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在幼儿班教室的一个角落,小林姐妹和柳龙菊及另一个小女孩正专心玩抓子儿、拼子儿游戏。弟弟耐不住性子看她们女孩家这么文静的玩法,凑到一堆男孩身边看转陀螺去了。带好弟弟虽然是小林的一项工作,但幼儿班的这种开心时段,不必担心他乱跑,所以小林只管快乐游戏了。这时也没有哪个小鬼去关心老师什么时候出去了什么时候又进来过。
玩兴正浓,猛听谁高着声儿在抱怨:“哇,好臭!”
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四个声音吼:“是躲儿屙屎啦!”
“躲儿在教室里头屙屎啦!我看到他去过那边的。”
“他们家的人就是麻烦事多。”
“快点扫掉呀!臭死啦!”
“走,我们告诉老师去!”
听得出,吼得最热闹的是小柳老师的小表弟曾迪友。
在这些吼声中,小林紧张又害怕地站起身抬起头,首先去寻罪证。罪证竟然躺在黑板左下方的地面上。再用目光去寻人群中的弟弟,见他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吼叫的大孩子们,那讪讪的畏惧的表情让小林断定“好事”就是他做的。心里埋怨弟弟没告诉一声让小林带他去附近的茅厕,手上握着的石头子儿不自觉地掉到地上。
教室里大小孩子的目光全都聚在小林姐弟仨身上,他们那样统一地用目光和舌头在声讨小林姐弟。小林的头当然的低下去。如果在家遇上这种事,老爸老妈喊扫掉就扫啦,没什么难为情的。可是在一群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毛孩子的声讨和责备声中去做这件事,小林羞得整个头和脖颈发热,实在迈不动腿。如果自己也像柳龙菊、正华或者曾迪友那样,有哥哥姐姐该多好。这念头第一次闯进了小林的心里。
教室里突然静下来,老师来了,紧锁着眉往小林这边看了一眼。她一开口问话,教室里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小林始终低着头,等她宣判。她终于发话了:“小林,快点把它弄干净吧。”
带着妹妹弟弟一起读幼儿班的岁月,发生这种事情是小林姐弟最难堪的日子。而它还不止一次地发生。事后好几天,小林姐弟都会遭遇曾迪友身边那群孩子许多的白眼和讥讽,好多天抬不起头。
好在有几回刚刚遭受了他们的冷遇,觉得幼儿班真不值得留恋的时候,有劳动经过的表叔表婶捎来口信说:“躲儿,快点儿回家去。你们的哈子幺舅跟你们的嘎公来了,喊你们快点回去!”
为了证实他们是否在开玩笑,小林飞快跑到保管室前面,站在晒坝的边沿上远远地朝汪家屋后山坡的高处望。小林家就住在山坡的另一面。起伏或急或缓的丘陵,层层梯田以水稻的大片翠绿色为主色调,夹着山坡上东一丛西一簇墨绿色的慈竹林,小林兴奋地看到两个高高大大的蓝色身影,正站立在黄泥筑墙青瓦做顶的汪家房屋后的山坡上朝这边张望。嘎公穿的是洗得发白的蓝咔叽布中山装,幺舅的蓝色中山装颜色鲜亮得多——这是小林早已熟悉的装束。他们站立的位置,让站在低处晒坝的小林感觉他们就站在汪家的房顶上一样。那些表叔表婶真没开玩笑。
不管谁家有亲戚来,都是很值得在伙伴们面前好好炫耀一番的美事。小林笑眯了眼,飞也似的跑回幼儿班的屋檐下,在许多孩子羡慕和嫉妒的目光里简短地说一句:“走,回家!”蹲下来把弟弟背到背上,然后拉上妹妹的手,快步走上回家的路。路上遇到很宽的田边水渠,妹妹跨不过。小林迅速把弟弟放下来,回头背妹妹。跨过水渠后继续让她自己走,小林则重新背上弟弟。
有亲戚来家里是小林姐弟最开心的事情,能留宿或小住几日更是叫人欣喜若狂。再穷的人家,在亲友面前也是要极力维护自己脸面的。那些日子,饭菜通常比平时让小林姐弟开心,起码有比平常较准时一些的一天三顿。更高兴的是,父亲母亲在那些天一般是不会吵架打架的。
父母在厨房里忙,小林不必在意父母是否会爆发战争。就算世界大战爆发,有亲友帮着斡旋,他们三个小孩不会是凄苦无助的。平时总担心父母吵起来,小林经常绷着脸,说话小声小气,做事小心翼翼,随时做着适应他们爆发争吵的心理准备。
小林相信是亲友的呵护将自己的胆子捡起来放回身体里的。有他们在,她可以在家中做回嘻嘻哈哈不识愁滋味的调皮小孩。她跟弟弟妹妹一样,在亲友们眼前晃来晃去,不停打闹、高声大笑、欢快号叫,甚至抓住机会跟自己最喜欢的亲戚耍点儿小聪明,搞点儿恶作剧。小林害怕看见父母不好的脸色,绕膝撒娇这样的快乐只能到亲戚那儿去寻觅和体味。
最盼来家的除了嘎公和幺舅,还有李姑爷家长小林5岁和7岁的两个表兄——小林姐弟喊他们大老表和二老表。事实上他们一家人跟婆婆没有血缘关系。婆婆唯一长大成人的女儿嫁到李家没几年就因病而去,没留下子女。李姑爷续娶一女子,婆婆把她认作干女儿。李姑爷的最大特点是勤快和一旦亲友相聚喝酒便会喝多。一旦喝多话匣子就关不拢,有时脸色铁青了还端着酒碗反复说着“我没醉没醉没醉……”话没说完,身体已经从凳子上滑到八仙桌下去了。年关接近时,他是远乡近邻看好的杀年猪的好手。小林猜想,也许因为他是杀猪匠,又没生女儿,他平常对三个儿子说话都凶巴巴的,跟小林姐妹说话却语气温和笑容可掬。他家在同兴乡,虽不跟小林家在同一个乡上,距离却近得可以。走两根田坎翻过山坡再走两根田坎,徒步五分钟就能赶到。过年过节过生,两家礼尚往来走动频繁,农忙时更是可信赖的互相帮工的好亲戚。
说李姑爷家没有女儿似乎不够准确。
比三个表兄年长的,是幼小的小林他们一直以好奇和疑惑的目光去阅读和审视的金芳姐。
不管春秋冬夏,小林跟着婆婆到李姑爷家做客,走进灶房,总会看见金芳姐坐在灶门前的草墩子上烧火,灶膛里红红的火光在她圆圆的脸蛋和耳边垂下的两条乌黑的发辫上跳动。笑着跟客人打过招呼后,别人不问她什么的话,她几乎不讲什么话。据说她不是姑爷亲生,是捡来养的。小林不能确信。小林有些怀疑这说法兴许是缘于她天生残疾,李姑爷不愿认她是亲生的吧。她身高约一米四,背驼得厉害,背上好像藏着一口大锅,衬衣被顶得凸成一座横着的山峰。她从来没有进过学堂,说话的时候不多,出门做客的机会更少,无声无息做着家务,农忙时也到田地里做些轻巧活儿。
人们经常夸李姑爷福气好,显然是针对三个表兄,尤其是老大老二。书能读到哪里人们并不太在意,多少人家羡慕的是,他们很快长成大小伙儿,身体健康,又勤快、能干,是难得的好劳力。大人们喊他们兄弟俩小名儿,大的叫德忠,小的叫兴余,当地人唤人小名喜欢加儿化音。用浓浓的方言音喊起来,这两个名字近似于用四川话说普通话词汇“蜘蛛儿”和“新鱼儿”。他们的名儿就给小林姐弟带来不尽的快乐。
听到大人说李姑爷来了,小林姐弟就拥出门,奔向后坡的那片竹林,带着早就准备好的欢迎辞,去迎接他们最盼望的客人。
问候了姑爷姑母后,小林姐弟开始放肆起来,一个嚷:“蜘蛛儿,你今天有没有结网啊?大蜘蛛,逮到几只蚊子啦?死的还是活的?好吃不好吃?吃饱了没有哇……”
另一个喊:“金鱼儿游到我们家啰,金鱼儿乖乖上钩啰……”
李姑爷一家谁也不气,全都可亲地笑着,任由小林姐弟瞎取乐胡乱叫嚷。小林父亲在场,会一本正经地喝道:“你三个不像话,老表是客人!”小林姐弟立马闭了嘴。可是客人进屋后,父亲自忙他的去了,小林姐弟便和表兄们嬉耍玩笑如登快乐星球。
堂弟正华和邻院的孩子们很快加入到快乐的队伍里。队伍中最得意最有说话权的是小林三姐弟,因为今天给大家带来那么多快乐的客人是小林家的。平时正华二孃家的三个孩子来了,他大舅爷家五个孩子哪怕来一两个,而小林母亲与正华的母亲两妯娌间也没在近期闹矛盾,那么,小林姐弟会跟他们玩得很疯,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一帮小孩在院坝里玩起老鹰捉小鸡来,声势可以震天的。不过遇到谁输谁赢的判断意见不一致而争持不下时,堂弟二孃家的蛮横小千金冷不防就会说一句:“你们又不是我们家亲戚,回去,不要跟我们一起耍!”如果没有哪个大人出面说句公道话,把那小千金的霸气压下去,场面就尴尬下来。
小林姐弟急匆匆吃过饭,盯着两位表兄扒拉完饭碗里最后一口饭,瞅准时机扯住两表兄的袖子就缠着他们玩游戏。游戏过程中小林有时故意不讲规则,但是不管姐弟三个怎么耍赖。甚至搞恶作剧戏弄他们,他们兄弟总是迁就着,自始至终跟他们友善地玩耍,脸上漾着淳朴笑意。
李姑爷那桌席一般要吃到半下午。他一边跟人划拳行酒令喝着酒说着酒话,一边却逮住了刚凑过来准备看会儿热闹的两兄弟,不失时机地高声吩咐:“德忠儿,新余儿,早点儿回去打猪草、放牛去了!”
表兄们父命不可违,小林姐弟三人常常请正华帮忙一起挽留他们。留客是习俗,不管客人家住得远与近,不挽留客人住宿是会有损情谊的。可惜四个人拉两个人也是留不住的。过一阵李姑爷若是瞅见两位表兄还没走,高音炮又要响了。父亲说一句:“他们实在要走就让他们走吧,留李姑爷和大孃他们歇一晚上就是了。”小林姐弟只好放手,怅惘地看着带给他们无尽快乐的两位表兄穿过竹林,背影消失在他们回家的弯路上。
屋檐下,三表兄正要折成一个很大的纸飞机,嘴里叽里咕噜在吹嘘着自己的本事,想吸引小林姐弟去跟他玩。妹妹斜一眼他,跟小林小声嘀咕:“做啥子不喊他回去,我们不想留他的。”
阳光很明亮的九月一号,小林斜挎着母亲用几块黑布拼成的书包,跟在二堂姐正菊、堂弟正华和其他一些大孩子后面,上坡下坎,徒步走过大约半个小时弯弯绕绕的路程,到村小上学读书了。柳龙菊跟小林和正华同龄,成为同班同学。
老师教查字要求买《新华字典》,小林的黑布书包里放进了二十几年前父亲念小学时用过的一本《新华字典》。为那本字典,她在父亲面前抗议:“老师说要《新华字典》,你给我这本《新苹字典》。老师说哪个偏旁部首在第几页找得到,我根本找不到!给我买本《新华字典》吧!”
父亲不耐烦地说:“哪有钱买新的?这本就是《新华字典》!”好多年以后小林知道了世上还有繁体字,才明白自己当初把“華”认作跟它笔画相近的“苹”字了。老师最初教的查字典的过程方法她在那本旧字典上完全得不到印证。
住进高大崭新的土墙瓦房,小林最明显的感受是闷热的夏天比住旧房子时凉快得多。新筑的土墙的气息是那样陌生而又亲切,像每个学期开学时的新书,让小林兴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小林家也像队长柳德灰家一样,有了宽敞高大的堂屋。堂屋的大门一开就面对宽宽的院坝。堂屋在当地人心目中的重要位置,小林觉得可以从“堂客”一词的由来去掂量。当时兄弟妯娌分家过,没有堂屋是很寻常的。二伯父家是好几年后建新房才有了堂屋的。在别家没有堂屋大门而只有小门进出的年月,那本来公用的院坝,似乎只属于队长一家所有。
尽管把墙壁粉刷成一片雪白,把堂屋的泥土地面打成三合土,这样的美化工作是几年后才完成的,但是因为那年月起新房的人家少,小林家的新房子自然还是引来附近不少人在房前屋后的竹林边羡慕地观望和夸赞。
新房的建成,让小林的父亲在说说笑笑的人堆里时不时地露些笑脸,当然更是母亲在人前挺直腰板说话的凭证。这是她的骄傲,也是她与父亲争吵时每每要提及的话题。
住进新房子的小林姐弟,必须把已经勒得够紧的裤带,再往紧里催一催。
丘陵地带,人均几分能够轮换种水稻和小麦的农田,是各家最珍贵的财产。还有人均几分的山坡上或石坝边的瘦土,能按时节依次种点儿小麦、油菜、苞谷、大豆、红苕,田边地角和田坎上还补上胡豆、豌豆或高粱,都是小打小闹,产量不高。除了能养一两条过年的猪和三两只生蛋的鸡,没有副业可言。自家的和生产队分到各家的几棵柑橘树每到深秋也能挂上黄澄澄的果子,价格却低得换不到几毛钱花。
小林家四个人的田地产那点儿东西,交了公粮,维持五口人的生活,还得陆续还亲戚一些建房时借下的粮食,紧巴巴的日子看不到头尾。
小林姐妹风雨无阻天天打猪草捡菜叶,把那条在她们心中既熟悉可爱又很听话的猪小弟养成了肥头大耳的猪大哥。年关到了,正在兴奋马上就可以大吃猪肉解馋虫,又很舍不得它那么快就去找阎王重新投胎,心中为此越来越犯难的时候,某天早上小林姐弟起来上茅厕,却眼巴巴地看见猪圈空空——大肥猪在天蒙蒙亮时就让父母赶着到集市上换钱去了。
靠买肉吃,一年到头是碰不上几回的。三抽桌上随着小林母亲陪嫁过来的那只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猪油罐子,经常空着肚子——没有猪油,更没有菜油和多年以后才普遍使用的色拉油,只有吃辣锅菜。吃干饭(白米饭)下回锅肉,只有到亲戚家做客或自个儿做梦时能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