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小麦收割晾晒后,正华家可以经常吃油炸烙麦粑,小林姐弟却只有在他家玩耍时可以饱眼福和闻香味。小林家有稀粥,或稀粥里调一些苞谷面,或者没有经过精细加工的面粉变着花样做成各种成形的面食,就很不错。小林家地里收回来的那几颗小麦用场很多,既要交公粮,又要归还从亲戚处借的粮,还要背点儿到集市卖几个钱打零用。剩下的如果都打成精粉做烙麦粑吃,两顿就要吃精光。哪里比得过调面糊糊能吃上些日子。他们的肚子却很不欢迎纯粹的面糊糊。不管是苞谷面的,还是小麦粉的,也无论稠点儿还是稀点儿,都是端着碗一喝,滑溜溜地便下去了。一口牙没派上用场,吃了跟没吃的感觉一样。
小林跟几个伙伴玩捉迷藏,经过正华家的灶房,看到碗柜旁边的筲箕里还有他们吃剩下的好多个烙麦粑。趁着伙伴们都藏起来等小林去找的时候,小林在那个碗柜边走来走去徘徊了好多次,心底似乎经历了上百年的挣扎,才痛苦地战胜了那个邪恶的念头:要是伸手拿一个,或者两个,藏起来……忍住腹中饥饿忍住强烈的食欲的冲动,小林跨过灶房的门槛,庆幸自己没做下令人羞耻的事,却无论如何忍不住眼睛里有泪水鼻腔里酸得难受。
一个青黄不接的时节,父母之间爆发了一次激烈争吵。那一阵小林总觉得肚子饿。尤其他们争吵爆发的前一天,早饭好像就没往肚子里塞进啥实质性的东西。到邻家房顶炊烟袅袅煮中饭吃时,自家的灶房里冷锅白灶。
弟弟在柑橘树林里跟人玩了一阵打仗,冲回堂屋,看见小林靠在门口,说了句,姐,我肚皮饿得很,还没有煮饭呐?
小林低声回答还没有呢。
小林见弟弟眼睛朝灶房瞄了一下,然后用手提了提裤子,慢慢转过身又出去了。小林注意到父母正在为一件事情你推我我推你争持不下。很快她听明白了,原来是家里没有粮食了。有红苕或南瓜的话,煮个红苕汤、南瓜汤也能对付一顿。可这两样东西,那个时节家中没有,地里也没有。
“你一个大男人家,看到娃儿些饿得跑上跑下心慌慌,就想不到办法?就晓得我去借,你啷个不厚到脸皮去借呢?”
“那不是到你娘家的舅娘那里去借吗?”
“我算是倒了八辈子天都装不下的大霉了,嫁给你这种龟儿子穷光蛋窝囊废!旧的还没有还完,又要借新的,我这张脸都被你龟儿子丢尽了!”
母亲说完这话从卧房出来,愤愤地扯起背篼背到背上,跨出堂屋的门槛。小林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知道她要经过跨河的桥,往河对门住六大队(小林家在七大队)的小林的舅婆家里借粮食去了。
小林曾听母亲跟人摆龙门阵说,当初嘎婆带小林的母亲跟着媒人来看人户,见父亲家的柜子里还存有大半柜子红苕。对照自家红苕剩不下三两条,当母亲的觉得让女儿嫁到这家应该不会挨饿,便跟媒人一起,威逼加利诱极力撮成了他们这桩婚姻。嫁过来后她听说父亲家当时那大半柜子红苕,有一半是从二伯父家借来的。
小林母亲有个在村里做不大不小干部的堂兄。当姑娘时她是堂兄组织的那支文艺骨干队伍里的活跃分子,会唱会跳会说,在梅江河边远远近近也算是红红火火的人物。在母亲情绪好时小林还经常能听到她自哼自唱或者跟着广播唱“太阳啊,霞光万丈;雄鹰啊,展翅飞翔”“呃!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呃?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呃?”“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她能唱好多支歌。谁知她母亲眼光那么差,心那么狠,硬把自己女儿推进了火坑。每每说起这个,她就会对自己的母亲一腔怨愤,说她的娘对不起她,说得小林心中也一片黯淡。
那天的半下午将近黄昏时,小林他们吃到了面糊糊。母亲借了一背篼麦子回家,后来背了一半去场口打成了面粉。
第二天下午父母却吵架了。母亲的号啕大哭持续了很长时间。小林一直低着头,将不时战栗发抖的身体靠在墙壁上,不敢去看任意一张进进出出来围观看热闹的大人小孩的脸。
李姑爷出面调解后事态基本平息下来。小林把听到的归纳起来,大致是母亲借回来还没有打成面粉的半背篼麦子不翼而飞,母亲断定被父亲背去卖了。卖了要见到钱呐,父亲拿不出钱来。调停的人磨了一下午的嘴皮,父亲拿出来一块怀表,说钱用来买怀表了。
眼泪汪汪的小林睁着一双惶惑的眼,盯着冷冰冰光秃秃的墙壁,她怎么也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定要买怀表。他根本不想关心一家人是否能吃饱肚子?
小林的父亲愿意承受在农田里披星戴月的劳作,却似乎总养不成早上不睡懒觉的习惯。
母亲背着背篼,带着小林从杨家湾干农活归来,走到汪家院子外的路上,她突然停顿了一下,折转身右拐,向汪家表婶家中走去。汪家表婶很热情,连忙叫自己女儿、也是小林的同班同学汪荷招呼小林去跟院里其他小孩玩。
眼看两个大人在凳子上落座,拉开摆龙门阵的架势,小林扶住门框不动,她只对汪荷笑了笑,摇了摇头,她不愿跟汪荷到那群孩子中间玩。她心里闹不懂:很小的时候家中没有男孩,他的父母觉得家不是一个完全的家,为这个吵得厉害。如今弟弟能漫山遍野跑了,他们还是要频繁吵架,弄得他们三个小孩成天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出。为什么他们就不像柳龙菊的父母或者正华的父母?
今天小林有预感,母亲又要对汪家表婶讲自己的家事,讲她与父亲之间的争吵,讲着讲着多半又要号哭起来。平日总听大人们用话激哭闹的孩子:“还张起个大嘴巴在哭,像黄牛叫,难听死了!我拿个镜子给你照照,你自己看,哭起来丑不丑?丑死了!快点儿莫哭了!”
在小林心里号哭是丑的,惹得千人看万人笑的,她下定决心自己绝对不号哭!不单不号哭,连可能抓住别人耳朵、招引别人眼光的那点哭声都不可以有!
母亲为什么总是动不动就号啕大哭呢?
小林不想在开心玩耍时,哪个小孩突然喊住她说:“小林小林,你妈妈在汪荷家哭哩!”那时候她会觉得丢脸死了,玩得热腾腾汗涔涔的身子会突然摔进冰窟窿里去。她宁愿站在汪荷家门口远远看着他们玩,同时守在母亲跟前时刻关注事态变化。尽管母亲一旦哭起来,自己就像个傻瓜一样,手足无措,也跟个木偶似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汪荷只好放开小林的手,玩去了。
果然没多久小林就听到母亲在义愤填膺地讲述父亲:“……太阳都当顶了,还挺尸一样睡在床上。拿根竹竿去撬都撬他不起来。上辈子不晓得是做啥子的,我看百分之二百绝对是一条大懒蛇变的。唉——都怪我妈哟,给我安排了啥子样的命哦……”
这回小林没听到母亲号哭,她自己却望着欢笑玩耍的孩子群,眼泪不断地溢出眼眶来。
回到家,揪着这个勤快不勤快、谁劳动多谁劳动少的问题,父母亲又不断爆发争吵,争吵中夹着哭诉,偶尔还夹带抓扯。亲戚朋友不断被婆婆请来为他们调解,小林觉得汪家表婶和李姑爷每次来,跨他们家那个高高的堂屋门槛,都跨得嫌烦了。
母亲骂总爱睡懒觉的父亲,经常殃及婆婆。父亲出生时,婆婆已经四十几岁,没过几年小林的公公(也就是爷爷)就过世了。母亲嘲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宠幺儿。你这个狗屁幺儿,被宠成了好吃懒做的“爆烟儿”(有孽种的意思),一辈子没得出息的“爆烟儿”。
婆婆数落儿子后,末了总爱说一句:“唉,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喔。” 像是经验之谈,又像是在儿媳面前自我解嘲。
一个要睡懒觉,一个并不把眼睛全盯到庄稼上,两个人还要经常发生劳神费力伤心伤身又耽误农时的争吵,小林家土里和田里的庄稼,连小娃儿都看得出发育迟缓,长势不如旁的人家。
种几分薄田瘦土,收几颗填不饱肚子也换不到几毛钱的粮食,小林的母亲早就在与小林父亲的争吵中表明对这种日子的不屑。
母亲邀约生产队里三个跟她比较投缘、也比较胆大的妇女和大姑娘,大清早肩上挂一副空担子,步行几十里去大坡脚下收购梨子。当天挑回家中,在卧房里宝贝似的存放一晚。第二天一早就会有熟识的乡邻在集市上看到她们这个跑买卖的“四人帮”卖梨子。母亲常说,小林的父亲胆小如鼠,竹叶子落下来都怕打了脑壳。但是她的行动让小林的父亲看到钱确实可以那样一分一分地去挣,一包盐巴或半斤煤油就这样换回来了,于是他虽然心怀忐忑,还是加入了她们那个特别行动小组。
父亲也去,两人各自挑一挑梨子,偶尔背上还要背一背篼。父母晚归时箩筐里偶尔剩下一两个摔损严重不好卖的梨子,就会成为小林姐弟三人期盼的美味。那些完好无损的梨子,再逗人口水也是舍不得拿来自己吃的。这份心情不单父母有,小林姐弟一样有。那段日子总是萦绕着梨子的清香甜腻气味和烂掉的梨子的腐败气息。
田间水稻由青渐黄,秋收大忙将至,母亲一行人又开始倒腾农具,比如镰刀、大扫把、铁撮箕、竹撮箕,附带收割时遮阳的草帽。以小林他们所在村社为中心,近点的同兴、梅江、丹凤、福禄、正兴,远点的大路、七塘、八塘,一天跑一个乡场,形如柳叶的璧山县境内各乡镇,难得有他们不涉足的。为了以最低价批发到某种质量也好的农具,邻近的县城铜梁、大足、永川、江津也去。为了不至于把走东乡串西乡赚来的一分一角花在了车费上,他们的行程基本上是用脚一步一步去量的。赶远点儿的乡场往往凌晨三四点钟出门,黄昏时分或天完全黑以后才回来。
业余倒爷的儿女们白天的生活关照重任落在老人的肩上——早饭、中饭的问题由年过七旬的婆婆过来带领小林一起解决。
遇到凌晨三四点钟父母一起外出,时间太早,小林三姐弟瞌睡又好,睡得沉,父母亲通常在出门时把卧房门带上,把后门的门闩别好,然后从堂屋的大门出去,返身用一把大锁将大门锁上,留一把钥匙给婆婆,等天亮她起来可以替小林姐弟开门,喊醒他们,然后教他们简单弄些吃的对付肚子。
留钥匙的方式有两种:如果他们轻轻喊一两声婆婆就应声起来了,钥匙就交到婆婆手里。如果轻呼一两声婆婆没起来,他们便悄悄把钥匙放在只有大人才够得着高度的那个窗台上,当然这是不让外人知晓的秘密。
把三个小孩锁在屋里出门,实在出于小林父母的防人之心。小林家所在的院子,位置在本生产队狭长的居住地带的靠尽头。不单与本乡的另一个村只有狭窄的一河之隔,河面有桥相通,还跟另一个乡庄稼地接壤,近得各自在屋檐下嗓门稍微开大点儿就可以对话,农作时一些开朗的表叔表婶们虽非同乡却成了聊天的伴儿。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小林的父母就采取了上述的安全保证措施。
有一回,这保证措施却叫小林姐弟吃够了苦。
早晨一睁开眼睛小林就感到了饥饿,下了床想去灶房里侦查一下有没有现成的可吃,竟发现卧房的门无论如何打不开。妹妹、弟弟相继醒来,他们只能等婆婆来开门。一听到堂屋大门上挂锁的拉环有了响动,妹妹、弟弟争相扯开嗓门喊:“婆婆,快帮我们开门啦!”婆婆好像没听见喊声似的,说:“你们三个小东西,都起来啦?各人开了房间门,从后门出来啦!”
妹妹大喊:“婆婆,打不开房间门啦,门是扣起的。我们出不来!”
门上的拉环又发出了响声,小林以为婆婆在掏钥匙开锁,却不知是她把头紧紧凑到堂屋的门缝往里窥。这一窥她就能隐隐看到黑漆漆的卧房门确实关闭着,而不是小东西们跟她闹着玩。接下来听见婆婆在咕哝:“背时砍脑壳的东西,把门扣起做啥子嘛?钥匙又没有拿给我……”
小林的心一下子沉到地底下。妹妹、弟弟继续在喊婆婆,开门啦,我们肚皮饿……婆婆说她绕到后门去看,兴许他们忘记别门闩或者别得很少很不牢,使劲摇摇能打开门也说不定。两个小的一听有希望,马上不叫喊了。可小林知道他们做事谨慎,尤其父亲,母亲常说他做点儿事情前怕狼后怕虎猥猥琐琐,年纪轻轻的他们临行忘记关好门的事还没发生过。果不出所料,婆婆到了后门跟前,长叹了一声气,说:“我有啥子办法呢?”
“背时娃儿些,我回屋头找,看他们放钥匙在窗子上没有。”婆婆的话又让小林姐弟燃起希望。她这一趟去了很久,小林三姐弟耐心等着。等到的是婆婆隔着两重门告诉他们:“背时娃儿些,今天只有挨饿啰。但愿你们妈和老汉儿(即父亲)晌午过后就回来!我要忙我的活路去了,你们再回到床上睡瞌睡去罢。”
妹妹、弟弟“哇——”张开嘴大哭起来,哭得眼泪鼻涕被他们的手背抹得满脸都是。
小林也哭,但是她的哭没有声音。除了因为母亲的哭声刺激小林下决心绝不号哭外,还因为某一次父母吵架,父亲听见小林嘤嘤的哭声,对着小林兜头一喝:“你哭啥子?!你哭丧啊?老子还没死呢!”吓得小林双腿发软。之后,在这个家中小林便失去了笑声,哭的声音也几近于无。她除了会流眼泪,从此不懂得怎样才能发出哭声。