吼,端着枪跳起来。一行二十多人,除了一个崴脚的,其余人都一窝蜂钻出树林。“撒开脚丫子,拿出吃奶的劲,跑起来!”韩角声吼叫着。一行人呼哧呼哧跑到车跟前;有几个推小推车的人弯着腰,胳膊支在腿上,伸着舌头呼呼大喘。韩角声吼道:“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上车,搬货!想死的就像狗一样在这里喘!鬼子马上就会来!”

一听后面还可能会来鬼子,谁也不敢歇着了。一部分人站到车上去,一部分人在车下接。“声哥,都是箱子!搬长的还是短的?”

“妈的!蠢!长的是三八大盖,短的是子弹!都给我搬!”

箱子很快从车上搬下来,卸到小推车上。几个人撒开脚丫子没命地推到树林里。树林里有他们提前一天挖好的十几个大坑,箱子被七手八脚地卸进去。几个人抄起铁锹,哗哗地往上面盖土,最后再拖上几根树枝、撒上一层树叶子。

“声哥,麻包呢?要不要?”有人弄开一袋麻包,里面淌出白花花的大米。

“要!狗娘养的,这本来就是咱们的东西。搬到小推车上!”韩角声说。

于是这帮人又一窝蜂跑出树林,去卸麻包。“不要多装,一辆车只装两包,不要偏沉就行了。”韩角声担心推多了跑不快。“算了算了,不装了,逃命要紧。鬼子听到枪声,可能马上就要来了。这十里八乡每个村都有日伪军。”韩角声又改变了主意,让他们别装麻包了,马上推着空车离开这是非之地。他让他们还是三两人一伙,分头跑。拣僻静的地方,林子啦,坟地啦。鬼子的摩托车开不进去的地方最安全。“这些小推车,必要的时候也扔掉,别为了一辆小破推车丢了命。”

一行人迅速分散,消失在夜色里。

韩角声穿过树林,在小路旁边的庄稼地里潜行。其他人都四下作鸟兽散,他搀着崴了脚的那个倒霉蛋。“二十多人谁都没挂彩,就我自己受伤了,声哥。”这人外号小螳螂,平日专门照管拳房,擦擦器械,打扫打扫卫生什么的。跟着韩角声学得了几手螳螂拳,是韩角声弟子里面最拿得出手的;自己也比较得意,以小螳螂自夸。没想到这倒霉蛋压根没出树林,刚想打开脚丫子跑,就让一棵树根绊倒,把脚给崴了。“丢你脸了,声哥。”小螳螂哭丧着脸。

“你这叫什么受伤?太抬举自己了,”韩角声笑得迸出了眼泪花儿,“自己把自己的脚脖子给崴了,哈哈!”

搀着小螳螂走不快,大约快半个小时才走了没有几里路。而且这倒霉蛋不停地哼哼。“有那么疼吗?”韩角声扶着他在庄稼地里坐下来,“可能是骨头错位了,我看看能不能给你正回去。”

韩角声撸起小螳螂的裤管,吓了一跳。原来根本就不是崴了脚那么简单:有一根骨头已经变了形,离开它原来应该呆着的位置,直愣愣地转了个九十度角;像突然长出一根手指头,戳点着皮肉,想要说点什么似的。韩角声碰了碰那根骨头,觉得它就要戳破皮肉了。小螳螂也低头看了看。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忍不住哭爹喊娘起来。

“小点声!”韩角声伸手捂住小螳螂的嘴,把他的脑袋使劲往庄稼地里摁。他趴在地上听了听,断定有车轮声正在由远及近地开过来。不多会儿,几辆摩托车就亮着车灯,出现在泥肠路尽头。

韩角声悄悄把枪端起来。庄稼地里是一片玉米,叶子沙沙地在风里响动。“不跟他们打。放他们过去。”他小声说。

“咱们也打不过他们呀,声哥。”小螳螂说。

“谁说的?声哥我以一敌百!当初我在大刀会的时候,几百人,几百张大刀片子,都砍不了我!”

“吹吧?”小螳螂吃吃地笑,“那你身上这些刀疤哪来的?自己砍着玩啊?”

“别说话,来了!”韩角声又摁下小螳螂的头。

一共十几辆摩托车,扬起泥肠路上的黄土,在车灯前面滚成一团。就算每辆车上有三名鬼子,这也是三十多个。韩角声暗想,要灭掉这三十个鬼子,还真有难度。在小螳螂面前说说大话,那只不过是为了树立威信。他决定不逞能,把这些鬼子放过去,然后想办法尽快把这个崴了脚的拖油瓶弄回去。

摩托车风驰电掣地从庄稼地前面一晃而过,奔那两辆出事的卡车而去。韩角声刚想松口气,谁知道最后一辆摩托车居然停下了。开车的家伙一边解着裤子一边下车,站在路边上,朝着玉米地撒尿。这家伙撒尿的地方偏偏离韩角声他们不远,尿水唰唰地淋在玉米叶子上。

忍着吧,韩角声想。日本人的尿真臊。韩角声本以为鬼子撒完尿回去开着车一走,就没事了,没想到偏偏还就出事了。事还是出在小螳螂身上。这倒霉蛋总觉得今天太没面子,丢了师傅的脸,更丢了自己的脸。看到前面的摩托车跑得没影了,就想把撒尿的鬼子干掉,表现表现。小螳螂让韩角声摁在地里,枪压在身下,他要开枪就得把枪从身下拖出来。这一拖不要紧,崴了的那只脚一使力,疼得他忍不住叫了一声。鬼子的尿撒完了,刚想回身上车,听到地里好像有人在哼哼。他回头朝车上的另一个鬼子招招手。韩角声又下力把小螳螂的脑袋摁到地上,摁得小螳螂啃了一嘴的泥。两个鬼子端着枪站在路边朝地里张望,然后又对视一眼,开始用刺刀挑开玉米叶子,往地里走。韩角声偷偷摸到绑腿里的短刀。他决定用刀,尽量避免开枪,以免把刚刚过去的鬼子再招惹回来。

鬼子往地里走了几步,离他们很近了,只有几步远。这个距离掷飞刀有点太近,加上夜色和玉米叶子的障碍,连续使两把,让两个鬼子同时毙命,韩角声不敢保证百分之百能成功。管不了那么多了,韩角声朝左边的鬼子喉咙掷出一把短刀。短刀擦着一片玉米叶子准确插进鬼子的喉咙。韩角声接着掷出第二把短刀。谁知道,中刀后本应该往后倒的鬼子,让玉米挡住了,直接倒在右边的鬼子身上。韩角声的第二把短刀擦着这家伙的右耳朵,飞出玉米地去了。这是个很致命的时间差,右边的鬼子刷地端起枪来。

韩角声也本能地端起枪。但他清楚,自己比鬼子慢。难道我堂堂大刀会堂主,今天却要栽在一个无名鬼子手里?韩角声自嘲地想。

没有枪声。只是一瞬间,鬼子却倒下了。真是莫名其妙。韩角声庆幸自己没有扣动扳机。四下里重新寂静了。韩角声奔到右边的鬼子旁边,见他喉咙里也插着一把短刀。

“声哥,这回我小螳螂算是见识了!大刀会堂主,真是名不虚传啊!”醒过神来的小螳螂,对韩角声膜拜得五体投地。

“别拍马屁了。这第二把刀不是我的。”韩角声说。

“啊?那是谁的?”小螳螂四下张望,“居然还有和声哥一样的高手?干吗不现身相见呢?高手遇高手,难得一见哪!”

“闭上你这张嘴!”韩角声拦腰扛起小螳螂。

韩角声坐在拳房西厢房的房顶上,朝莽莽苍苍的金牛顶眺望。在他身后,一轮落日正缓缓下沉。落日街上走着镇上的人,有些人朝韩角声打招呼。他们习惯了坐在瓦片上的韩角声。

小螳螂拄着手杖,从落日街西头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在拳房门口仰脸朝韩角声看,龇牙咧嘴的。“声哥,我这脚怕是要残废了吧?”他从无忧村回来,就直接让韩角声扛到康老清的诊所;康老清给他把骨头正回去,上了夹板。

“胆小鬼,废物。这么点罪都遭不了?不要做我徒弟了。”韩角声从瓦缝里拔下一棵草,放在嘴里嚼,重新扭头去看金牛顶。“快进来吧,别杵在街上丢我的脸。”等小螳螂进了门,他又压低声音问道:“没告诉别人脚怎么这样了吧?”

“没有,声哥,放心。”小螳螂在院子里的一张石凳上坐下,仰头问韩角声:“声哥,你说,那天夜里到底是谁扔的飞刀?”

韩角声笑了笑。

“看样声哥你知道是谁?”小螳螂很好奇。

“我哪知道。可能是天上掉下一把飞刀吧。”韩角声慢悠悠地说。

小螳螂失望极了。“我回屋了,您也下来吧。成天像只猫一样蹲在瓦房顶上,也不知您在想什么。”

小螳螂哪能知道韩角声在想什么。来到风波镇十年了,谁知道韩角声整天在回忆他那一把大刀混江湖的往事呢。他那些飘渺的心事和抱负,也许只有胡菰蒲能懂。

“角声,在想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胡菰蒲什么时候跨进拳房大门,坐在石凳子上,坐了多久了,韩角声竟然没发觉。他踩着一把竹梯子蹭蹭几步下到院子里。

“唉,要不是我这条腿不行啊,我也真想爬到房顶上去看看。房顶上的风景肯定和地面上的不一样。”胡菰蒲说。

“就是看得远一点,开阔一点。没什么不一样,老爷。”韩角声说。

“那要分什么人看。你让小螳螂爬上去,他看到的和在地面上看到的可能没什么不同。他也不爱往上爬。让你角声爬上去看,肯定大不一样。真正的男人,爷们儿,就得爬到房顶上去看世界。”截军火旗开得胜,胡菰蒲很是高兴。

“老爷,咱们进屋说话?”韩角声有话想对胡菰蒲说,恰巧他来了。

主仆两人回到拳房韩角声的房间说话。拳房是个四合院,韩角声平时就住在西厢房。里面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二椅。胡菰蒲和韩角声一人一张椅子坐下,韩角声烧水沏了茶。“老爷,有一件事角声心有疑问。咱们截获的军火有四十箱弹药、四十只三八大盖、歪把子机枪一挺、王八盒子十支。对吧?”

“对,没错。”胡菰蒲说。这些军火从无忧村小树林里挖出来后,都运到了胡宅后院的凉房里。“有话直说,角声。”

“老爷,我反复回想了一下。小树林里的大坑,有一个应该是被人挖开过。也就是说,我们藏在那里的军火,丢失了一部分。”

“哦?”

“老爷,还记得我告诉您,我和小螳螂在玉米地里跟撒尿的日本人干起来的事吗?有人救了我们。要不是那人出手快,我和日本人就会动枪。枪声一响,就会把刚刚过去的鬼子都引回来。鬼子一旦回来,我和小螳螂势必暴露;军火难保了不说,日本人马上就会杀进风波镇,先朝着咱们胡宅下手。要真是那样,恐怕风波镇现在什么样子,难以想象。”韩角声坐在瓦房顶上,反复琢磨的就是这事。

“角声,你是不是想说,救你的人,偷了咱们的一部分军火?”胡菰蒲沉吟片刻后,直截了当地说出了韩角声的想法。

“是的,老爷。”

“角声,你我主仆十年,我自认为在这个风波镇上,没有人像我一样了解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救你和偷军火的,应该是过耳风。你也这么想的吧?”胡菰蒲端起茶杯,吹吹上面的茶叶。

“这偌大个风波镇,知角声者,还就是老爷您啊。”韩角声说。

“角声,我也和你有话直说。白鸥和白千春到镇上来的那天夜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过耳风光顾过胡宅。”胡菰蒲透过门扇,看看正屋和东厢房的房顶。“你们都是身怀绝技之人啊。过耳风在瓦片上奔跑跳跃,如履平地。我胡菰蒲若不是生来就有腿疾,哪里甘心一生将自己囚于一方院落、一把太师椅上?”

“老爷别这么说。老爷虽有腿疾,却胸怀韬略,非一般人可比。角声属于空有妄想却处处碰壁之人,不被世道所容,找一处地方苟且活命而已。幸得老爷庇护,角声才又多活了十年。”韩角声说得很动容。

“想必那过耳风也是空有一腔抱负,却不得不落草为匪。那天夜里他造访胡宅,我就猜他一定会奔着那批军火而去。”

“老爷当时没告诉我,是不是为了验证一下过耳风的为人?”韩角声一语道破胡菰蒲的想法。

“角声,你我都是明白人。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我们丢失的那部分军火,应该只有二十支三八大盖。”

“我也这么想,老爷。我上山去救杏儿的时候,跟过耳风有笔交易,要在三个月内还他二十支枪。他这是主动取枪来的。”

胡菰蒲点点头。“看来这个过耳风也是条汉子。我这次是拿这一整批军火做赌注,跟自己打赌。要是这批军火全都丢到了金牛顶,说明过耳风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以后得对他处处提防;而且很有可能会大动干戈。现在看来,有朝一日,说不定我们和过耳风会成为同道。”

“老爷不愧是老爷,原来一切全都在您计划之中啊。”韩角声给胡菰蒲续了茶。

“这几天,不出意外的话,日本人肯定会来风波镇。丢了军火,指不定荒井原多恼火呢。这几天多留心着点。”胡菰蒲说。

“这两天,听说荒井原派出几个小队,在无忧村附近各个路口堵截,四处搜找。除了他们自己押运军火的那几十具尸体,他什么也没找着,估计也该驾临咱们风波镇了。放心吧老爷。上次带去的那二十人,也算是真枪实弹地锻炼了一回,再上场,胆子应该都大了。这些天,我再抓抓紧。我觉得重点是要正式成立一个小分队,让他们接受正规训练,从心理到战术都要跟上。否则,咱们就老是一支杂牌军。拖拖拉拉,打不好仗。”

“好!角声!”胡菰蒲拍拍韩角声的胳膊。“我没看错你。一切都由你做主。编制进来的人,都发粮饷,从账上出。回头我跟老黄交代一下。”主仆俩推心置腹地喝茶。院子里,夜色不知不觉铺下来,墙角月季花枝的影子落在地上,晃来晃去。

一柄短刀划开夜色,把一张纸条戳在两人身后的墙上。韩角声蹭地站起来,跳到院子里,朝房上看。房上连只猫也没有。

胡菰蒲把纸条拿下来,展开。“二十支枪主动取回,特此谢过!”他一字一字念完,主仆俩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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